旧历八月十六。
  也许是昨晚的月色太过清静明亮之故，招惹来今早的阴沉天色的妒忌，出门时我明显感到温度要比昨天低好几度，凉风吹来，有点冷嗖嗖的感觉。
  出门后，走到老街码头，雇了一条木船，依约前往凤凰山茨坪村。还没有抵达茨坪，越发低沉的云雾终于忍不住洒起了毛毛细雨，以至于凤凰山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云雾之中。及眼可观的，只是地平线上连片低矮的村落、丛丛深碧色的毛竹和前面高大挺拔的杉树。
  但是我很容易就辨认出站在小亭下的楚淳，因为楚淳告诉过我，今天会穿一条蓝色的长裙。为了我找得方便，小丫头考虑得真周到。
  一下船，我就向小淳奔去。跑到亭下，我早已经是“头湿湿、眼蒙蒙”了，小淳赶前两步，递给我一块手绢笑道：“没想到今天会下雨吧？”
  “真是奇怪，昨天的天气那么好，真想不到老天爷今天为何会变脸。”我接过小淳的手绢擦着脸，擦完后，顺手就放入口袋中。看着小淳，觉得今天小淳的眼睛有点红，可能昨天晚上没有睡好吧，我这样想。
  小淳又递给我一件浅蓝色透明的塑料雨衣和一顶草帽，我迅速穿戴好，小淳也是一样装束，于是带着我往凤凰山麓走去。
  “凤凰山是不是经常下雨啊？”我问道。
  “也不是，因为今天有贵客到来，所以真情的小雨下来欢迎你啦。”
  “凤凰山远看十分俊美挺拔，到身边反倒不肯让我看得仔细！”我叹道。
  “那凤凰山像不像蒙着面纱的埃及美女？”小淳笑着问我。
  “我觉得像蒙上面纱的小淳。”
  “呵呵，阳哥，小淳真的有那么好看吗？”
  顺着山麓曲折的小径开始登山，小淳带我一边走，一边和我聊着当地的风土人情，这是喜欢猎奇的我最爱听的。
  走过了一段路，我折了一段松枝，轻轻拍打着路边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的灌木丛，然后说道：
  “昨天我和同学去了一趟瑶台村，发现鸡爪岭的山塘水道真可以说是造福百代。你知道是谁修建的吗？我在山腰的石碑处找不到答案，况且，碑文写得很奇特。”
  “原来你去过了。父亲和我也曾经去鸡爪岭看过石碑，跟你一样，起初是摸不着头脑，遍访村民也不得要领。后来在去年寒冬时节，我父亲经过鸡爪岭时顺道再去察看，发现山塘水位较往常低了许多，父亲在石碑往下深约十多米的地方找到另一块石碑，这块石碑原是块墓碑，上面记载着明朝万历年间埋葬在此一对伉俪的事迹。”小淳的叙述碑文的大意如下：
  某男，独子，其父在世时家境殷富。父病故后，某男结交乡中不良子弟，放浪形骸，至及冠之年后家道中落，仅剩破败老屋一间。其后某男在孙公界游历时（张公界位于凤凰山以东二十里处），偶遇当地一名女子，名叫瑶台，瑶台贤惠淑德，聪敏好学，颇有见识。在瑶台的劝勉下，某男愿戒除恶习，诚心向学。后二人遂结百年之好。此后某男持礼克欲，奋发读书，数年后终有小成，继赴京赶考。奈何仕途坎坷，赴京十余年方得衣锦还乡。某男离乡后，瑶台产有一女。后积思成疾，于某男回乡前两年病故。故前修有遗书一封，交女转呈。大意是：乡中近年屡屡大旱，河道干涸，良田荒收，虽有山塘水在近，奈何岭高阻隔，实无所用。思量再三，如若在鸡爪岭山脊凿通一条暗渠，即可引通山塘水至另一侧，以乡民灌溉及饮用。瑶台据己学识选好暗渠开凿方位，并对修筑的工程量进行了精确的计算。
  瑶台故前有两个愿望：一是盼望恩爱夫君早日归来相聚，二是望其夫君依其遗愿，修通暗渠，造福一方百姓，则在九泉之下可以含笑。
  某男回乡时已升任本地知府，本是欢喜归来拟接妻一同赴任。怎奈回乡惊闻噩耗，某男大哭三日，指天发誓终不再娶。其后在妻葬身处结庐为屋，耗尽一切资财，历时二十年，终于按其妻之心愿凿通鸡爪岭山脊，修成暗渠。
