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校庆和同学会
作者:
杨戌 更新:2021-03-15 00:05 字数:10959
刚一挂断电话,我就开始后悔——因为自己食言了。倒不是说我是个多讲信用的人。现在这个社会,说话不算话很正常;可如果不多个心眼儿、不防着点儿别人,不管干什么十有八九反倒都会吃亏。
电话是“板头”打过来的。这货说9月8号花园要办65周年校庆,他收到了请柬,并且给我也弄了一张,非要到时候相跟上一起去。
“你大小算是个老板,属于成功人士,能上得了台面儿;我一个普通挣工资的,去了不当不正的,给人家找麻烦不说,自己也腻歪......还是算了。”
“跟伙计你就别玩儿虚的啦......——区教育局一把手不也就是个副处嘛,和你以前一个级别,对吧?——一家区办中学,没你想的那么玄;去是给她们面子......说定了啊!”
“板头”说话的语气让人听了多少有点儿不舒服,我之所以没有呛这货几句,主要还是在人家跟前理短的缘故;毕竟这些年他给自己办了好几个幼升小、小升初的事儿(包括我儿子在内)。是,我也没白用这货,给他联系过单位里大大小小至少七八个业务,但那都是前几年的事情了。我现在待的这个地方,本身就是清水衙门,再加上自己又是个被发配过来坐冷板凳的,和原来在总部当办公室主任的时候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千万别以为我在抱怨,说实话,当年原先的老板被双规以后,我只受了通惊吓(现下国企的一把手但凡出事儿,首先被收拾的一是司机秘书,二是管财务的和办公室主任),已经偷笑了。至于好些人(有单位的,也有有业务关系的)翻脸不认,自己早有心理准备。——现在的人,一个比一个现实——倒了霉、失去了利用价值,还想让人家和以前似的围着你转,不是做梦嘛......换成是我也一样;不落井下石就算不错的了。自己活了四十来年,这个道理总还明白。当然,能在这种时候断不了还和我走动的,自己心里面也会领人家份儿人情、遇事也总会高看上人家一眼。“板头”就是其中一个......没错,绝大多数都是吃饭喝酒。酒肉朋友不也是朋友嘛。
除了这货,还有个人的面子我不能不看,就是“凉粉儿”。听“板头”说,她当上花园的一把手还不到两年,这次校庆是人家上任以来最大的举措之一。“伙计不但跟原校长的老汉儿是铁关系,关键她也挺照顾我的;另外,前一段时间人家还提起过刚当班主任那个时候的事情,尤其对你、谈军和‘罐罐’印象一直都挺深。趁这个机会见一见,不是挺好的嘛。”
这货一番话让我猛地想起,二十多年来其实自己一直欠着“凉粉儿”句感谢。——如果不是人家在英语上给我吃偏食,当年中考自己未必能那么顺。
的确,看分儿那天从花园出来我是在心里发过誓——“就是倒贴钱,老子这辈子也不会再进这个门儿!”——但到了现在的年纪,自己慢慢地也已经看透了。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是绝对的——信仰、立场、言行、爱憎、感情、亲情等等一概如此......更别提承诺了;尤其还是十来岁那会儿一句赌气的话。
8号是个礼拜六,虽说校庆仪式十点才正式开始,但不到8点半“板头”就开着他新买没多久的那辆卡宴拉上我走了。尽管都住在南边儿,因为是休息日,滨河东路还算通畅,不到九点车已经拐上了花园路。从打十多年前我家二条的平房拆迁后(之前,我父母一直在那儿住),自己很少来这片儿,偶尔路过也只是有数的几回。隔了这么久再过来,感觉生疏的厉害——路宽了好几倍,路两边盖满了楼,许多以前的常去的平房为主的院子不见了踪迹,甚至一些单位也都被迁走了。一句话,除了名字没变、路中间的几棵老槐树还在以外(可不是为了环保,主要还是当官儿的讲迷信),整条花园路已经看不出原来的一点儿痕迹。
“其实这块儿和附近一些老院子完全能不拆——主要从前也没那个眼光——重新修整一下,都是挺有年头的老建筑。”坐在副驾位置上,我一边感叹,一边回想。“记不记得我们二条的10号院儿?......——对,‘罐罐’联系过那个女生就住里头——......和我们院儿一起拆的。你是没进去过,那么占第的一个两进四合院儿,石兽、门楼、影壁、花池一应俱全——连文革都躲过去了——两台挖掘机进去,半天全部铲平!......现在还是一片空地。据说土地产权有纠纷,开发商盖盖不起来,地又卖不出去,让我们街上一个黑社会当成停车场白挣了好几年的钱。”
