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毕业考试马上来临。
  实习生也即将返校。
  在实习生离校的前一天上午，王老师回来上班了。
  从他被救护车接走到他的儿子把他送回来，前前后后三十三天，一个月多一点儿。
  上班的前一天晚上，她和妻子还大吵了一场。遵照医嘱，他至少需要在家休养半年，而他的退休申请已经递交，后半年就退休了。
  但王老师说这一届学生是他从初一一直带上来的，马上就要中考，这可是决定孩子们一生命运的关键时期，实习生一走，初三数学即将面临第二次换老师，作为一名人民教师，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绝对不能在关键时候撂挑子。
  还说自己十七岁参加工作，从教整整四十年，一定要站好这最后一班岗，给自己的教育生涯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妻子拗不过他，天不亮就起来给他收拾行李，临走时，一边流着泪帮他整理衣领，一边嘱咐他不要太操劳，要按时吃药……
  这天黄昏时分，荣辉映和两个实习生，一行三人，走出瓦房中学。
  欣胜今天显得十分轻松，他大步流星的走在最前面，看着太阳刚刚落下去的西边天空唱道：“青春少年是样样红，你是主人翁……愿用家财万贯，买个太阳不下山……”
  “这么开心呀？欣胜同志。”同样是即将离开的苏秀莉却是一脸的忧郁。
  “是呀，今天王老师回来了，我是‘无官一身轻’，这不，今晚的数学自习就不用进教室了，所以很开心。”欣胜扭头看着苏秀莉说道。
  “哦！我还以为是实习结束，要离开瓦房了，才这么开心。”苏秀莉脸上满是误解带来的愧疚。
  “其实，我开心的也不是这个，我开心的是再不用为孩子们的中考担心了。初三马上就要中考，正是马踩驹的时候，不能再换老师了，就在昨天晚上，我还准备着向师专递交申请，继续留在瓦房，陪孩子们走完最后一程呢。”欣胜紧走几步转过身来，一边倒走，一边看着荣辉映和苏秀莉说道，“现在好了，王老师回来了，不用再为孩子们的前途命运担心了，这走，也走的踏实，走的心安理得，所以很开心。”
  他们来到一家小餐馆，小餐馆在瓦房供销社对面，是一家姓徐的小两口开的。
  女的身材窈窕，花容月貌，白白净净，宛若仙女一般，而男的却是皮肤黝黑，又矮又胖，身体滚圆滚圆的，还长着一对好像永远睁不开的小眼睛。小两口已经结婚多年，但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孩子。
  他们三个刚推门走进饭店，老板娘就从厨房里掀帘迎了出来，脸上满是花一样的笑容。
  “荣老师啊，稀客，稀客！”老板娘一边热情的招呼，一边推开一道雅间的门，一个探身把灯开了，说道，“三位里边儿请，里边儿请。”
  瓦房作为乡政府所在地，虽然机关单位不少，像医院，粮站，信用社之类的都是有的，但是来这里吃饭的人却并不多，除了各单位加班的人偶尔来吃一顿之外，大部分时间小饭店里是没有顾客的，当然村里的人是绝不下饭店来吃饭的，即使有了客人，也宁愿在自己家里张罗。
  而小两口自然也不全指望这个维持生计，除了开饭店之外，女的还是一把好剪刀，理发店就在饭店的隔壁；男的则是邮电所的一名临时职工，负责给瓦房乡的各村委会送报纸，送邮件。
  雅间里有一盘炕，炕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地上放着一张圆桌子，桌子上铺着一块相应大小的厚玻璃板，桌面正中央放着一壶醋，醋壶旁边是一个带盖儿的青花瓷小碗，里面盛满了油炸的碎辣椒。桌子周围则摆着五条茶色椅子。整个雅间窗明几净，让人觉得神清气爽，很是舒服，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欣胜坐在最里面，苏秀莉挨着窗户，荣辉映挨着门口。三人刚刚落座，老板娘就拿着菜单走了进来。
  “荣老师，你们看看，点一下菜。”老板娘还是笑脸相迎，把菜单递到荣辉映面前的桌子上。
  “来，来，来，女士优先。”荣辉映说着把菜单推到苏秀莉面前。
  “外地人不识菜谱，本地人看着点吧！”苏秀莉看看欣胜，把菜单又给荣辉映推了回来。
  “就是，就是，你看着点吧。”欣胜笑着说道，他什么时候也是那样的善解人意，
  荣辉映点了两荤两素一个汤，然后把菜单递给老板娘问道：“有汾酒吗？”
