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了十几条街，夏夜在一片低层建筑区停下来了。
  说是“停”下来，其实是他为了躲开一只突然窜出来的野猫而重心不稳，差点儿撞在停在路边的卡车上。即便如此，这一次极速行进，还是比以往都顺利。体内暗涌的那股力量也似乎乖了很多。
  他从未到这边来过。许是近夜了，又或是偏僻了些，周遭一片沉寂。
  如此静谧的夜晚，在夏夜敏锐的感官下却骚动不安着。他全身的毛发都随着夜风规律地浮动，每一根神经都焕然一新得像被重新激活了般舒展开来。
  距离上一次异变不过数周。和以往一样，那一次是因为热毒发作，可这一次却没有。上一次他必须要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拼命压抑异变的作用，而这一次，当他为了追赶裴晓璊而不得不把这些能力释放出来时，竟发现自己原来可以这么厉害。此时，远处、再远处，细微、更细微……那些他能听到的和能看到的所有细枝末节，本以为会像之前一样混乱不堪地一股脑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却在此时出乎意料地变得有序。他甚至可以去选择他想听和不想听的声音，还有他想看和不想看的画面。
  可是，这些都是为什么呢？
  自从他回到这里，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暗暗改变着。身体的情况还有周遭的人事，都在暗暗朝着某个方向发展着。如是方向，是好是坏他无法断定。他种种猜测，没有一种是经得起深入揣摩的——留在这里真的是对了吗？是离他一直探寻的身世更近了一步吗？更近了一步，是不是也更危险呢？
  这种慢慢靠近的感觉，让他窃喜，也让他忐忑起来。前方是渴求的答案还是无尽的深渊？还是，他一直渴求的答案，本就是一个无尽的深渊呢？
  冬季凌晨的街道，寒风瑟瑟，空无一人。夏夜站在路口，四下张望。
  马路对面，不规则地横列数盏路灯，唯独一盏没有亮。那盏没亮的路灯下，一只皮包掉在地上，包里的东西都撒了出来，旁边还有滚落一地的水果。
  夏夜皱了皱眉头，瞬间移动了过去。他蹲下身，捡起皮包旁的钱夹，打开后，发现里面还有几张大额现金和一些银行卡。
  “看样子应该不是打劫。可刚才的一声惨叫明明是这里传来的，这么快就全无踪影了？”他琢磨着，“是那‘狐狸’干的吗？还真的吃人不成？”
  他又朝四周仔细观望着，终于在一里之外，捕捉到裴晓璊的身影。
  “看你还往哪儿跑！”夏夜起身又追了过去。
  赶到地方，正看到裴晓璊正抓着一个女人，抵在路边的墙角。
  “啧啧啧——讨便宜讨到这里来了？”裴晓璊轻轻地抚摸着女人的头发，娇声细语道，“人家一个小姑娘！你这是干什么呀？”
  “喂！”夏夜冲裴晓璊吼了一声，“你在这儿干什么？”
  裴晓璊转过身，看是夏夜：“哟！居然追上来了！”
  “我问你在干什么！”夏夜看着她，又看了看那个被她抵在墙上的女人。那女人低着头，披头散发，一副受制于人的痛苦模样。
  “你怎么没睡着啊？”她虽疑惑，却难掩眼神中的惊喜和兴奋，嘴角上扬起来，“居然还这么精神！”
  “刚才一阵眩晕，难道是你给我施的法术？”
  她调皮地朝他吐了吐舌头。
  夏夜愈发不可理解——眼前这个女人，能够如此快的速度跑到这里，绝非一般人。难道裴晓璊本就不是一般人？可现在这个她，和之前认识的那个裴晓璊，感觉又着实不同！
  他想，这狐狸原来不只是一条狐狸，更是一个会害人的祸害！可他这个道士却是假的，只有追着、赶着的小本事，怎么抓她呢？还有自己的这颗翠玉心，难不成也坏掉了？即是逢危险必出来阻止，那刚才她三番挑衅、又施术迷惑他、现在还跑到大街上抓着一个无辜的女人，这还不算是危险吗？可是，为什么碧瞳没有出现，又为什么没有制止她呢？
  “快把人放了！”夏夜边吼着边瞬移过去，刚想伸手去抓她，哪知裴晓璊一个转身，轻而易举就躲开了。她依旧死死抓着那个女人，起身一跃，便窜到了一侧平房的屋顶上。
  “你干吗？这可是我先抓到的！”她转过身低头望着夏夜，面色不悦。
  “你平白无故抓着人家干什么？”夏夜抬起头，一脸怒气，“让你放了！听见没有？”
  “放了？那可不行！”裴晓璊甩了个白眼，又朝他笑得甜起来，“小哥哥，你长得好看，也不能这么无理取闹嘛！我若现在把她放了，再想抓她可就难了！”
  “你！”夏夜一咬牙，使出力气一下子冲上屋顶。
  还没等裴晓璊反应过来，他就一把抓住她手里的那个女人，把裴晓璊推开了。这一推，其实并没多大力气，只不过想把她们分开罢了，可被一把推开的裴晓璊却跌落屋顶，滚到地上。