“管毬那么多干啥......总比还在平房里住着好吧。”“板头”冲外面吐了口烟,说道。
“你纯属站着说话不腰疼!——就伙计知道的,我们街上的拆迁户,在外头飘了四五年还租房住的绝不在少数。”看这货一副不以为然的架势,我禁不住有点儿火。“我家?那是我姐当时找了个开发公司的硬关系,好不容易才匀出来了一套。”
“自己家有吃、有穿、有住就行了,操那么多闲心干毬啥了?!”“板头”喋了句凉话,长板葫芦头往右一撇,冷不丁地笑了起来,“老杨,我发现这两年你偏激得厉害。都什么年纪了......别不承认,——伙计也酸上一把——这就叫旁观者清。说真的,看来这台上台下还真的就不一样。”
“我一个被人指使、代人受过的角色,哪你妈谈得上上台下台。”我却笑不出来,尤其对最后那句,更是感到硌应得厉害。可这货嬉皮笑脸的,自己又没办法和他认真,“好好开你的车吧——没吃的净说的——哎......过了!”
“错不了......你有多长时间没走这儿了?”“板头”把烟头往外一弹,单手把方向往右猛地一打,不等我吭气,立马又补了一句。“去年重新装修教学楼的时候,原校长顺带把校门儿的方向也给改了——现在是面北靠南,风水正多了——......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现在当官儿的比我们做生意的还迷信;你不可能不清楚,你们老板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嘛。——罗盘、靠山石、照妖镜、灵符,他哪样没弄过;还有你托伙计给他介绍的那个‘温八卦’,不会这么快就不记得了吧?”
“能一样么?......怎么说她也是老师!”我边下车边反驳道。
“人家是一校之长好不好?”这货把门猛地一碰,回呛道:“要知道花园现在可是家区重点......——信不信?——和比区里那些掌实权的部门一把手比起来,原素未必能差到哪里去......明摆着的事情,谁家小孩儿不想上个好初中了?”
“不对啊......‘凉粉儿’又没教过你。”我突然反应过来,顶了这货一句。“再说了,我也没讲她什么坏话,你出的哪门子头啊?”
“我和她老汉儿早就认识,人家原来是区教育局的局长,前年当的市发改委的副主任......对了,他原来也是咱们学校的老师,你应该认识。”“板头”侧过脸压低声音解释了两句,看我一脸茫然,禁不住问道:“毕业以后你就再没见过原校长?——人家对你的印象可是挺深的......——难怪你不知道;姓代......教化学的,......记起来了没有?”
“......‘白板’?”我禁不住有些吃惊,以至于步子都慢了下来。“你是说‘凉粉儿’和他是两口子?!”
“嘘......小点儿声!”这货使了个眼色,完后又朝大门口瞭了一眼,提醒道:“别这么一惊一乍的行不行?另外还有那些个外号......——你说怎么了?!——小心说顺嘴了一会儿再给喋出来。”
我两边儿一踅摸,发现确实应该注意点儿,校门口不仅站着穿校服、别团徽的学生,另外还有几个穿着深色职业装、打扮得一模一样的年轻老师。看得出,他们都认得“板头”,因为这货从挎包里拽出请柬的时候,几个人同时笑了起来。“你还用这?......底工进咱们花园,刷脸就行。”中间一个妆画得挺浓的女老师甚至还开起了玩笑。“板头”很随意地回了两句,然后往旁边一闪把我让了出来。“欢迎光临,请这边签到。”面对着迎上来的一张张笑脸,我禁不住犹豫了起来。“板头”清楚我为什么发愣,立马接过话茬,把我以前的职务报了出来。尽管心里别扭的厉害,我却不得不顺着这货的话在签到簿上划拉了几笔。“这可是你们原校长正儿八经教的第一批学生!”“板头”看出我有点儿不自在,随即变了个话题,我也只得就着这个台阶,和旁边几个老师对付了两句,暂时过了眼前这关。
“都是教导处的老师,去年暑假学校翻新改造的时候,伙计经常过来,和她们都混得挺熟。”看我没吭气,这货笑着晃了晃脑袋,继续说道:“人家都是有文化的人,叫不惯这总那老板的——忘了谁先给伙计安的这个名号——刚开始的时候还真**有点儿别扭,不过听多了也就习惯了......怎么,不像的厉害是不是?!”
