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钱塘王
作者:梦回依约      更新:2021-03-15 20:01      字数:5266
  回到船上,三人睡了两个多时辰,客船再次起航。
  申时时分,船进钱塘口。正值涨潮,客船溯江而上,不到一个时辰,便到了钱塘县。
  一路上,蒙川、齐湘向钱老鬼打听过数次小钺的下落,钱老鬼绝口不谈,只说到了钱塘自会知晓。
  上得岸来,钱老鬼轻车熟路,领着二人穿街走巷,不多时,来到县城西郊一处大庄园前。
  庄园周遭都是一丈高的垣墙,园门门面甚大,九尺宽的匾额上题着八个大字——“诗书继世耕读传家”,门旁两只汉白玉雕的貔貅,足有一人多高,庄内影影绰绰,约有几十幢房屋。钱塘县是杭州府治所,繁华富庶自不必说,但似这般大的庄园也并不多见。
  “这是什么地方?”齐湘问道。
  “嘿嘿,这是我钱氏祖宅,怎么样,阔气吧?”钱老鬼满脸得意之色,啪啪啪拍着硕大的门环,叫道:“来人,开门!”
  直叫了四五遍,大门方才吱呦一响,闪开一道一尺宽的窄缝,门里探出一个人头。此人獐头鼠目,形容猥琐,眼珠骨碌碌一阵乱转,四下打量一番。见是钱老鬼,立时撑起一张笑脸:“呦,六老爷回来啦?请稍候,老奴这就去通报。”
  钱老鬼一脸不耐,推门而入:“老郭,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跟我来那些臭规矩?我又不是外人!”
  守门老者只得腆笑着,让到一边。
  庄园内廊宽路阔,规置得甚是齐整,一条大道直通中央一座八角大殿。高屋大宇,红瓦灰墙,气派是够气派,只是看着太过威严,不像是私家院舍,倒似是官家府衙。
  钱老鬼领路,三人直奔殿内。
  殿中烛火通明,轻烟袅袅,茶香阵阵,七八个人围坐在一条长桌旁,正在品鉴着什么物事。
  钱老鬼上前打个揖,问声好:“大哥好,二哥、三哥、四哥、五哥都在啊,是不是又有什么稀罕宝贝?”
  被钱老鬼称作大哥之人端坐在桌首,身着青缣长袍,头戴一顶远游冠,脸庞方正,面色白净,须发皓然,颇有长者之风。此人对钱老鬼似乎并不待见,板着面孔训道:“哼!老六来了?又忘了规矩啦?”
  钱老鬼一拍脑门,忙改口:“对对对,应当叫‘王兄’才是,诸位王兄好!”
  白面老者闻言脸色和顺了许多:“嗳,六弟,多时不见,甚是挂念,近来可好啊?怎么还带了外人来家里?”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钱老鬼哭笑不得:“唉,大哥你就别闹了,距上次相见还不到十天,有什么挂念的?”将蒙川、齐湘引上前来,向众人引见道:“这两位是我在京城的知交好友,齐丫头、孟老弟,别看他们年纪不大,本事却不小,算得上是咱们这行的后起之秀……”
  齐湘打断他:“老鬼,蒙大哥是姓‘蒙’,不是‘孟’!”
  钱老鬼微窘:“啊,是么?都差不多啦……”又向两人引见他的诸位兄长:“呶,这是我大哥,这是我二哥,这是三哥、四哥、五哥,我们六人可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钱氏昆仲各自报了姓名,一个个名字甚是拗口,什么稷和、舜登、禹平之类的,蒙川也记不得那么多,只粗略记住长幼之序。诸兄弟中,除钱老鬼外,其余五人均是相貌堂堂,谈吐不俗,待客之仪甚谨。
  钱家大爷仔细端详蒙川、齐湘,不知怎的,忽然悲从中来,老泪纵横,感慨道:“看看这俊采人物,青春年少,羡煞人也!唉,人寿几何?逝如朝霜。时无重至,华不再阳。”
  钱二爷道:“大哥所言甚是。正所谓良时光景长虚掷,壮岁风情已暗销。”
  钱三爷道:“唉,光景不待人,须叟发成丝。老啦,老啦。”
  钱四爷道:“唉,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哀哉,痛哉!”
