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是啊,朋友
作者:张晨生      更新:2021-03-15 21:35      字数:5564
  夜色菲菲。
  李二背着张蓝岚,提着黑木块和包袱,踏着月影出了群山。
  找了一户农家,开门的是小两口,赤脚薄衫,浓浓的倦意还挂在眼角难舍难分,在男主人赶人之前,李二掏出了一些银钱,换来了一间小房和两张笑脸。
  李二放下已经熟睡的张蓝岚,为她盖好被褥,自己则打了个地铺,也是倒头便睡,他背着张蓝岚小心翼翼的走了几乎一整夜,此时已是累极。
  也不知睡了多久,李二被一声痛呼声惊醒,他起身看到,脸色蜡白的张蓝岚蜷在床上,不住的发抖,床头上散着三四个颜色各异的青瓷小瓶,她正握着一个红色的瓶子,另一只手想要拔出瓶塞,但是由于颤抖的厉害,始终不得要领。
  李二走到床边,又听得一声闷哼,借着窗子透来的微光,这才看到张蓝岚的额头上已经密密麻麻的布满了细小的汗珠,他捡起从张蓝岚手中掉落的瓷瓶,拨掉木塞,倒出一粒药丸喂给她吃,药一下肚,不多会,她就慢慢的止住了颤抖,身体也舒展开来。
  李二吐了一口气,方才走出屋子。
  此时,日已中天,但是天却是阴恻恻的,薄薄的灰云遮住了大半个天空。
  李二要了手巾,端了盆热水,回到屋中,帮张蓝岚拭去了额头上的汗珠。
  张蓝岚已经不再颤抖,只是微微皱起的眉头,显示着极大的痛苦仍在肆虐着她的身体,她睁着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李二。
  她的眼睛极美,大大的,眼珠漆黑,瞳孔有些微蓝,眼白则似白玉无瑕,但是眼光却像一栋高高耸起的堡垒,长长的睫毛就好像一个个戍守疆土的战士,无时无刻不在抗拒着任何想要侵袭的敌人。
  李二被她盯的发毛,张张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干干的问了声,“好些了么?”
  张蓝岚本就是果断之人,此刻的犹豫不决是她极为讨厌的情绪,她闭上眼,收起了所有的防备,声音却是极为的不自然,一是一刻不停的痛苦,渐渐的让她压抑不住的想要叫出声音,二是已经不知多久,没有求过别人了,连师父也是没有,但是此刻她却不得不说出了口。
  “李二,你……能帮我一下么?”
  “嗯?好啊。”
  “用绿色的瓶子,帮我涂一下腹部的伤口。”
  张蓝岚说完,就静静的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失去了所有力气!
  张蓝岚心中想着,此刻她就像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如果李二有什么其他想法,她连反抗一下都不能,这世间的肮脏,她见得的多了,对于这个世界,她一直都没有太多信心,如果可以,她真想就此死去,但是她又不能这样死去,她还有事没有完成,这之前不论遭受什么,她都必须活着。
  她对自己说,张蓝岚你要坚强,你还不能死去。
  然而,实事证明,张蓝岚想多了,她不仅忘了昨天是李二从地上扶起了瘫软不支的她,还忘记了她在李二背上浑身无力的趴了一夜,李二都从未有过逾矩的动作,可能是巨大的痛苦,以及此刻的无能无力,让她绝望而羞恨,陷入了一种自怨自艾的情绪当中。
  她不喜欢求人,却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着朋友二字。
  李二面对着躺在床上没有丝毫力气的张蓝岚,没有多想哪怕一下,他找到了绿色瓷瓶,掀开被子,准备给张蓝岚涂药,但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浑身一震。
  张蓝岚原本素白的锦衣,胸部以下,已经全部浸透了鲜血,包括被子上,都染满了沉沉的艳红,红的燎眼,扎心。
  他记得,他把她放到床上的时候,还不是这样,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
  李二无暇多想,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悸动,他解开她的腰带,掀开外衣,提起小衣,入眼一片血红,原本白皙如凝脂般的肌肤,此刻却显得如此的狰狞。
  一个暗红的血色掌印斜斜的印在张蓝岚的腹部!