“板头”是近几年才架上这副玳瑁边儿眼镜的,其余的还是以前惯常的打扮——脖子上挂着玉牌,手腕儿上戴着名表、缠着佛珠,指头上箍着大金戒指;t恤、裤子、休闲皮鞋也一水儿全是大牌子。合在一起,看上去仍旧是一副暴发户的模样。我本来想直说,可一看这货那股高兴劲儿,话到嘴边不由得拐了弯——好歹人家现在大小是个老板,又在这么个场合,太让他扫兴也不合适。“......不至于,挺衬你的。”
“你不知道,光这幅架子就上万了!”看见这货抖个没完,再想到一会儿见了“凉粉儿”还不知道该怎么应付,我禁不住又烦开了。
闹哄哄的乐曲早已经响了起来,我俩却没有急着进教学楼。旗杆后临时搭着的一个硕大的彩棚底下,几十把椅子上全都空着——明摆着时间还早。彩棚左右各有一个出口,两段一米多宽的大红地毯从出口处一直平行延伸,正好把教学楼门洞里的一南一北倆楼梯接了个和和适适。不管是彩棚还是大门洞的门楣,甚至包括半口形的楼体上都挂着红底白字的条幅;当然,内容不会有什么新意,全是些应景的套话和口号。只有花园建成到现在竟然已经整整65年这一条内容让我有些纳闷儿。印象中,这家学校仅仅是60年代末、70年代初期的产物,——再往前,听说曾经被部队和区少年宫占过——到现在满打满算顶死了也就40年出头......一下子几乎多出了二分之一,真不知道“凉粉儿”是怎么算出来的?!
“老杨,这几年你可是多了个毛病,除了爱发牢骚,还总喜欢瞎操心;估计连你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对不对?......共产党过国庆还免不了把人家孙中山的照片摆到天安门广场了(伙计去北京的时候亲眼看见的),一个区办中学多编上几年又有毬什么可值得大惊小怪的了?”除了对我的疑问不以为然,一转眼,“板头”还替“凉粉儿”找到了台阶。“另外,现在的花园可不比咱们上学那会儿......——已经是区重点了——搞个校庆不拉长点儿年头,传出去也没面子,是吧?”
这货东一锹西一铲地乱说一通,我是既可气又觉得好笑。可转念一想,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把式,自己真犯不着和他辩。再说人家现在的身份可和早以前不一样了(脾气相应的也长了不少),挺高兴的个日子,为一些没油烂水的事情抬起杠来实在也不值当。
有句俗话叫解铃还须系铃人。最后我还是从庆祝致辞里听到的答案。花园这地方最早曾经是一座女校,四十年代中期成立的,解放后不久就被撤并了。据说在当时名气不算小,但存在的时间却不长,没想到现在又被刨了出来。不得不说,“凉粉儿”确实下了些功夫,彩棚底下头一排边儿上并排摆着三把轮椅,歪在里面的两女一男竟然真的都是当时学校的老师,而年纪最大的那位竟然整整96岁!当然,校庆的主角肯定还是“凉粉儿”本人,其他人说白了全都是给她增色而已。尽管做得很隐晦,但从露面的就能看出来,不是上级领导,就是兄弟学校和关系单位的头头脑脑,当然还有少数类似我这样的沾别人光的。一句话,几乎全是捧场的;唱反调的、添堵的、不和谐的、上不了台面的,绝对可以说一概没有。不是吹,我参加过的庆典、会议多的都算不过来,但这些活动除了名目、规模不同以外,说白了并没有实质上的区别。上班儿二十多年,这点儿经验和心理准备自己还是有的,一句话,面子上过得去就行。
真正能引起我兴趣的其实是另一项活动:校史展览(以照片加文字说明的形式张贴在操场两边的展板以及走廊以及会议室的墙壁上,人们浏览的同时顺带着把校区和教学楼也参观了)。当然,我只对涉及到自己上学那会儿的内容感冒,毕竟亲身经历过。首先找到的是2班和1班的毕业照,“谈军、‘油条儿’......连羽、‘马屁精’!......老杨你在这儿;嗯......这个人应该也是咱们班的,叫......实在记不起来了。”“板头”禁不住也来了精神,在两张合影跟前掇掇点点起来。不过没看几分钟,这货又开始觉出不对劲儿了。“哎......不对呀,怎么只有1、2班?咱们班初二就解散了没错,可另外五个班怎么也**没影啦?......你妈二百来号人呢!”“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别说是学生,老师照样也有不见了的。”“这伙计倒没太注意......看看我还能认出多少。”“板头”把眼镜儿一摘,拽上我沿着楼梯仔细找了起来,“这张最全......‘假正经’、‘笑面虎’、‘韩秃手’、‘小心眼’......‘老鬼’‘老鬼’!......‘罗圈儿’、‘小松’......这货想不起名字来了,伙计原来那个年级初一的时候,他应该是教初三的语文;......这**是‘吨半’、‘凉棒’,再剩下就不认识了......妈的,一晃都快三十年了!”