  钱五爷道:“唉,皇皇五十载,书剑两无成。惭愧,惭愧……”.
  五人吟诗作对,各抒胸中块垒。完了,齐齐望着钱老鬼。
  钱老鬼在诗文上可不在行:“哼,你们都老啦,我年纪还小,日子还长着呢,保不准日后封官进爵,青史留名,光宗耀祖……”
  钱大爷拊掌赞道:“好好好,老六你总算上了正道,人生在世不可不牢记祖德。我们钱氏一族祖上何人?那可是赫赫有名的钱塘王钱镠!我等乃钱塘王二十一代嫡孙,贵胄之身、帝王之血……”
  钱老鬼有些难为情:“大哥,这些就不必提了罢?我们今日来是有正事要办。”
  钱老大眉飞色舞,正要大讲特讲祖上荣光,被其打断,显然是颇为不快:“说吧,有何事?要银子,我是一钱也没有!”
  钱老鬼正要解释此来缘由,桌上另一人笑着接过话头:“钱兄可真会说笑,放眼浙东,还有何人比你钱塘钱氏更富?你若没银子,那皇帝老儿只怕也得吃糠咽菜啊,哈哈哈……”
  此人是个五旬左右的胖子,小耳宽颌,面相甚是憨厚,身着一袭红袍,腰间系一条羊脂玉带,大腹便便,像是个乡下员外。身边坐着一个年轻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鹰鼻鹞眼,一身蓝缎衣裳,拇指上戴着个硕大的墨玉扳指,满脸傲气。
  钱大爷闻言,复又换做笑颜:“庄老板说笑了。老六,你今天来得正巧,我这也有两位贵客。”指向红袍胖子和旁边的年轻人道:“这是汝宁府的庄老板和庄老板的侄儿。庄老板这次来可带了不少好东西,你也来瞧瞧罢。”
  一旁的齐湘忽然冒出一句:“庄老板莫非就是人称‘师襄子’的庄南琴庄前辈?久仰久仰!”
  庄老板打着哈哈:“不敢当,不敢当,正是老朽。想不到我这等乡野散人的名号齐姑娘居然知晓。”
  钱氏兄弟见齐湘果真有些见识,均收起轻视之心。
  长桌上摆着一对铜樽,一只玉龙,几枚印鉴,古色古香的,一看便是古物珍玩。钱老鬼是个中行家,一见到这些东西,登时两眼放光,挽起袍袖仔细把摩。
  齐湘知道这些东西来路不正,外人不便近看,拉着蒙川退到旁边,小声耳语道:“这庄老板也是个江洋大盗,手艺和钱老鬼相当,但做事可心狠手辣多了。听我爹说,他抚的一手好琴,擅用琴弦杀人,你看他那双手,保养得多好。”
  蒙川这才注意到,庄南琴的十根手指根根颀长,晶莹光滑,哪里像五六十岁老人的手,只怕比齐湘的玉手还白嫩呢。看这双手的样子,蒙川估摸着,此人多半是内家功夫的高手。
  钱氏兄弟鉴定完毕,与庄老板叔侄一番讨价还价。末了,大概是说定了价钱,钱大爷拽了拽身后一条细细的绿绳,殿后铃声响处,一个十三四岁的使女捧着一个漆匣快步来到近前。钱大爷打开匣子,取出一沓厚厚的银票,递给庄南琴:“老规矩,京城通盛钱庄的银票。唉,这可是我们兄弟的血汗钱啊……”蒙川扫了一眼,都是六百两一张的票子,合计起来怕是有两三万之多。这许多银子,即便是寻常州县一年的赋税也远远不及。
  天色已晚,双方做成这笔买卖,都很满意。钱大爷请众人移步后殿暖阁,摆下酒宴,一尽地主之谊。
  钱老鬼一杯酒下肚,立时忘乎所以,飘飘欲仙,早把小钺之事抛到脑后。蒙川见他迟迟不提,心中焦急,食之无味,坐立不安。
  齐湘极擅察言观色,怎会不知蒙川所思所虑。她可不似蒙川那般薄面皮,脸色一沉,怒声喝道:“钱老鬼,东西到底在哪?还要拖到什么时候?”满堂人惊愕不已,都停下杯箸。
  钱老鬼两手一摊:“丫头,你先别急。不瞒你说,那把小钺我已转手给了我大哥。虽说亲不间疏,但亲兄弟、明算账,要想从我大哥手里要回来,只怕……嘿嘿,想来我大哥的为人你们也看到了……”
  蒙川听明白了其中的症结所在,解下腰间褡裢,数了数,“我这里有八十两银子,一百两黄金,就折算作六百两银子吧,”又向齐湘问道:“齐妹子,你身边有多少银两,可否借我一用?”
