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老师们的会议是安排初三毕业考试，其实离毕业考试还有几天呢，但是校长讲起话来却没完没了，一直开到崔老师敲门进来说“要回城去了”，开到太阳落山，开到学生都开始上晚自习了才散会。
  一周后的一个下午，荣辉映从城里办事回来，一放下摩托车就向马老师的小屋子走去，只见他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口袋——装相片的一种专用口袋，里面装满相片，袋子是用订书针密封着的，封皮上用蓝色圆珠笔标注着内装各类相片的数量及价格，落款处是总价钱，他一边走一边默默核对着上面的几串数字——好像少算了十二张毕业照的价钱。
  “哦，对了！老师们的相片是不收钱的。”荣辉映这样想着已经走到了马老师小屋的门前，敲敲门，得到允许后，就推门走了进去。马老师正在书桌前戴着老花镜看吴敬梓的《儒林外史》。
  “马老师，这是你托我捎回来的相片。”荣辉映说着把袋子搁在桌子上。
  “不用给我了，给了白莎莎吧，让她发下去，顺便把钱收起来。完了，相钱你保管着，礼拜天回城找崔老师结算一下。”马老师摘下眼镜，一边用眼镜布擦拭镜片，一边补充道，“记得给我留一张毕业照。”
  “行了，没问题。”荣辉映说着从桌子上拿起袋子带上门走了出去。
  却说荣辉映回来的时候正是下午二节课后的活动时间，白莎莎站在座位上双手交叉举过头顶伸懒腰——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这时候，忽然听见摩托车的声音，接着就看见荣辉映骑着摩托从教室门前一闪而过驶向后院。
  听到摩托声，章美也站了起来，她透过教室后面的窗玻璃看着荣辉映的身影说道。“荣哥回来了。”听她这样说，不少同学也跟着站了起来，望向窗外。
  “他手里拿的那不是相片吗？”李琳扭过头来问道——全班也数她最眼尖。
  “是的，是相片。”章美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白莎莎，你玩完了。”
  “死章美，我又怎么了？”白莎莎放下交叉的双手，长出一口气，微笑着，懒洋洋的回应道。
  只见章美跨出一步，将头伸过来，对着白莎莎的耳朵低声说道：“学校三令五申不准谈恋爱，不准搞对象，全班就数你胆儿大，就你一个人敢和男生照双人合影，不巧的是，如今你和帅哥的那张合影正好落到荣辉映手里，你觉得他不会公报私仇？会轻易放过你？饶了你？”
  本来白莎莎觉得和男生照张相片也没有什么，无所谓的，但是被章美上纲上线的这么一说，忽然有些不安起来：“这不都是拜你所赐吗？自己干的好事，还好意思说？”
  令白莎莎感到欣慰的是荣辉映拿着相片并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向马老师的小屋子走去。，
  “他一定会把相片交给马老师——他荣辉映又不是班主任，然后像以前一样，马老师会把整袋子相片一下子给我，由我再给大家发下去……”白莎莎这样想着，稍微松了一口气，抬起头来说道：“不要高兴得太早了，死章美。”
  可生活就像在演戏，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一分钟不到，荣辉映已经从马老师的小屋子里走了出来，而且手里还拿着那个装满相片的牛皮口袋。
  “‘不要高兴得太早了’，莎莎姐。”章美似乎哪壶不开提哪壶，“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一会儿他就会叫你过去。”
  荣辉映回到宿舍后，发现苏秀莉也在，正坐在自己的床上和欣胜说着什么，两人显得很开心。
  “你俩高兴什么了？大白天拉着窗帘……”荣辉映笑着说道。
  “欣胜老师嫌太阳晃眼，影响人家工作。”苏秀莉有些调侃的说道，“我说你今天下午肯定会回来的，欣胜不信，非说是明天才会回来。”
  “莫非你俩是心灵感应？”正在批阅数学卷子的欣胜忽然抬起头来，看看苏秀莉，又看看荣辉映，然后将圆珠笔在手指间飞速的旋转着，令人眼花缭乱，“还是你俩今晚有约？”
  “佳人有约倒好了。”荣辉映笑着说道，“原准备明天上午回来的，事情办完了，想来，在家里呆着也没意思，于是就回来了。”这样说着顺手把袋子撂到桌子上，脱掉外套，挂在衣架上，开始到脸盆架前洗手。