“有好几个没找见。”看他扭过脸来,我提示道:“边老师、‘老道’,还有‘连神经’。”“短边老师确实不应该......不过她也没待几年;‘连神经’找不见很正常,毕业班的合影里出现这货反倒怪了!”“板头”咧了下嘴,看两旁没人,又神神秘秘地透露道:“至于‘老道’,但凡有他的照相,都不可能再摆出来;找不见很正常......估计你不知道,伙计也是认识原素以后才听说的,”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随口问道:“他现在在哪儿了?......按年纪早该退休了对吧?”“退休?他你妈是被学校双开了的,退哪门子的休?!......已经不在八九年了,听说是肝癌。也正常,这货脾气那么大,平时又爱喝几口......”“板头”长板葫芦头晃了几晃突然又停了下来,“不说这,伙计还忘了告你啦......‘秀才’也在这儿当老师,教的一样是语文.......他妈的巧不巧?!”
不觉中,我俩跟着参观的人流从另一边儿楼梯上走了下来。教学楼一共有四层,从二层开始,每层一个年级八个班再加上各自年级的数学、语文、英语教研室;另外二楼有一个音乐教室,三楼有一个电教室,四楼有一个化学实验室;一楼全是办公区,校长室、教导处、校团委、会议室、政治、理、化和所有副课教研室都在这层。
“鸟枪换炮了!......咱们那会儿真**没办法比。”再回到操场上,“板头”又咂巴嘴又晃脑袋的,竟然摆出了一副感慨的架势。我正要逼低这货几句,眼角余光刚好扫到了一排窗户上头,猛地想起在楼里就有的一个疑问。“哎?!——一楼另一边儿怎么全是封起来的......我转了一圈儿好像连个窗户都没看见。”“又开始后返劲儿了......”“板头”眯缝起泡泡眼端详了我好几下,撇了撇嘴,然后反问道:“想一想,路过旧校门的时候你问伙计啥了?”“你是说那些临街的商铺......”“对啦!......改造就是伙计前年做的,上面加盖了一层,底下临街的办公室、教室全部对外打开、朝里封闭;隔出来的这十几间铺面,多的一年二十来个,少的至少也有六七个,单这一项,学校每年干挣至少一百五六十万!改造的钱两年就妥妥地收回来了......垫什么垫?工程款是市里和教育局从专门的改造经费里给拨下来的。别看人家原校长是个女的,说起来还真是不简单,不但敢拍板、有商业头脑,情商尤其的高,和方方面面的关系都处得不赖。”
情商这个词仿佛特别适合国情,这二年流行的都有点儿滥了。本来我就听着不顺耳,再加上说出来的还是“板头”这么个半文盲。心里一有气,话不免也有些刺耳。“关键还是她老汉儿在发改委有实权的缘故吧——朝里有人好做官谁不清楚;关系硬,还会来事儿......女干部,人又长得精干,傻子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
话一出口我其实就后悔了,不管有多少猫腻,但人家从前对自己总还是不错。“板头”的脸色明显也有些不对,只是碍着周围有人不便发作。幸亏操场上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凉粉儿”也陪着十来个主要角色——不用问,多数是领导;还有几个更有实力的老板——很快也现了身,大家重又回到了彩棚底下。随即学生代表们开始出场,表演的节目各式各样,可以说吹拉弹唱一应俱全,于是校庆活动开始进入最高潮。当然,压轴的总还是台上最前排的那些货,先是校友代表、一位博士后(比我高了三届,上学那会儿人们把他传得特别邪乎,现在才总算见到了真人)开讲,紧接着的是那几个老板(按资产多寡的顺序上),最后是领导们(按级别的大小上)......