  “有。”老板娘接过菜单点点头回答道。
  “那就汾酒吧，拿一瓶汾酒。”荣辉映又看着苏秀莉说道，“你要什么饮料呀？”
  “饮料？不要，我也喝酒。”苏秀莉说着脱下外套叠起来搭在椅背上，一副不醉不归的架势。
  “那好吧，四菜一汤，一瓶汾酒。”受苏秀莉的影响，老板娘也讲起了普通话，拿着菜单微笑着退了出去。
  “秀莉，你妈是北京的？”荣辉映忽然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苏秀莉觉得有些意外。
  “那天和你通电话，听见咱妈妈不仅普通话标准流利，而且还带一点儿北京方言，所以我断定她是北京人，至少是从小在北京长大的。”
  “北京方言？”苏秀莉看着荣辉映惊讶的问道，“你还能听出北京方言啊？”
  “我上大学的时候曾经和一位语言学教授一起研究过北京方言。你比如‘果儿’，就是女人的意思，漂亮的女孩叫尖果，老太太叫苍果，泡妞它不叫泡妞，叫戏果……”荣辉映津津有味的说道。
  “这话说的在行。”苏秀莉笑着说道“尖孙儿，你猜对了，我妈就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
  接着苏秀莉开始讲述她妈妈的故事：
  “我妈出生于1950年，是外公外婆的独生女，两位老人把她视作掌上明珠，她是1968年下乡去的长治。1977年恢复高考后，第二年，也就是1978年，开始有大批知青返城。
  可那时我妈已经和我爸结婚，而且我哥已经出生。尽管外公外婆亲自来叫，还说工作已经给她安排好了，但妈妈却是一万个不愿意，她说她不能丢下自己的亲生骨肉，自己一人回城享福去。”
  “也许那是因为放不下你爸。”欣胜笑着插话道。
  “也许是吧，”苏秀莉继续说道，“最后我外婆都给我妈跪下了，说她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
  我哥那时还小，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天上掉下一个老太婆要把妈妈带走，于是怒气冲冲地跑到外婆跟前，用两个小拳头捶打着外婆嚎啕大哭：‘你走，你走，你不能带走我妈妈，你不能带走我妈妈……’”苏秀莉说到这儿眼圈都红了。
  她用手指推推眼镜继续说道：“最后没办法，外婆撂下一句‘我就当没有生过你这个女儿……’然后，一边拉起外公，一边用袖子擦着眼泪，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妈说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外公外婆刚走，就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
  两位老人走后，我妈说了一句‘爸爸妈妈呀，我是一个不孝的女儿……’，然后就一直坐在炕头上，默默流泪，一直到天亮。”
  “后来呢？后来母女俩相认了吗？”荣辉映追问道。
  这时候老板娘端着一盘菜，提着一瓶汾酒走了进来，招呼道：“你们先慢用，其它菜马上就好。”
  “好的，谢谢。”苏秀莉站起来冲老板娘微微一笑，一边把菜接过来放在桌子上，一边回答道：“认了，第二天就认了，担心两位老人路上出事，天一亮，我妈就带着我哥回北京赔礼道歉去了。”
  欣胜起身打开酒瓶，给大家都满上，然后举起酒杯来说道：“来，秀莉，我们先敬荣老师一杯。”
  “好的。”苏秀莉一边应着，一边端着酒杯站了起来。
  “来，荣老师，这一杯我和秀莉敬你，感谢这一个多月来，对我们的关怀照顾。”欣胜看着荣辉映说道，脸上是满满的感激之情。
  “应该的，应该的，认识你们俩个是我荣辉映这辈子的荣幸。”荣辉映也站了起来说道。
  三人清杯之后，欣胜又全都满上，然后放下酒瓶，端起酒杯说道：“这第二杯，我替苏华敬你……”
  “愿苏华早日康复！”荣辉映有些凄然的说道。
  “但愿吧！”欣胜含着眼泪说道，然后俩人碰杯后，都是一饮而尽。
  “来，我也敬你一杯。”苏秀莉也端起酒杯，看看荣辉映，又看看酒瓶说道，“来，给自己满上。”
  “你俩这是怎么了？倒替着敬，这是要把我灌醉的节奏啊！”荣辉映一边笑着说道，一边给自己把酒倒上。
  “灌醉才好呢，酒后吐真言。”苏秀莉端着酒杯说道，“我还欠你一个人情呢！”
  “什么人情？没有吧？”荣辉映有些不解。