  “相片回来了，来我看看啊。”坐在床上的苏秀莉一个探身，从桌子上拿过口袋开始启封。
  她拔掉订书针，发现大口袋里还套着一大一小两个小口袋，都没有密封，是敞着口的，大一点儿的装着毕业照，小一点儿的装着单人照、两人照以及多人照。
  她先翻出毕业照来，相片最上面写着一行字：“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再往下看时，发现整个相片里数钱云红最鲜艳亮丽，于是说道：“全班也数这个女孩最时兴。”荣辉映手里拿着毛巾凑过来看时，苏秀莉就指给他看，原来说的是钱云红，看来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装。”
  “不用说，那个照相的老师还挺会安排，将这最漂亮的四个女孩都放在了镜头的正中央。”苏秀莉感叹道。
  “哪四个啊？”欣胜说着也站起身来，绕过桌子走到苏秀莉身边俯下身来看。
  “看……看……一说漂亮女孩就耐不住了吧？”苏秀莉微微抬起头来看着已经来到自己身边的欣胜说道。
  “不是，不是，我只是来看看你放在正中央了没有？”欣胜笑着辩解道。
  “说来也是巧得很，中国古代有‘四大美女’，瓦房中学也有‘四大美女’。”欣胜说着原路绕回去，坐下来继续批阅他的数学卷子。
  看完毕业照片，苏秀莉又翻出另一个口袋的其它的照片来看。
  “遗憾的是没有和章美拍张照片……”苏秀莉一张一张的翻着学生们的相片感叹道。
  “没和我们合影不遗憾啊？”荣辉映问道。
  “遗憾呢，怎么不遗憾？对于我们实习生来说，也许这一走就是一辈子。”苏秀莉有些凄然的说道，“哎，那天校长的会可真是长啊！没机会了，将来吧，如果有将来的话……”
  “就是啊，原指望散会后好好照的，哪知会议竟然那么长……”荣辉映也感觉怅然若失，一边把毛巾搭在脸盆架上一边说道。
  “这个白莎莎可真是好人才，不仅脸蛋儿可人，女孩子竟然能有这么长的睫毛，像假的似的，而且身材也好，你看人家这身段，简直就是现实版的维纳斯，都可以去做模特了！真正的一个‘窈窕淑女’哎！”苏秀莉拿起白莎莎的一张单身相片说道。
  “可是女孩子太漂亮了并不是好事，所谓的‘红颜祸水’是有一定道理的。”欣胜反对道。
  “我觉得美貌无罪。”荣辉映毫不掩饰的表明自己的立场。
  “欣胜同志，你那是‘酸葡萄心理’好不好？”苏秀莉继续翻着相片。
  “我发誓将来绝不会娶像你这样太过漂亮的女孩子。”欣胜显得挺认真，“而且我认为白莎莎和你是一个类型的。”
  “你这是什么思想？像你这样，美女都嫁不出去了。”苏秀莉挪挪屁股往床里面坐了坐说道。
  三个人一时无语。
  苏秀莉数了数，白莎莎单身照片就拍了五张，而且是不同底片的，心想：“这孩子和我一样也是爱照相了。”
  “荣辉映！你白莎莎是不是搞对象了？”苏秀莉忽然叫道。
  “怎么了？”荣辉映走到苏秀莉身边问道。
  “看……”苏秀莉拿着一张相片递给荣辉映看。
  荣辉映看时，只见是一张在幕布前拍的二人合影，坐在前面驾驶摩托的是徐江，后面载的是白莎莎。白莎莎翘臀弯腰，身体略向前倾，紧紧抱着前面的徐江，脸上满是花一样的幸福笑容。
  这一出太出荣辉映的意料了，他只感觉“轰”的一下，脑袋都大了，身体也跟着发软，拿着相片半天说不出话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床沿上。
  “您消消火，消消火，大人不记小人过，大人不记小人过……”苏秀莉一手轻轻扶着荣辉映的背，一手给他按摩胸部。
  苏秀莉出人意料的亲昵动作才使荣辉映发现自己的失态。
  “你这是干吗呢？”荣辉映缓过神来说道，似乎是在辩解，又似乎是在掩饰。
  “看来章美说的都是真的……”苏秀莉放下手来说道，却不知为什么眼睛里竟然闪着泪花。
  一旁的欣胜一直埋着头沉浸在自己的工作当中，似乎根本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他将卷子卷起来，低着头问道：“章美说什么了？”可抬起头来，却发现有两滴晶莹的泪珠从苏秀莉的脸颊上流了下来……
  “咚咚咚……”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苏秀莉猛地抬起头来，用手指飞速擦拭一下眼泪，三个人一起看向门口齐声回应道：“请进！”