  掌印微微下陷,形成了一个手状的谷地,里面鲜血汇聚,血液还再渗出,慢慢的溢满了凹陷处,向四周流淌,从掌印边缘仔细望去,这个狰狞掌印竟然还在缓慢的向下腐蚀!
  李二看的全身寒毛乍起,一时忘记了动作,这是多么阴毒的掌法!
  “哼。”
  张蓝岚一声压抑的痛呼,惊醒了李二。
  难以忍受的苦痛,沿着声音,传进了李二的心里,他连忙跑出去又要了两个手巾,和一盆清水,先用手巾将掌印里的血液吸净,然后又轻轻的擦拭掉周围残余的血迹,但是看着掌印底部,还有些淤积的血液无法清理,他犹豫了,张蓝岚每一声压抑的痛喊,都撞击着他的思绪,让他难以思考,同时也陷入了一种难明的挣扎之中。
  “快……点……”
  张蓝岚喉间艰难的滚出了两个含糊的音节,但是李二听得明白,他一咬牙,放弃了挣扎,转身拿了另一块干净的手巾,覆到了掌印之上,然后轻轻的按了下去……
  “啊……”
  张蓝岚再也压抑不住,一声尖厉的啸声,自口中爆出,但也就一瞬间,张蓝岚又死死的咬住下唇,从破裂的下唇中钻出的鲜血,和早已濡湿的眼角中溅出的泪珠,同时滑落。
  李二揭开手巾,手巾上沾染了几小团略微凝固的暗红色血块,而张蓝岚腹上则呈现出一个完整的血肉模糊的掌印,其中有无数条细小而微的血管,纤毫毕现,还在缓缓的吐着丝丝血液,又开始重新汇聚成流。
  李二不敢耽误,连忙将绿瓶中的药倒了上去,绿色的粉末飘洒而下,有淡淡的刺鼻辛香,李二将粉末均匀的洒在血掌印上,他的动作很慢,但却坚定。
  至于张蓝岚,在药粉甫一触及血肉时,她就闷哼一声,疼昏了过去,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幸运。
  李二将药粉洒到伤口上,完全覆盖,才停手,合上瓶塞,轻轻的退后两步,坐到地上,无声的喘着粗气,浑身早已汗湿。
  歇了片刻,李二将那位年轻妇人领进了屋子,嘱咐将被褥床铺都清理一下,顺便帮张蓝岚擦一下身子,换一身干净的衣裳。
  他则出了屋,坐在地上,靠着门框,闭上了眼睛,守在那里。
  心里却是无奈,自己这一路走来,除了赶路就剩照顾病人了……不知道白姨怎么样,应该快到京城了吧,到了京城应该就可以治好她的伤了,不知道回头该怎么找她,她会来找自己么……
  好像过了很久,年轻妇人早已经收拾妥当离开,李二站起身,跺了跺发麻的双脚,准备进屋,就看见年轻妇人又回来,手里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鸡汤,碗上各置了一双筷子,筷子上是两个馒头。
  李二精神一震,道了声谢,虽说他给的银钱,足够这小两口忙碌半年的收成,但是这两碗鸡汤,却完全是他们的心意,他们本可以不管不问的。
  李二接过鸡汤进了屋,正迎上张蓝岚吃人似的目光。
  张蓝岚此时像是刚醒,头发散乱,斜靠在床角,双手紧紧的搂着崭新的被毯,她的衣服换成了宽大的青色麻衣,但是内里却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张蓝岚宝石般的眼睛渐渐聚起了一层水雾。
  李二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双手端着鸡汤,无处下放时,这才发现这个屋子里除了一张木床,桌子凳子一个也没有。
  “醒啦,你那药我也不知道用的对不对,我只是洒了一层上去,我看你身上满是血污就……”
  “谁让你给我换衣服的!”
  张蓝岚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咆哮一声,眼睛里蓄满了的泪水,像是受到了惊吓的兔子,一下子窜出了眼眶。
  “啊?”李二苦笑一声,知道张蓝岚误会了,只好解释道:“我只是帮你上了药,看见你身上床上都是血渍,就让……”
  “就让我帮姑娘换的衣服,你错怪小兄弟了,你个子比较高,我的衣服你穿不上,我就把给丈夫做的新衣服给你先换上了,你的衣服已经给你洗好了,正晾着,这天气不好,估计要明天才能干,你就先凑合一下。”
  年轻妇人一边说着,一边朝屋里拎进了一个木桌,和两个凳子。
  李二双手端着鸡汤也没法帮她,只是说了声,“谢谢大姐。”
  年轻妇人笑道:“客气啥,鸡汤趁热喝,喝完了我再给你盛,昂。”然后拍拍李二的臂膀,就出去了。
  李二把鸡汤放到桌上,问道:“能下来么?”