  “哎——”夏夜被自己突然增强的力气吓了一跳，本想要去扶她，可想起她所做的事情依旧怒火难平，于是站定了，继续责怪道，“为什么害人？你再做坏事，我可不饶你！”
  “我做坏事？”裴晓璊从地上颤颤悠悠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愤愤不平，“你眼睛漂亮，却原来是瞎的啊？”
  “你……”夏夜刚想还口，突然闻到一股恶臭从身后传来，转身一看，刚救了的女人露出乖戾的眼神，一脸邪气鬼祟，冲他笑得奇怪。
  夏夜被吓得一晃神，手不禁松开了。
  女人猛地蹲下来，蜷缩着身子从屋顶滚到地上。
  “哼，想跑？”裴晓璊跑过去，一把抱住女人，两个人在地上打起滚来。
  “小哥哥！愣在那儿干吗？快过来帮忙啊！”她与之撕扯、纠缠着，冲着夏夜喊道，“这家伙力气可大得很！”
  这时，女人低声嘶吼起来，身上的恶臭也越来越强烈。
  夏夜刚想过去，突然，一个黑影从他面前倏地一闪而过。
  “你先忙！我去看看——”
  他的动作太快，裴晓璊还未听清话尾，他便一溜烟儿，消失了。
  “喂！”她冲着他消失的方向喊了一声，气冲冲道，“就会添乱！”
  女人想跑，裴晓璊赶忙全身扑了过去。她掐着女人的脖子，按其在地上，整个身子压着她，喘嘘着喝道：“你……你给我老实点儿啊！我可厉害着呢！”
  夏夜追着黑影十多分钟，已入城郊。
  身影越跑越快，他也越跟越快。
  周围越来越偏僻，行至一片树林，黑影不见了。
  停下了脚步，他四周观望着。
  “这黑影跑得还真快，快把我累死了！”周围静悄悄的，他强压着喘息，在心里嘀咕起来，“大概是真的老了，竟追丢了！”
  夏夜刚想离开，突然听到缓慢的心跳声。
  有人。
  他立刻停了脚步。
  “你要是这样躲着可就没意思了啊！”他环顾四周，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大声喊道，“下来聊聊呗？”
  刚才被裴晓璊抓着的那个女人身上的恶臭和上次在大头身上碰到的一模一样，夏夜想着，难道泊鸠又出来作恶了？如果在那女人身上作祟的真的是泊鸠的话，那这个黑影极大的可能就是随行发号施令的宄仆。真的打起来，夏夜自问不过是送上门的沙包。他没那么傻——既然追得上，想必也溜得掉。他早已经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却被好奇心驱使着，想要看看被简正则唾骂的宄仆，究竟是什么德行。
  “这一口气跑了数十公里了，你不累啊？”夏夜深呼吸了一口，“出来打个招呼呗？”
  话音刚落，一阵邪风，黑影出现在夏夜面前。
  这身影纤细，是个女孩儿。看上去年纪轻轻，顶多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但杀气却重得很。和救大头那次撞到他的那一个并不同。虽然那次只是那么一瞬间，但是对于当时有着敏锐感官的夏夜来说，分辨起来并没那么难。
  月光穿透树林，洒在地上，就像是一整片白纱被撕扯着。撕扯后残留下的月光依旧皎洁。在月光的映照下，女孩儿显得格外清冷。她长发盘着，面颊两侧两绺青丝随风飘舞。
  那张脸映入眼帘时，夏夜着实看得呆住了。
  “好……好漂亮啊！”他心中不由一声感慨，顿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臭小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一声沙哑传来，那张稚嫩清秀的脸上泛起一丝悍戾，眉头紧皱，眼神锋利极了。
  “声音都哑成这样了，还吼个什么劲儿？”夏夜调侃着，“我想什么你都知道？你这么厉害的话，那你说，我想什么呢？”
  “想找死！”女孩儿说着便冲过去要开打。
  “别别别！”夏夜往后退了好几步，笑着说，“我打不过你，你别费劲了！”
  女孩儿停下脚步：“你紧跟着我，不想打想干什么？”
  “其实我就是好奇，想知道刚才那么精彩的杰作，是出自谁的手笔！”
  “你什么意思？”
  “大晚上带着泊鸠出来玩儿，散步呢？这么好兴致？”
  “臭小子！”
  “我是好心提醒你！要人命不一定要在晚上。大白天的更出其不意、掩人耳目不是？”虽然内心蹿腾，但他还是假装镇定地笑着，“真是不巧了！前段时间我在路上刚看到过类似的一幕！不过，那人训练的泊鸠可比你的刚猛多了！”
  “一张讨嫌的嘴脸！还敢坏我们的好事！”
  “你‘们’？哟！你和上次那家伙还真是一伙的啊？”
  “少废话！你能追过来，说明你也不是一般人！吃饱撑的管这闲事！活腻了？”
  “哎，就是因为吃饱撑着才要出来逛一逛消化一下嘛！”夏夜扬起嘴角，望过去的眼神带着几分挑逗，“不出来逛逛，也不会遇到你不是？”