  得到允许后，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走了进来，身着一套藏蓝色西装，白衬衫，眉清目秀，显得很喜人。
  “谁是……谁是欣胜？”小姑娘弯着腰，喘着气，一副很着急的样子，显然是跑着过来的，定下神来才发现荣辉映也在，于是自我解嘲的说道，“荣老师也在呀。”
  荣辉映看时，原来是乡政府办公室的徐英，于是微笑着冲她点点头。
  “我就是……”欣胜将手举到一半回答道。
  “就是那个，那个晋中师专实习的欣胜吧？”徐英喘着气再次确认。
  欣胜点了点头。
  “刚才县中医院打电话来说，你的一位叫苏华的女同学出车祸了，现在在中医院抢救室抢救呢，让你赶紧过去。”
  “苏华？苏华出车祸了？”欣胜说着大步走到衣架跟前，取下外套，一边穿一边说：“来，荣老师，把摩托车钥匙给我。”
  “好，好，好……”荣辉映说着起身到走到衣架跟前，从外套口袋里取出摩托车钥匙递了过去。
  “那你们忙，我回去呀。”徐英说着看了一眼泪痕未干的苏秀莉转身向门口走去。
  “有空过来啊，徐英。”荣辉映说道。
  “好的，好的，再见。”徐英招招手，走了出去。
  “再见。”欣胜扭头看着徐英的背影说道，接过车钥匙，又在抽屉里翻出电话本和身份证装在身上，略略思索一下，对荣辉映说：“你还得给我一些现金了。”
  荣辉映想都没想就从裤兜里摸出三百块钱来递了过去，说道：“就这么多了。”
  欣胜接过钱来说道：“这个不够……”
  “我那儿还有五六百呢。”苏秀莉说道，她指的是她的皮箱。
  “那也不够呀。”欣胜说道，“如果要住院，押金至少得好几千吧。”
  “这样吧，秀莉的五百你也不用拿了，县医院有我一个同学叫马仙峰的，和我是初中三年的同班同学，在内科上班，我给你写个条子，如果要交押金你就去找她，让她给周旋一下。”荣辉映说着开始拿起纸笔写条子：
  仙峰：
  这是我们学校实习的欣胜，他的同学苏华现在在你们医院住院，如果有什么困难（押金之类的）帮忙解决一下，改天拜会。
  老同学：荣辉映
  5.12
  “要不我和你去吧？”荣辉映发动着摩托才想到应该和欣胜一起下城去的。
  “不用，不用，我一个人就行，再说你晚上还有自习了。”他又看看苏秀莉说道，“一会儿的下午自习是我的，秀莉帮忙照看一下，把我办公桌上的数学卷子给学生发下去，让他们改一改。”欣胜想了想继续说道：“另外，一会儿告诉一下校长和马老师，就说我有事进城了。”
  “这些你都不用考虑了……我想说的是，一般情况下，我那个同学是上班的，万一联系不上她，你不是有我家的电话吗？给我家里打电话，让我爸过去也行。”荣辉映说道，“还有，你知道中医院怎么走吗？”
  欣胜一边踢起摩托支架，一边摇着头：“不知道。”
  “你顺着进城的那条大道一直走，就到了西大街，县城里最高的就是政府大楼，过了政府大楼第一个十字路口往右拐，也就是往东走，然后再一直走，中医院就在右手，看到楼顶上有个大大的红十字标志就到了。”荣辉映一边想着城里的布局，一边说道。
  “进了城里……政府大楼……第一个十字路口……右拐……右面……红十字……好的，好的。知道了。”欣胜复述了一遍，带上头盔一溜烟走了。
  “慢点啊！”荣辉映和苏秀莉一起喊道，但是欣胜根本没有听见。
  他俩刚回到荣辉映的办公室，上课铃上就响了。
  苏秀莉拿起桌子上的数学卷子说道：“我上课去呀。”
  “让白莎莎过来一下啊！”荣辉映若有所思的说道。
  “好的。”苏秀莉带上门出去了。
  “啊，苏老师给我们上课呀！”苏秀莉一走进教室，同学们就欢呼起来，看来大家还是喜欢苏秀莉上课的。
  而章美不知在想什么，一直望着窗外迟迟不肯坐下。
  “白莎莎，荣老师让你现在去一趟他的办公室。”苏秀莉一边走上讲台一边说道，“欣胜老师有事，这一节让大家把数学卷子改一下。”说完开始点名发卷子。
  “白莎莎，我说什么来着……”章美斜着身子趴在白莎莎桌子上轻声说道，“窗帘也拉上了，你就等着好受吧！”
  “好受？也许吧，不过，我倒觉得你是在给自己帮倒忙……”白莎莎说着站起身来走出教室向荣辉映办公室走去。
  “真的拉着窗帘啊？他要干嘛？”转念一想，“他能干吗？”这样想着已经来到了荣辉映的宿舍门口。
  “咚咚咚！”白莎莎轻轻敲了几下门。
  “请进！”是荣辉映的声音。
  白莎莎推门走进去时，荣辉映靠着办公桌站着，眼睛里满是泪水。
  “把门关上。”荣辉映用手指擦试一下眼泪，继续倒背着手托着桌子，“知道叫你来干嘛不知道？”