  齐湘摸出荷包,将整块的银锭和银票递给蒙川,只留了点碎银子:“呐,大概有三四百两吧,算你走运,难得今天身上银子多,我出门向来是用不着带银子的……”
  两人的银钱加起来约莫有千两左右,蒙川统统捧到钱大爷面前:“钱前辈,那把小钺对晚辈万分要紧,还望前辈开恩赐还。这些银子权作赎金,若是不够,日后定当全数补足。”
  钱大爷微微一笑,推开银子:“小友这是作何?你既是我六弟的朋友,便是我钱氏的贵客,怎会收你的银子?我堂堂钱塘王岂是见利忘义之徒!”说罢,又拉响银铃,唤来使女,将小钺取来。蒙川一见,正是被齐湘偷去的那把,形制色泽分毫不差,大喜过望,正待拜谢。钱大爷忽然话锋一转:“唉,只不过实在是不巧,小友晚来了一步,一个时辰前,我已将这物事转手售出。不过你别急,买主不是旁人,正是今日席上的庄老板。”
  庄南琴闻言,连忙道:“不错,不错。说来也巧了,我前脚刚买下,小兄弟后脚就到了。不过既然都大家是朋友,那我就不夺人所爱了。原价卖给你便是,两万两银子,拿去吧。”
  蒙川、齐湘对视一眼,心下明了,这对老狐狸分明是在唱双簧戏,钱老大就是想敲他的竹杠!
  齐湘斟了一杯酒,咂一口,缓缓道:“钱前辈和庄老板都是老江湖了,不过我和蒙大哥也不是刚出道的小鲜鱼。这把小钺既非古物,又非名家所铸,材质也不出奇,市面上顶天值十两银子。蒙大哥肯出一千两银子,已是百倍之数,还望两位前辈适可而止、见好就收,日后也好再做买卖。”
  钱老大不动声色,庄南琴笑吟吟接过话来:“闺女话是不错。只是做买卖全凭买卖双方的心思,只要买卖双方愿意,一国江山也可拱手送人,一泡狗粪也可价值连城。嘿嘿,就看想不想买,愿不愿卖!”
  蒙川知道,这俩老东西是吃定他了。他喝了半天闷酒,这会酒劲上来了,也不想再客套,沉声道:“东西我今日是一定要带走的,银两我也拿不出更多了,还请庄老板见谅。”
  庄南琴尚未答话,他侄儿眼皮一翻,阴阳怪气地道:“这位兄台好大的威风啊,不把我们叔侄放在眼里也罢,在钱大爷的眼皮底下也敢耍横,太不懂规矩了罢!”