熬到一个前副省级的老头开腔的时候,我知道差不多应该到点了。果然,这货一磕巴完(主要是年纪有些大了),“凉粉儿”过度几句后立马开始总结。话说得既漂亮,又周到;既全面、又深刻;既谦虚,又信心满满......可我怎么听怎么觉得像是少了点儿什么。等拎着纪念品——一个环保布袋装着的长方形礼盒——出了校门足足十几步的时候(响应新的形势,依照“八项规定”,中午没安排饭),我才猛地找到了答案:几乎全是套话,根本不是自己记忆中那个年轻女老师的风格。“好像谁从来不变毬!”“板头”边开车门边顶了我一句。这货说得不是没道理,所以我并没有计较。不就是一个应酬嘛,过去就过去了,何必想那么多呢?
保时捷猛地一个掉头拐上花园路,抽了筋儿似的往南冲出去,几分钟就已经转到了府东街上。听着“板头”还在为了没和“凉粉儿”多说上几句而恼火,我却禁不住偷偷地出了口气。——把音响打开的同时——心说,“这一上午总算是对付过去了。”
需要提一下的还有那个礼盒。在主席台上坐着的时候,附近有人曾经打开过。里头搁着一个人造水晶的门楼模型,做得很精致,底座是仿红木的,并且烫着金字。——稍一端详,原来是花园的旧门楼。可能有些人觉得这东西不赖,比如“板头”;但对我来说,单是想起来都会觉得膈应,别说是摆在办公室或家里了。所以下车的时候,我索性把盒子拉在了汽车后备箱里——所谓眼不见心不烦。可即便这样,接连好几天我都没睡好觉,做得尽是和上学有关的梦,弄得自己头昏脑胀了好几天。
过了一个多礼拜,脑子里才稍微清净了点儿,烦心的事情却冷不丁又冒了出来。
“老杨,礼拜天咱们初中同学聚一下。”找麻烦的仍旧是“板头”。礼拜五下午刚到单位,屁股还没坐热,这货一个电话就追了过来。如果光是老同学吃顿饭倒也没什么大不了,关键是紧跟着的一句话让我的头立马大了起来。“不少人好多年没见了......校庆那天原素也有这么个意思,伙计就趁热打铁联系了一下。地点在江南,离学校也近,——你什么心也不用操——都安排好了,到时候带上嘴来就行。”
“板头”的话虽然不像上次说得那么冲,但明摆着还是一副不容质疑的口气。我刚打算编个合适的理由推掉,架不住这货反应超快——两个泡泡眼像是能顺着手机网络看过来似的——抢在前头把我给堵了回去。“对了,原素可专门提起你了......——说那天太忙也没顾得上好好聊聊——我听说人家可是对你不错是吧?另外,伙计还联系到了一个人,你肯定想见!”我以为是谈军,不由得接上话茬问了一句,他却干笑一声,说道:“人家现在耍大了......——短信不回,连打了几个电话都不接——可能是怕伙计沾他的光吧;要不你联系一下试试?我记得上学那会儿你俩的关系可是一直不错。”
“其实毕业前我和他就已经不怎么吭气了;尤其人家后来考上军校,再往后又去了北京,来往就更是少得可伶......最近一次好像还是五、六年前出差的时候顺便见的。”推脱的同时,我突然记起原来“罐罐”像是和谈军走动得还相对勤快点儿,就顺嘴提了一句。“快算毬了吧!”“板头”却很不以为然,逼低道:“那货!......换他反倒更坏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一想还确实是,立时我也没了话。“快**别提毬他了。”“板头”一嗓子又把话题转了回来。“不废话了啊......反正你要是不过来,肯定会后悔!......——明说了吧——兰紫这几天就在太原,她答应了礼拜天到。”
挂了电话,我禁不住有些恍惚......渐渐地,以前的事情又开始在脑子里翻腾起来。
说到初中同学,来往最多、并且一直到现在还有联系的实际上只有“板头”一个。至于其他人......“罐罐”已经有三四年没再打过电话和见过面儿了。当然,躲着这货的不止我一个,前些年,他因为打着家里出事儿的旗号——其实是因为一些女的——到处向熟人、认识的人、甚至只见过一两次面的人借钱(极少有还的时候)把名声搞臭了,早就成了个瘟神似的把式。虽说我因为“板头”及时提醒,没怎么吃亏,但却没防住这货竟然骗到了我爸我妈那儿;是没多少,只有千把块,但架不住老人看得重。一句话,费了不少的口舌才把俩人糊弄过去。这种事情,放谁身上能不窝火?这种人,之后谁还敢再朝理?!