  “油嘴滑舌！欠打！”女孩儿说着冲过来，却被夏夜迅速闪开了。
  “速度倒挺快的！”女孩儿嗔道。
  “你只要不打我，你冲过来，我肯定不躲！”
  “你倒是有两下子！你究竟是谁？”
  “你这个问题倒是把我难倒了。我还真不太清楚我是谁！”夏夜虽然站得远远的，也足以看她看得清楚，就连明眸忽闪起来卷翘的睫毛也清晰得仿佛近在眼前。那双眼睛眨一眨，仿若徐风微拂他的双颊，有点痒，又痒得挺舒服。
  “我们谈谈？”夏夜眉眼一弯。
  “少啰嗦！要么就打一架，要么就赶紧滚！谁要和你谈？”
  “别这么暴脾气嘛！你看，我打不过你，你又抓不着我。耗下去对谁都没好处。我体力可好着呢！再跑个几圈也不带累的！你让我追着你一直跑，我说不定跟着你到老巢去！不如……”
  “不如什么？”
  “不如我们谈谈，然后各走一边，怎么样？”
  女孩儿想了想，才收了打架出招的架势，喝道：“有屁就放！”
  夏夜打量着她，问道：“你是宄仆？”
  “是。”
  “不止你一个吧？”
  “不错。”
  “你们这些宄仆，来人界干什么？”
  “那你们来人界又干什么？”
  “什么‘你们’？”
  “刚才抓我泊鸠的那女的，你和她不是一起的吗？”女孩儿撇了他一眼，“她身上的邪气可多了去了，体内的气血也复杂高深得很！不见得比我正派到哪里去！”
  夏夜皱起了眉头。
  “怎么，”女孩儿一边嘴角上扬起来，“你不知道？”
  “裴晓璊……”夏夜思忖着，难道，真像这宄仆所说，她不是这里的人？
  “刚才那泊鸠是你放出来害人的？”他继续问，“为什么这么做？”
  “是我放出来的！至于为什么，我不能告诉你！也不是你该过问的！”
  “我听说，宄族替魔族办事。让泊鸠到人界来抢身子，无非是想造更多的伞尸出来！怎么，人手不够？又在密谋什么坏事？”
  这些是简正则说给他听的，如今看来，确实不差。
  女孩儿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这只泊鸠送你们了！它上了那女人身，很快就会变成伞尸，我倒挺想看看你们会如何处理！”
  “当然是威逼利诱加蹂躏啦！”夏夜笑了笑，“那些身强力壮的男人，你们让泊鸠上他们的身做伞尸，我可以理解。既然是要做兵力的，不是越高大威猛越好吗？怎么连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也不放过？你们要女人做什么？”
  “男人有男人的用，女人有女人的用。”女孩儿不耐烦道，“还有什么问题？”
  “还有最后一个！”夏夜望着她，“你叫什么？”
  “问这个干吗？”
  夏夜走得离她近了些，俏皮起来：“我觉得，我们以后还会见面！现在知道名字，以后好称呼嘛！”
  “不用了！”女孩儿转了个身，双手背在身后，“倒是你，可以把你的名字告诉我！以后你死在我手里，我若心情好或许考虑给你埋了，坟头上也好写你的名字，不让你做孤魂野鬼！”
  “是不是有点儿立牌位的意思？”夏夜突然想起简正则跟他提过类似的事情，“你要给我立牌位啊？这么好？这关系太亲密了吧？”
  “你……”
  “好像也不错！”这句“不错”，夏夜有点分不清是调侃还是心里话。他突然觉得自己和简正则有点相似。只是，所谓“生死相依”的那个人，还没出现，现在有个可以立牌位的，好像确实也不错。再说，这么漂亮的丫头，肯给自己立个牌位，想来也是件美事。
  “你想什么呢？”女孩儿沙哑的一声，打断了他的沉思，“你到底叫什么？”
  告诉她名字，没有什么大问题吧？他想着。不过，简正则可一直交代让他提防这群宄仆，能躲多远躲多远呢！可是真的躲远点儿，他还回来干什么呢？
  “问你话呢！你说不说？”
  “我叫夏夜。”他冲她扬起了嘴角，“你要记得，夏是‘夏夜’的‘夏’，夜是‘夏夜’的‘夜’。”
  “你不怕以后我来找你？”离开之前，女孩儿忍不住回头问道。
  “求之不得！”
  女孩儿撇了他一眼，一溜烟儿，消失了。
  “哎，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夏夜朝着她消失的方向，喊了一声。
  可以耍耍嘴皮子讨讨便宜的对象走了，此处又回到空旷无人之地。但周身还散着女子身上的淡淡香气。
  “呵！”他忍不住冷笑了声，“被唬几句就信了！还真以为我会跟着你追啊？我跟着你再跑远点儿，万一体内的异能消失了，我怎么回去？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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