  张蓝岚没有回他,她只是盯着李二,手里死死的攥着被子。
  李二抿着嘴,眨眨眼,不知怎么是好,他看张蓝岚没有动静,迟疑了片刻,又问,“要我喂你?”
  “对不起。”
  张蓝岚声音不大,却还是能听出三分歉意,和两分倔强。
  李二本就没有在意,笑了笑说:“没事。”
  张蓝岚下了床,坐到了桌前,她动作很慢,很吃力,偶尔牵扯到伤口,就能让她停顿半天不动。
  二人面对着坐着,喝着鸡汤。
  鸡汤很香,很浓。
  那天,到了下午,天空放晴。
  西落的残阳在云层中,缓缓的跳动,橘黄色的光线带着淡淡的暖意,铺洒在绵延起伏的火红的山脊背上。
  李二靠着土屋,盘着腿,面向夕阳,他的发梢,睫毛,嘴角都染上了一层浅浅的橘红。
  张蓝岚在屋里,躺在床上,她的头歪着,正好触在墙上,与李二仅有一墙之隔。
  她想起这两天发生的事,一幕幕回放在脑海,到最后只剩下红与黑两种颜色,鲜血、火焰、灰烬、黑夜,变成了四条绚烂的光带,不住的飞旋、围绕、拉扯,越来越紧,越来越疼……
  张蓝岚猛地睁开双眼,大口的吸着凉气,她不安地看着眼前破旧的小屋,昏暗的光线,以及从墙那边传来的有节律的心跳声,这一切又都让她逐渐趋于平静。
  张蓝岚吃力的支起自己,想要下床,可是突然传来的温和的声音,又让她放弃了这个念头。
  “你醒了么?”听到墙后面传来木床的“吱呀”声,李二随口问道。
  张蓝岚重新躺回了床上,依旧乌黑亮丽的头发轻轻的触着墙壁。
  “嗯。”
  “你身体伤的比较重,还是多休息吧,要是需要什么,可以喊我。”
  “你……为什么对我好。”
  她这句话声音很小,李二几乎没有听清,他笑了一下,“虽然我们相处没多久,但好歹也算是生死共患过吧……”说着李二自己“哈哈”笑了起来,“也算是朋友吧,朋友之间互相帮助,应该的啊。”
  “朋友?”
  “是啊,朋友。”
  ……
  天气渐渐转寒,枯黄的秋叶,像是歇在枝头的游客,风一吹,就扑簌簌的没有半分留恋的往下落去,为大地披上了一层黄色的暖衣,如果有行人踩上,就能听到一阵细碎密集的破裂的声音,而光秃秃的树杈在风中的呜咽,似笑似哭,仿佛在嘲笑着枯叶的结局,又仿佛在为枯叶哀悼。
  张蓝岚的身体恢复的很快,三天的时间便已经恢复正常。
  看着动作毫无阻滞的张蓝岚,李二的目光不觉又移到了她的腹部,那个触目惊心的伤口,仿佛还在眼前狰狞蠕动,除了第一次的药是李二涂的,剩下的几次都是张蓝岚自己涂的,所以他不知道这个伤口有没有全部愈合,还是留下了一块疤痕,当然这种问题,也不可能去问张蓝岚本人。
  二人收拾好行李,与小两口告别。
  此时,天灰蒙蒙亮,空气中弥漫着,还未从夜间散去的夜雾,脚下是碎石和硬土混合铺成的小路,也还算平坦,不过稍微用力踩上去,就会有种硌脚的感觉。
  李二和张蓝岚各自穿着,年轻妇人送与他们的灰色小薄袄,在寒风四溢的秋末,就算二人是练气士,也是不愿多费元气去抵抗那冰凉刺骨的寒意,不过此刻他们看起来,倒像是地地道道的村里人,唯一一点惹人注目的,便是张蓝岚那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似是给这个村子都带来了一抹亮丽的色彩。
  “你准备去哪里?”