再说谈军。别看上学的时候我俩一度走得最近,可实际上分班前后关系就已经淡了;初三的时候又不在同一个班,很快就到了碰见甚至连话都很少的地步——至多点个头而已;再往后中考他上了二十六中,我到了中专,很长一段时间里更是彻底断了消息。和他重新联系上,已经是初中毕业十来年后的事情。我记得很清楚,那年谈军从野战部队调到省军区的接待办,是“罐罐”首先得到的消息,给我们几个(当时“老段”还没出事儿)搭上的线。而且那阵儿他就已经有架子了——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很正常,他爸刚从省军区副司令的位置上调到了北京军区后勤部。后来我也才清楚,人家愿意见我们,很大程度上是看“老段”的面子——当时他开始搞一些工程,不免会涉及到一些地方上的事情。白道上能靠他老子摆平,但其他方面却必须得和社会上的人打交道,正好用得上“老段”。
不过,我们的关系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大概就两三年左右。主要是“老段”因为后台——当时的市高官——被查,在一场打黑活动中蹊跷地淹死在了太钢一个晾水池里。不知道是不是受了牵连——虽说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但谈军自己并不承认,只说是赶寸了,反正过后不久,他就脱了军装正式下海做起了买卖。公司发展得很快,从煤炭做起,逐步到修高速、搞房地产,反正都是当时的一些暴利行业;明摆着,这属于朝中有人好办事儿。虽说那年他爸到点儿退了,但影响还在,更厉害的是他哥起来了——在总后某个大领导跟前当差;记得不久他把家也从太原搬到了北京,用句土话,就是“耍大了!”环境和地位差距一变,彼此疏远照理说没什么可奇怪的,可有人却偏偏想不开。一是“罐罐”,白跑了几趟北京以后(谈军做得很绝,随后干脆连电话都不接了),不从自己身上找毛病(有次谈军和我提过,说这货迟早会栽在女人手里),反倒嫌人家过河拆桥(具体的原因我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再一个人是“板头”。记得那会儿他的生意刚起步不久,好不容易跟着我们——主要是“罐罐”——搭上了“老段”和谈军,简直激动得要命。这货应该是下了血本儿,就我知道的,他给“罐罐”的至少就有十来万!——要知道当时一个月能挣两三千左右已经算是高工资了。哪想到这货当时正和金昌盛一个湖北的小姐打得火热,这些钱几乎全被他用在了这女的身上。要是挣着了也算,那二年的的风气,干什么不得先出血,何况还是做买卖;关键是“板头”从他俩那里并没捞到什么油水。很久以后有一次喝完酒,这货和我透露过,“老段”倒还给了自己几个土方、拆迁的活儿,但因为他一出事儿,几乎所有的后续款项都黄了,所以抛开工人工资、打点人的开销,没一个挣的;谈军那儿更惨,自己跟着人家北上广深、香港、澳门没头苍蝇似得跑了几趟,领导、老板稀里糊涂见了几圈儿,血出了不少业务却没摊上一件不说,还落了个眼小、扣索的评语。“没办法,说到底还是混的层次不一样。人家一个高干子弟,哪能看上咱们?......不是十几年前啦!”说到这儿,“板头”显得很丧气,垂着长板葫芦脑袋,晃着手里的酒杯直个劲儿地叹气(说真的,从刚认识那会算起,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这货伤心)。好在还有酒,连着干了几杯,他很快又缓了过来。“不过老杨,伙计这次的亏也不白吃......