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先生投子认负，观战人群也随之发出阵阵叹息。
  但沉闷的气氛却为之一缓，不少人甚至开始一面活络有些僵硬的手脚，一面与相熟的人讨论起方才的精彩对局。
  他们大多水平有限，只能看出不多的一些妙处。
  只有天元居和文斋那些真正的棋士才知道，尽管棋先生告负，但这一盘棋，仍然可以算得上是近数百年来，最精彩的一局！
  甚至，没有之一！
  “记下了么？确定一手也没有错漏么？”赵清源转过头来，对身后一名拿着纸本记录的天元居棋士说道，竟然连声音都带着些颤抖。
  那名棋士点点头，合上纸本，珍而重之地递给赵清源，随即便瘫坐在身旁的一张椅子上，疲倦的神色迅速爬满了他的脸庞。
  赵清源拿着棋谱，面色潮红，像是喝醉了一样。
  他的棋力虽然远远不及对弈的二人，但他非常清楚知道这一局棋的价值。
  就像施星文与他的大弟子对弈出珍世棋谱《天山湖集》一样，只有水平相当的绝顶棋士相遇，才能碰撞出最绚丽的风光！
  他甚至已经打下主意，等到自己回去之后，便彻底精研这一局，也许自己许久未涨的棋力还能再进一步！
  这时候，棋先生忽然站了起来，引得众人停住了讨论，齐齐望向这位棋坛宗师。
  众目睽睽之下，头发花白的棋先生竟然向少年拜了一礼！
  “今日一弈，老夫自叹不如。”
  此刻的棋先生完全收起了自己的骄傲，带着心悦诚服的语气，看起来不似作伪。
  别人如果对斯楼耿强硬，他有千种方法“回敬”对方。
  但如果对方对他十分和善，斯楼耿反而会有些不知所措。
  比如，此时面对如此客客气气的棋先生，少年有些慌张地站起来，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在，陆先生的声音适时传来，倒是省得他费心应对。
  “你棋艺尚可，本应该有机会冲击一下那个境界。但你的心态不端，行棋不正，浪费了大好时光在一些俗务奉承之上，倒是有些可惜。”
  “那您觉得，老夫还有希望么？”可能是有些急切想知道答案，棋先生竟然用上了敬称。
  “问不得，急不得！好好看看今天的这一局，看懂了，你就会有答案了。”
  斯楼耿一字不漏地把陆先生的话复述出来，配合着那装出来的神情，倒是颇有些宗师气范。
  这位少年竟然在指点文斋棋先生？
  这场面真是世所未见！但偏偏众人又觉得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所谓达者为师，无论是棋道，还是修炼，都是如此。
  难得的是，棋先生能够放下骄傲，请教少年，单单这样的心态与胸怀，就比过去的他更让人敬佩。
  “至于这棋谱……”斯楼耿说完，又把那《天山湖集》拿了出来。
  棋先生眼里闪过一丝惋惜，旋即又有些释然。命中有时终须有，自己与它无缘，又何必像以前一样执着于外物呢？
  倒是一旁的赵清源，再一次看到本门丢失的重宝，眼神又变得热切起来。
  “还给天元居吧。”斯楼耿听到陆先生这句话，举着棋谱的手一僵，有些愣然。
  就这么送人了？
  哪怕是少年不通棋道，但想起之前这些棋士的表现，也能大致猜出这棋谱应该非常珍贵。
  但这本来就是陆先生的东西，少年倒也没有多少可惜之意，把棋谱往赵清源面前一塞，很是干脆地说道：“喏，物归原主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赵清源捧着棋谱，脸上写满了震惊之色，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再也听不清楚少年后面说的话。
  良久，他才压下心头的震撼，用臂袖悄悄抹了一下眼里的晶莹液体，带着天元居的棋士一起，缓缓弯腰，长揖及地。
  棋先生捋着胡须，叹道：“不愧是少年宗师，这等气度，老夫自叹不如。”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自叹不如”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败得不冤。
  受到天元居棋士郑重的拜礼，斯楼耿有些不自在，连连摆手：“你们不必如此……呃……我还有事，先行一步了！”
  正不知所措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陆先生唤他离去的声音，少年如蒙大赦，逃也似的飞奔而出。
  外面的大道上，一个青衫书生的身影已经在那里等候着了。
  对了，自己还没有问清少年与那人的关系，怎么能就这样让对方走了呢？
  棋先生突然醒悟过来，想要去追，却惊讶地发现那少年走近那青衫书生之后，两人的身影渐渐模糊，转眼间竟然就此没了踪迹！
  仿佛这驿站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两人一样！
  “那书生的背影，好生熟悉……”
  棋先生思忖半晌，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只好摇头作罢。
  “赵掌门。”
  棋先生回过头，对望着少年远去而愣然的赵清源说道：“老夫准备启程去往北都了，这‘羊脂墨玉子’……还请你带回天元居，好生保管。”
  “这……这如何使得？”赵清源赶忙站起，有些惶恐，又带着些希冀，似乎在确认棋先生是不是在说反话。
  “赵掌门不必多虑。”棋先生自嘲一笑，感慨道：“那位少年宗师既然能将施先生的棋谱相赠，老夫有心在棋道追随于他，又怎敢再私自占据施先生的棋具？”
  说罢，不等赵清源再推辞，棋先生便向众人拜别，带着文斋的人走上了马车，就此离去。
  一日之内，两大珍宝重归天元居！
  “今日，真的是祖师爷护佑啊！”
  赵清源捧着《天山湖集》棋谱，望向那完整的“羊脂墨玉子”与“千年榧木盘”，感慨万千，再一次望向少年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言语……
  ……
  新月初升，淡淡的月光映照在通往文斋的官道上，一片安宁静寂。
  忽然，两道身影从远处走来，打破了这种静谧。
  “大叔，你就这么把棋谱送给人家，真的不觉得可惜么？”
  “那本棋谱，我早就翻烂了。对我而言，那只不过是几张有点纪念意义的纸本而已。”
  斯楼耿忽然停住脚步，望着陆先生，眼神清澈，神情认真。
  “大叔你做状师为人打抱不平，又救我性命，也不贪墨别人的重宝。虽然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大叔你的身份……”少年顿了顿，唇角微扬，有些顽皮地笑了起来。
  “但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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