  碑中还记载了瑶台在乡中种种美德。“据我父亲考察，暗渠如愿修通后，某男心力交瘁，一年后亦病逝此处，死前念念不忘爱妻，故立碑撰文悼念。”
  “由于此碑放置地点较低，平时都淹没在山塘水之下，只有在极其干旱的年份，才有可能偶然露出，故当地居民也所知不多。”小淳解释说。
  “大概他是不愿为世人所知，与妻子静静厮守相伴的原因吧。”我喃喃说道。
  “前碑中‘凤尾余荫’一词何解？”我问道。
  “按地形这里属凤凰山余脉，所以叫凤尾，余荫是指这里位置隐僻，是立碑的地点。”
  “我觉得碑文写得情真意切，感人至深。”我叹道。
  “我的感受也是一样的。”小淳凝视着我说。
  沿着湿滑的石板路步步登高，走了两个多时辰，我们到了山腰一处开阔的平台，其实是一块突出山体之外的巨大岩石。岩石近山凹侧搭有青竹凉棚一间，棚下有高矮竹凳数张。
  小淳找来一张高凳，倒掉上面的积水，用毛巾擦净后，先让我坐下来。又拎来一张擦拭干净后自己坐下。
  “这里好静。”我环顾四周。
  “今天才下雨，所以没有人上山采茶。”
  我抬眼远眺，只觉山色苍翠，烟雨朦胧，宛如中国泼墨山水画。再远处是白茫茫一片浓雾与天色交接。偶然露出群峰一角，云雾随即合拢无迹，明灭幻变，正如仙境一般。
  我侧耳聆听，没有鸟鸣，但觉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雨滴在竹棚上传来清脆的声音。是雨的声音呢，还是竹的声音？
  一团细微的雨露借着山风飘到我脸上，瞬即感到一丝丝凉意。我看着小淳，小淳的眼角眉尖挂着许多细小的露珠，白中透红的脸颊湿漉漉的，是雨水？是汗水？两片小巧的嘴唇一如往常般带笑抿着，分明是一支梨花春带雨，我又看得呆了。
  坐了一会，小淳说：“哥，我觉得有些冷。”
  我伸过手去握住小淳的双手，果然觉得有些冰冷。
  我责怪说：“身上这么冷，怎么不早说！”
  “哥，我看到你在想什么，我不敢打扰你呢。”
  小淳总是那么善解人意，让我心中又增加了几分怜爱，我捂着小淳的手，顺便把小淳拉近到身旁。我侧着身挡着，使到小淳不至于迎面吹到凉风。
  “哥，你真的好暖，我希望就在你身边坐上一辈子。”
  我心中突然莫名涌入一股暖流，随即眼前一片朦胧，看着身边的小淳久久说不出话来。
  无言的对白，回荡的心声，竟是如此动人心魄。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达至最高境界的，莫过于相和而共鸣，也就是无需用言语表达而心意互通。
  “小淳，昨天晚上我觉得有些孤单，所以一直没睡好。”
  “为什么会觉得孤单？”
  “因为我在思念小淳。”我很坦白。
  小淳的脸上又飞起红霞，过了一会，小淳问道：
  “你是孤单才想起我呢，还是想我才觉得孤单？”
  想不到小淳还会提出这么深奥的问题，我一时语塞，想了一会，我说：
  “小淳，想你就不会觉得孤单了。”
  雨势疏落，云雾渐退渐远，天色渐渐清明。我和小淳都脱了雨衣。可是山风骤来骤去，我也觉得有些寒意，于是说:“小淳，我们继续往上走吧。”
  虽然手掌有些凉，小淳的身体还是很温暖的，不经意的身体触碰就可以真切感受得到。并且我可以从小淳身上闻到淡淡的花的幽香，令我有种迷醉的感觉。有时候我走得离小淳很近，于是产生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到底是小淳主动靠向我呢，还是我主动靠向小淳？
  山道上长了不少青苔，湿滑难行。看着身边的小淳，我很想扶着她一起走，但是又担心这样会唐突佳人，万一小淳不乐意岂非大煞风景？走到一处长满了青苔的石阶，小淳脚底一滑，我连忙扶着小淳的腰，轻轻的把她托住。正当我很自然的往回缩手的时候，小淳柔情地说：“哥，你扶着我走好不好？地上很滑。”于是我轻轻搂着小淳的腰，沿着石阶向上攀登。