那帮子货,都够趁钱的了吧,——抛开花公家的钱舍得以外——可真要让他们他妈的从自己腰包里往出掏上点儿,简直一个比一个抠逼!......以前还有人说老子小气......”随后不久,谈军索性把事做绝了——好像有感应似的——为了省心,干脆和我们这几个初中同学(半中间“罐罐”又拉拔进来一个人,“油条儿”;这货当时借调进市政府办公厅打杂不久,削尖脑袋托关系想给有职权的某个领导当专职司机)全断了联系。“板头”一肚子火总得有个去处,“老段”死了,谈军人在北京见不到,顺理成章“罐罐”成了他出气的靶子。
其他人——来往更是谈不上——也就是个别混得不错的,偶尔听人提起过:像“老缝儿”找了个挺出名的混混;亓露后来也参了军,复员后又回了太原;“马屁精”进了省委党校;“四眼儿”理工大毕业回了矿机,据说常年在外......也仅限于这些;其他人则根本就没什么消息。后来我和“板头”聊起过,班里人的关系之所以这么的寡,很重要一条是因为上初三分班的缘故(别人我不太清楚,上班以后还和自己保持来往的,除了“板头”,几乎全都是中专时候的同学)。说真的,如果没参加校庆,对初中同学聚会的这档事说不准自己会去。绝大多数人将近三十年再没见过,不可能一点儿好奇心都没有。但半上午下来,我却再不会这么想了。
首先是因为膈应花园。别看表面上比早以前光鲜了几十倍也不止,但仅仅转了一趟,我就发现这地方骨子里实际上并没什么改变。套用两句俗话来概括:一是驴粪蛋子——外面光(用个酸点儿的说法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再就是有权、有势、有关系——唯一和以前不一样的是应该再加个有钱——的人吃得开,反过来那些老实的、单凭本事的、家里没靠的、以及有个性的,仍旧只有夹着尾巴和受欺负的份儿。肯定有人会说哪儿不是这样,都已经四十大几的人,不应该这么看不开。关键是我的情况特殊,前两年被一抹到底,虽然嘴上不敢明说什么,但心里这口闷气却一直没出尽,看人对事的态度自然也和顺风顺水的时候不同;有句话叫屁股决定脑袋,还确实是。
其次是因为人。一点儿不夸张,看着“凉粉儿”在校庆上一会儿谦虚恭敬,一会儿盛气凌人;一会儿唯唯诺诺,一会儿滔滔不绝;一会儿轻声漫语,一会儿嘶声力竭......一时间我简直都懵住了。这哪还是自己记忆中心直口快、缺少城府、有是有非的那个年轻精干的女老师啊?!是,没有谁一成不变,关键是反差也太大了点儿......而且这才只有半个上午,我更担心如果继续接触下去,真不知道还会再见识到什么。
至于兰紫......其实“板头”不提还好,一提之下我反倒更虚了,相貌、性格、言谈举止......将近三十年的时间,改变又会有多大?“凉粉儿”的印象已经毁了,难不成再加上一个?!明摆着,肯定犯不上。
最后还有面子问题。近些年的同学聚会,听上去简单——可谁都清楚——其实却麻烦得要命。拿我参加过的几回来说,都是刚开始还好,可一旦久别重逢那股热乎劲儿过去以后,谋着露脸的,憋着搞联系的,跑门路的,托关系的......纷纷现身,气氛随即就开始变了味儿。当然,这没什么不正常的,大环境是这样,除非移民,否则谁也很难摆脱掉。关键是前两年我一个跟头栽下来,期间的人情冷暖不仅早把自己的心搞得寒了;再加上一旦面对那么些人——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各种打问、解释、遮掩肯定少不了......简直越想越头大。所以琢磨来琢磨去,尽管“板头”又连着催了好几次,这次聚会最终我也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