  张蓝岚这几天在村里养伤,睡觉,晒太阳,难得的休闲,心情自然也不错,她搓着有些微凉的小手,眯着眼,有些不适应这空气中浓重的水汽,她轻声回道:“我去京城。”
  李二听到不知觉笑了起来,“我也去京城。”
  张蓝岚转头看了一眼李二,眉头挑了一下,声音也冷了几分,“你也去京城?”
  李二听出了张蓝岚声音中的怀疑,她还是有些防备,他觉得,他应该先说自己去京城的,这样至少不用被误会有什么不良居心,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姑娘总是有那么强的防备之心,他点点头,“嗯,不过,如果你介意,我们就分开走吧,而且我还一直被刺客追杀着,对你也有危险,我们分开吧。”
  张蓝岚听着李二的口气,委委屈屈的,像是受了天大的冤枉一般,“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李二有些莫名其妙的望着张蓝岚。
  张蓝岚摇摇头,“一起走吧。”
  “还是算了,我这边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刺客呢,万一碰到了什么恶人,估计连你也跑不掉的。”
  张蓝岚突然站在那里不动,只是盯着李二,“你不要太过分了,我都说了一起走了,你还要怎样!”
  “嗯?”李二一头疑惑,她不知道张蓝岚今天怎么了,有点奇怪。
  他确实不知道张蓝岚怎么了,张蓝岚正在学习着怎么和“朋友”相处,是一直对他好么?怎么好?她也不大清楚,又加上她原本冷漠的性格使然,使她一直处于一种焦躁的边缘,同时心底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那……那就一起走吧。”
  张蓝岚此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的俏脸蹿上了两朵红云,不知该怎么收尾的她,只好冷着脸“哼”了一声,又跟了上去。
  出了村,依旧是连绵不绝的山脉丘陵,不过他们二人脚下的路,却逐渐偏离了群山,一路向北。
  前方是楠州边界,村落县城,也渐渐多了起来。
  路上繁多的行人,高楼林立的城市,又像是重新回到了他们的世界,虽然没有太多交集,但是那种身处熙攘人群中的踏实的感觉,也让二人的心都渐渐的放松了下来。
  进入楠州,路势平坦起来,二人购置了两匹枣红大马,一路沿着官道,穿城越镇的朝宜州赶去。
  临近宜州的一座边城,二人下了马,牵着缰,往城里走。
  “你不是说有刺客么?怎么一个也没见着。”
  此时二人早已换了锦衣大氅,张蓝岚一身浅蓝绣衣,外披白色长袍,项间围着一圈漆黑的毛领,细致乌黑的长发披散于肩上,额前几绺柔软的发丝被风吹拂,贴在脸颊,显出一种别样的慵懒,一双秋水剪眸微微眯着,斜望向一旁的李二,似是询问,又似调侃。
  李二此时玉冠束发,锦衣红袍,腰系云纹玉带,端的是一表人才,只是背后一块黑木头大煞风景,像一个黢黑的乌龟壳子,还好李二背着一个略微宽大的包袱,稍有遮掩,不至于太过难堪,李二耸耸肩,无奈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有你这个超级高手在吧,吓得他们不敢来了。”
  这句话是李二回敬之前张蓝岚嘲讽他的话:“你还能安稳的活到现在,想必那些刺客也不怎样吧。”
  当时这句话,把李二噎个半死。
  张蓝岚扬了扬手里的马鞭,嘴角含笑,“你知道就好。”
  二人牵着马,进了城。
  风绕过川流的人群,飘扬的招旗,高大的楼坊,迎面吹来,好像更烈了一些。
  脚下的街道是整齐的青石板砌成,路两旁则是高楼林立,店肆罗列,路上的行人挂着或喜或悲的表情匆忙赶路,为着不知名而来,为着不知名而去。
  “下雪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满城的行人同时停下了脚步,仰头望天,只见天空中,有点点晶莹浮现,一片片雪花像是凭空出现在这座城市的上空,轻轻地飘洒而下。
  张蓝岚紧了紧毛领,伸出一只芊芊素手。
  两片雪花飘然而至,而后又,缓缓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