  大约向上走了四五百米，就来到目的地。小淳带我去看的是凤凰山一株最古老的三生树，被约莫半人多高的土墙和树桩篱笆围起来。从远处看，三生树似是三朵高矮不同的蘑菇簇拥在一起，从近处看，才发现三生树是三株不同品种的茶树，根部连在一起，上部枝丫交错，层层叠叠，只有通过辨认树叶的形状才可以分清。
  小淳轻轻扯落一片茶树叶，对折一下，凑到我面前说，“你闻一闻看。”
  放到鼻孔一嗅，闻得一股淡淡的水仙花的芳香，随后，我又分别闻了两种不同的叶子的香味。小淳说，“三种茶叶炒在一起，就会有三种不同的芳香，泡茶的时候，香味析出的层次是不同的，需要慢慢的品尝，否则，”小淳吃吃笑道，“像你喝茶的样子，那是什么都品不出来的，白白浪费了好茶。”“你什么时候看到我喝茶了？别人泡的茶我不敢说，但如果是小淳亲手泡的茶，那我当然要用心慢慢的去品。”
  其实我心里在想，“是不是好的女子也象三生茶一样，需要慢慢的品尝才能够领略其中不同的滋味呢？”至此以后，我在喝茶的时候往往就情不自禁想起小淳这番话，也就终于习惯慢慢品茶了。
  正当我细细辨析茶叶的味道时，小淳偷偷的溜了开去。我还在东张西望的找着小淳的时候，只见小淳拿着一簇花从树后走出来，其中一种是野生黄菊，其余的小花我也分辨不出品种。我笑容满脸伸手说：
  “小淳，不用那么客气哟，应该是我送你鲜花才对的。”
  “才不是送给你呢。”
  我觉得有些纳闷，小淳这丫头不知道又在搞什么新鲜事了。只见小淳很认真的挑选了几朵花，然后揉在一起，再找来一段手指粗的树枝，剥去树皮，然后将花汁涂在上面，最后递给我说：“你闻闻这个看？”
  我一闻，觉得花香味竟然十分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在那里闻过，正当我又开始发呆的时候，一阵风将小淳身上的味道传了过来，霎那间我恍然大悟，原来小淳身上很奇特的暗香就是由这几种花调和出来的！
  小淳说：“哥，你会永远记得这种花香味吗？”
  我说：“这种香味世界独一无二，又是小淳的发明，当然会记得了。”
  “那么下次你一定要自己去做喔。”小淳很认真的说。
  “天天闻着小淳的味道，我还去做，岂非太傻？”我答得很洒脱。
  “要记得的，我告诉你，是两朵黄菊，加上三朵a花，先揉在一起，最后加上一朵b花和一朵c花，才有这种味道啊，”小淳不管我学不学，仔仔细细的在我面前又比划了一遍，直到确信我完全记住了才作罢。
  （若干年后，当我重访凤凰山，亲手按小淳教导的方法做出的花汁，细闻之下花香如故，如见真人。）
  在我认真学完做香汁的时候，只见小淳拍着小手，问我要不要看她来一段当地特色的裙舞，我当然乐见其成。小淳于是就在空地跳起舞来，展现出各种优雅的姿态，小淳多才多艺，舞蹈果然跳得很好。最后我才发现，小淳今天着装有些刻意，因为用来跳舞实在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小淳跳完舞，在我面前来个旋转360度，然后深深一鞠停住。
  我大力拍着手掌，说：“小淳，你从那里学的，跳得不比港台歌星差嘛！”
  “这里有很多人教我呢。”
  “以后你就是我的明星了，我还从来没有追星的习惯呢。”
  最后，我提议学学当地人，种一棵三生树，小淳当即表示同意，于是我们就在山坡向阳的地方选了块地，挖了个土坑，到附近的三生树折了枝下来，种下了我和小淳的三生树。种树的时候，我笑着问小淳，是不是一起种三生树的人就会永远生活在一起呢？小淳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我在回填泥土的时候，小淳就用自己的雨衣到附近裹了一包山泉水回来，绕着三生树洒了一圈。洒完后，小淳就在树前合手许愿。小淳的许愿十分虔诚，从略微紧锁的眉头就看得出来。