  蒙川听他这么说,转头向钱大爷拱了拱手:“既然这东西已卖给庄老板了,那晚辈有什么唐突之处,也不算对钱前辈不敬了。”说罢,手一张,凌空向桌上的小钺抓去。
  “你敢!”庄南琴的侄儿大吼一声,手中酒盏夹带着酒水向蒙川胸前激射而来。蒙川单掌一封,劲力到处,酒水被震成一帘水雾,酒盏被蒙川抓到掌中,轻轻一揉,变作一个铜疙瘩,随手抛在桌上,玎珰作响。
  众人见蒙川露了这一手功夫,均是一震,只有齐湘在那拍掌叫好。蒙川笑道:“庄兄的手段已经领教过了,小弟也来献献丑,请庄兄指教。庄兄不是喜欢银子吗,好,那我送些给你!”说着,抓起四只银锭,扬手掷出,直击庄南琴侄儿手脚四肢。蒙川与他无冤无仇,不想伤他性命,故而出手时避开了要害部位,且只用了一半力道。只不过每只银锭本身就有二十两重,再加上蒙川的力道,挟风带响,其势甚利。
  “金儿退后!”庄南琴身形微晃,瞬间挡在侄儿身前,右手五指戟张,按向空中。四只银锭飞到他身前两尺,陡然停住,随后缓缓落入他的掌中。
  蒙川瞧得仔细,庄南琴每根手指上都缠着一根细如牛毛的丝线,蒙川掷出的每只银锭都被一根丝线拦住。想来这丝线就是庄南琴惯用的杀人利器,不知是什么材质,竟如此坚韧。
  庄南琴摩挲着手中的银锭,不愠不怒:“小兄弟出手真大方,我这辈子就喜欢跟有钱人来往。老弟还有没有多余的银子?只管送给老夫。”一招下来,蒙川已知庄南琴功力深厚,不可小觑,当下凝神聚力,防备他突然发难。
  “咳咳,”钱大爷清了清嗓子,高声叫道:“老郭!来给客人斟酒!”
  话音刚落,门外倏地闪进一个人影。“来喽,老爷!”蒙川抬眼看去,正是初进庄园时遇到的那个门房,不知钱大爷为何让这么个糟老头子来斟酒。
  老郭提着一把大酒壶,离着酒桌一丈远就停了下来,打了个揖:“各位老爷且停杯,小的给您斟酒。”说罢,左手凌空一拍,众人面前的酒杯全都跳了起来,而后稳稳落下,距离桌边三寸齐齐排成一线。接着,右掌轻击壶底,每击打一次,壶嘴便喷出一股酒柱,逐次射入众人杯中,不偏不倚,将盈未溢。十杯酒斟完,桌上滴酒未洒。“各位老爷慢饮,老奴随时恭候。”说完,便躬身退下。
  蒙川心中大震,此人其貌不扬,想不到竟身怀高深武功,自己若与他交手,恐怕胜算不高。这钱氏一族家资巨富,手底下自然是藏龙卧虎,看来在这里万万不可造次。对面的庄南琴亦是神色凝重,想来也是一般心思。
  钱大爷见状笑道:“我这老仆除了会斟酒,其他什么本事也没有,雕虫小技,让各位贵客见笑了。来来来,大家共饮一杯。”
  蒙川原本打算谈不拢便出手硬夺,可如今有高手坐镇,这条路就走不通了。
  齐湘对此也无良策,只好硬着头皮道:“好,既然钱大爷和庄老板执意如此,我们也不好坏了江湖规矩。不就是两万两白银吗?我与你签字画押立下字据就是。若是信不过我,可让钱六爷作保。”
  蒙川忙道:“要立字据也是我来,哪用得着你。”
  齐湘止住蒙川:“凭你,几辈子能还上两万两银子?再说,这件事终究是因我而起,怎会让你为难。”
  钱老鬼这次倒是爽快:“好,说到底,这事我也有份,我来作保就是。怕什么,父债子还,弟债兄偿,一人犯法,全家连坐……”
  钱氏兄弟个个脸色不悦,但当着外人也不好说什么。
  庄南琴本就是帮着钱老大做戏,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既然六爷发话了,这面子说什么也是要给的。”
  当下,钱大爷吩咐人取来纸笔,写好字据,齐湘、庄南琴、钱老鬼各自签字画押。蒙川取回小钺,仔细查验,确是当初紫虚子交给他的那把无疑。
  东西既已到手,蒙川、齐湘当即起身告辞,免得在此久留节外生枝。钱氏兄弟也没有强留。钱老鬼贪图美酒,打算过些日子再回京城。
  出得庄外,月明星稀,晚风徐徐。两人均是长出了一口气,对视一笑,倍感舒心。
  “走吧,请你到杭州城里喝两杯。”齐湘掂量了一下荷包,里面只有所剩不多的几两碎银子。
  蒙川甚是感动,停下脚步,郑重说道:“妹子,这次真的要多谢你!以后不管你有什么事,只要是用的到我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呸,少来!记住,你还欠我两万两银子呢!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