  “电话费……”苏秀莉提示道。
  “哦！留作纪念吧！”荣辉映感慨道，然后和苏秀莉碰杯后，两个人也是一口干了。
  一旁的欣胜是一头雾水，想说什么，但是还没有说出来，就被荣辉映打断了。
  “吃菜，吃菜，边吃边喝。”荣辉映说着夹一口菜放到嘴里，然后放下筷子，拿起酒瓶，给大家重新满上后，端起酒杯来说道：“来，这一杯我敬你们俩，祝二位，顺利毕业，早日走上工作岗位，以后有空一定再到顺县来，到瓦房来。”
  “也祝你爱情事业双丰收！”欣胜说道。
  “早点把嫂子接回家！”苏秀莉虽然心里是老大的不痛快，眼角里已经充满泪水，但是却微笑着迎合着。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苏秀莉再一次的打开了话匣子，只见她端着满满一杯酒站了起来说道：
  “事实上，一开始被分配到这儿来实习，我是老大的不开心，一万个不愿意！整整的哭了一晚上，不知你们注意了没有，刚来的那天，我的眼睛还是红肿的，心说，为什么别人都能回老家去实习，回母校去实习，甚至可以回自家门前去实习，而自己却要到一个从未谋面的偏远山区去，说实话，‘顺县’我以前听都没听说过，县城没听说过也就罢了，还是被分配到一所乡下中学。
  尤其是第一天晚上就给我来了个下马威，前半夜听‘鬼叫’，后半夜做鬼梦。第二天凌晨我想实习期一个多月呢，又不是三天两天，可怎么熬呀？
  可是后来……后来就不一样了，自从章美和我做伴儿睡觉以后，一切都好起来了，‘鬼’也不叫了，也不做鬼梦了，这时候，我才发现山里面其实挺好的，天蓝水清，空气清新，根本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儿，尤其是……”苏秀莉看了看欣胜继续道，“反正，怎么说呢？现在我忽然明白，妈妈当年为什么不愿意返城，为什么要放着一流城市不回，宁愿留在乡下——因为……”苏秀莉还没说完，荣辉映和欣胜就异口同声的高声接道：“因为那儿的人好！”苏秀莉点点头，也不招呼别人，一个仰头，将一杯酒一饮而尽。
  “荣老师，给她满上，把她灌醉算了，酒后吐真言。”欣胜指着苏秀莉的酒杯，又指指后院厕所方向说道，“我出去……一下。”
  苏秀莉目送欣胜走出雅间，又看看一直都在仔细聆听的荣辉映继续说道：“说实话，那天你陪我去打电话，从邮电所出来，我一反常态，开始有了留下来的想法：永远待在这儿，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之后的几天里，我甚至杞人忧天，担心自己会步妈妈的后尘。”
  苏秀莉单手托腮，含情脉脉的看着荣辉映的眼睛继续说道：“可是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却令我大失所望，继而动摇了我留下来的信心。
  章美和你一样，有记日记的习惯，想来，你也是知道的。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她摊开的日记本里发现了你的名字——听清楚了吗？是摊开的日记本——我绝对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习惯，那天晚上，章美上自习去了，宿舍里就我一个人，出于好奇，我就随意翻了几页，发现张张都有你荣辉映的影子，女人的敏感告诉我这个女孩喜欢上她的老师了。”
  “不是吧？我怎么不知道啊！”荣辉映故作惊讶，其实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章美喜欢你，你不知道？装吧！你就，好好装。不过，喜欢上自己的老师，这没什么呀，真的没什么，我上初中的时候也曾经喜欢过我的音乐老师，那年我十六，而他已经四十开外……”
  “不是吧？”荣辉映几乎被吓了一跳，“这是名副其实的恋父情结！你知道吗？”
  “知道啊！可‘哪个妙龄少女不善怀春！’在发现章美秘密的当天晚上，熄灯之后，我就给章美讲自己上初中时候的故事。‘同是天涯沦落人！’，我的故事还没讲完，章美已经开始哭泣……
  就在这天晚上，章美告诉我，你不喜欢她，你喜欢的是白莎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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