  许愿后，小淳又亲手在三生树下堆了些泥，最后拍拍手说：“哥，我可以走了。”
  “你可以走了？那么我不也跟你一起走吗？”我有些纳闷小淳的说话。
  “哥，三生树不是都可以长生的，一年后你要回来看看噢。”
  “看了又怎样？”
  “如果三生树有一两枝枯了，你一定要重新补种，千万不要忘记了！”
  “这很简单嘛，只是不知道怎样找回我们种的那棵树，不如我们来做个标志吧。”
  小淳觉得主意不错，于是我们合力在山边拖了三块分量不轻的尖石过来，在树前挖了三个坑，将石头尖朝天埋入半截。一切都做好后，小淳拍拍手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我也很高兴：“终于大功告成了！”
  下山的途中，我告诉小淳，明天一大早我就要赶回城里处理公务，顺利的话我会在半个月后回来见面。小淳听了好像有些吃惊，顿了顿，小淳轻声问我：
  “你推迟一两天再走不行吗？我，还有许多话要对你说。”
  “这样不行，城里有急事呢，这样吧，我会尽快办完事，十天后回来见你。条件够优惠了吧，我的小淳公主？”
  “那么三天后回来好不？我只能等这么久。”小淳的语气开始有些急，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小淳听话。”于是我将到城里要办的事情简单跟小淳说了。最后小淳说：
  “哥，我知道你办的都是大事，而且有那么多人在等你，只是，我会很想念你的。”小淳话没说完眼眶已经红了。
  “我也会一直想你，而且发誓：每天都会想我最喜爱的小淳不少于十次。”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凑到小淳的耳边，“我是最想你的人。”我以最温柔的声音说。然后吹吹小淳的耳垂。
  小淳的身体一颤：“哥，你抱抱我好不？”
  “好呀，这就叫做英雄抱得美人归！”
  于是我双臂环绕，小淳就像集贸市场那天一样跌入我怀中，不同点在于：那天是双手按着我的胸口，这次是从后面抱着我的腰。于是我用身体感受着轻盈而匀称的小淳，而小淳也尽量将身体紧贴到我身上，让我充分感受到她少女丰盈的青春气息。
  这时候，我感到在左肩上隐约传来一点点的温热，我马上知道是小淳在哭。小淳有时候真是多愁善感，仅仅不过离开十多天时间，值得这么伤心吗？我感到些许诧异。
  轻轻推开小淳，只见小淳睫毛下大颗大颗的眼泪仍在不停的往下掉。
  看你，眼都肿了。”我帮着小淳擦去眼泪。“注意啊，你这样子，我会记不起原来漂亮可爱的小淳的。”
  看来这句话很有效，小淳转过身去，很快就止住了哭泣。
  小船黯然离岸。我凝视着岸边小淳越来越小的身影，觉得小淳孤单无助的一个人站在岸边，泪珠象断了线的珍珠般不停的滚落。一阵凉风吹过，送走了小淳留在身上最后的一份暖意。突然间我悚然一惊，内心逐渐被一种离别的不祥的预感所笼罩，我仿佛觉得这就是见小淳最后一面的时刻，一种从此将失去小淳的恐惧感从心中一角涌起，逐渐散布到全身，离岸越远，这种感受就越真切，我开始觉得手足无措，甚至感到莫名的惊惶。“一定是被小淳的情绪所感染的。”擦了擦夺眶而出的泪水，我只好不停的安慰自己。
  接下来的几天，我尽所有的能力工作着，希望快些办完事，然后立即回到茨坪与小淳相聚。晚上一倒在床上，脑海中情不自禁会想起小淳软款娇俏的模样，心中就产生了不可抑制的甜蜜，直至进入到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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