  “知道，也不知道，是章美说你肯定会叫我过来的，看来她比我更了解你。”白莎莎带上门后，径直走到荣辉映面前，挺着胸，仰着头说道，“我的哥哥呀，不就是和男生照一张相片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要是愿意，后天是礼拜天，我陪你照相馆照一整天，想照多少就照多少，想怎么照就怎么照……”
  因为白莎莎离得太近，荣辉映都能清晰地听到她呼吸的声音，真切的感觉到她说话时喷出的热气，不知道是被怔住了，还是被白莎莎说服了，荣辉映不自觉的向后仰了仰，竟然一时无语。
  而白莎莎却得寸进尺，继续前倾，靠近……
  “真拿你没办法……”荣辉映轻柔的说道，一把将白莎莎拥在怀中。
  白莎莎抬头看着荣辉映的眼睛，用手指帮他擦去即将掉下来的泪水。
  荣辉映静静的感受着她少女的气息与体温，却比她还紧张，心“突突突”的跳的厉害，她高高隆起的少女胸脯使荣辉映觉得此刻的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也是最该下地狱的那个。
  “答应我：把全部精力放在学习上？”荣辉映看着白莎莎的眼睛说道。
  白莎莎看着荣辉映的眼睛点点头。
  荣辉映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就管不住自己了……虽然他和白莎莎老早就认识，而且私下里一直以兄妹相称，但她毕竟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行了。”荣辉映推开白莎莎，从桌子上拿起相口袋递了过去，“把这个给同学们发下去，另外把你那张穿着红衣服的单身照片给我留着。”
  “好吧！”白莎莎点点头，拿着相口袋，带上门出去了。
  白莎莎拿着相口袋喊“报告”走进教室，苏秀莉正单手托腮坐在讲台上，不知在想什么。
  “要发相片吗？”苏秀莉看着白莎莎轻声问道，白莎莎点点头，她于是坐直了身子，对着教室下面大声说道：“改完数学卷的同学就可以去找白莎莎拿相片了。”
  二十分钟不到，同学们已经都交了卷子，拿到属于自己的相片。一个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谈论着照片上的自己和别人。
  下了自习，白莎莎核对完相片数量，教室已经就剩她和钱云红了。白莎莎选出那张穿着李琳的水红色西装照的单人照片揣在口袋里，和钱云红一起走出教室。
  “云红，你等我一下，我去荣辉映宿舍一趟，把发相片的情况汇报一下。”白莎莎显然在撒谎，虽然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一个谎言。
  “好的，知道了。”钱云红淡淡的回答道。
  白莎莎敲了敲荣辉映的宿舍门，无人答应，于是推开门走了进去，屋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荣辉映估计是吃饭去了，白莎莎将刚才揣在口袋里的那张相片塞进他的办公室抽屉里，然后掩上门出去了。
  她急匆匆推着自行车向大门口走去，可一出校门就被早已站在那里等候着的章美拉到一边去了。
  “云红，你再等我一会儿啊，我和章美说句话。”白莎莎冲着已经骑上车子向远处驶去的钱云红喊道。
  “好吧，你快点儿，不早了。”钱云红头也不回的回答道。
  “你又去后院……”章美略略思索一下说道，“算了，不说这个了……他下午叫你去宿舍干什么了？”——原来就在刚才章美都一直在窥视白莎莎的行踪，不过她更好奇今天下午的白莎莎为什么没有像上次交白卷那样哭着出来。
  “下午你不是在教室里吗？为什么不故伎重演？站起来好好窥视一番呢？”白莎莎似乎在故意挑衅她这个无处不在的亲密战友。
  “拉着窗帘呢！”章美环顾四周，放学后的校门外空旷而宁静，但她还是压着声音说道。
  “想知道吗？”白莎莎继续挑衅。
  章美看着白莎莎的眼睛，点点头。
  “你相信我说的话吗？”白莎莎问道。
  章美还是点点头。
  “那你听好了，拥抱！热吻……”白莎莎说完挣脱章美骑上车子追钱云红去了。
  看着白莎莎远去的背影，章美一下子蹲在地上，捂着脸开始放声大哭：“看来我真的是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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