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报志愿
作者:
杨戌 更新:2021-03-15 00:05 字数:12888
有人可能会问,报志愿应该在毕业考试以后了吧?——这我当然知道。
开头说过,中学阶段我爸给我定下的目标就是十中(属于一类重点);上花园,更是为了中考的时候能翻身——对门儿家三狗就是现成的例子。再说分数。在2班这一年,不管是平常的测验,还是期中、期末以及摸底考试,我的成绩从来没出过前五名;全年级排队,除了上学期期中,也稳定在十名以内。“一类重点——五中、十中,再捎带上三中——五五开,得看发挥;二类重点——除非考试的时候严重失常——应该不成问题。”下半学期,好几次开家长会,吴老师都会对我爸这么讲。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确实,这一年里,除了学习上的事情,其他的,自己什么都懒得想。至于我爸,也比以前小心多了——在外面,但凡有人把我和“十中”联系到一块儿,他准保会死命否认。家里也一样,即便提起来,说完以后,肯定还会再补上一句“关键得看人家吴老师的意思。”
从小学到初中,带过我的班主任和老师不在少数,但能让我爸心服口服的,只有吴老师一个。“人家可是咱们家的贵人!”很长时间里,这句话时常挂在他嘴边儿。为什么?......——得回到一年前——必须从初二放暑假的前两天说起。
“千万记得一到校就去告诉吴老师。”临出门前,尽管我爸和我姐把同一句话嘱咐了好几遍,我还是直到下了第三节课——再不说的话,就只能等下午。明摆着,这样回了家根本没办法交代——才狠下心把脸一抹,甩下谈军,一个人偷偷地去了北院儿。特别寸,刚进月亮门儿就和吴老师碰了个对面儿。
“怎么不早告诉我?......你呀,可真沉得住气!”看我紧张得打起了磕巴,她又摇了摇头,说道:“下了课间操肖校长就找我来着,刚好班里有个急事儿,才拖到这会儿......应该和分班有关。你先上课去吧,别担心,有他那句话就好办。”
中午我并没能等到消息。毕竟是下学,除了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留下以外,还有就是因为早就饿得不行想赶紧回家。有吴老师那通话垫底,一路上我倒没怎么担心,可进了家门,看见和我爸和我姐心急火燎的样子(他们都是专门赶回来的)以及随后的失落劲儿,却又禁不住后悔起来;闹得饭也没吃到心上去,午觉更没有睡成。
下午再不敢拖拉,一进教室,我立马放下书包赶忙又跑了出去。吴老师正在语文组里坐着,看见是我在敲门,也立马走出来。因为离打预备铃没几分钟了,一时又踅摸不见个背人的地方,因此她只是简单讲了两句——原话已经记不清了——大概意思是事情已经定了,但通知得到返校的时候才会出。“所以千万记得要保密!尤其是班里人,处得再好也不能透露一个字儿。——要知道盯着的人不在少数,一旦嘴不严传出去,肯定会节外生枝,懂不懂?......另外明天上午务必叫你家长过来一趟。”
不用说,最后这句话又叫家里人紧张了一个晚上。转过天去了语文组,听到吴老师只是要我利用暑假把几门主课的进度赶上去,这才算彻底松了口气。尤其是我爸,长吁短叹了一通以后,还禁不住对我姐说道:“我的话没错吧......老师怎么可能和那些当干部的一样!教书育人的如果也开始搞邪门儿歪道,四化、改革不都成空话了嘛。”
“不有那句话么——上梁不正下梁歪。”我姐摇了摇头,然后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倒觉得这回是咱家命好,赶寸了。”
“年年轻轻的,怎么总把社会想得这么复杂;尤其你还是党员、还是......”
“不是在自己家里嘛。”我姐并不服气,不等我爸说完就立马反驳道:“在外面,我才不会这么说呢......大道理,谁不懂?”
“能不能都少说两句......——什么四化五化、上梁下梁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俩是多少级的干部!”我妈一句话,让他俩都闭上了嘴;可不管从表情上,还是从语气里,都能显出她并没有真的生气。“挺高兴的事情,扯那么远干什么。”
“是,应该高兴......不过你们也得承认,对吴老师,我还真没看错。”我妈没和我爸再辩,只是说“行了”;我姐却有点儿哪壶不开提哪壶,故意咬着牙缝儿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句话来,“可、不......省、下、钱、了、嘛。”这次,我妈并不向着我姐(和以往似的);可我爸却没有抓住机会训侃她几句,反倒只是摇摇头了事儿。
压抑了许多天以后,家里终于又一次清净了下来。
“别说,你还真是命好——能碰上吴老师这么个贵人!”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我爸也承认我姐的话并不全错。以至于好长一段时间里,他动不动就会这么敲打我:“你可不能不知道好歹,白白辜负了人家的一片苦心。”
也就是从那会儿起,我在学校的一切事情,我爸都会以吴老师的意见为准——绝对不会有任何疑问。在中考报志愿的当口,他没再死咬住十中,而是先问吴老师,一点儿也不让人意外。
“照近两年的分数线,报五中、十中的话,确实得冒一定的风险;三中、山大附正常发挥就行;至于其他二类重点,应该不成问题。”一开始,吴老师的态度并没什么变化。可就在我爸边点头边准备开口的时候,冷不丁地她又冒出来这么一句,“考虑过上中专没有?”
一时间,我俩禁不住都愣住了。尤其是我爸,从小学开始,一门心思就想让我上大学,半中间突然要他变个方向,怎么可能不懵。我反倒要比我爸强一些。因为前几天,班里就有人提过这档事儿。
中专类的学校很少,只有三四家可供选择,记得比较清楚的一个是财贸工商学校,一个是银行学校。两年学制,毕业时定向分配工作。换成现在,十有八九人们会选中专——即便上了大学,如果学校名头不硬(不是985、211)、家里又没什么关系,哪怕研究生毕业一时也未必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当时却不一样,但凡成绩好点儿的,目标几乎全是憋着上重点高中。我自然也不例外,所以对这一类的议论(多数是分数排在中不溜的人在说)仅限于听听而已。
“我知道,这么说家长们难免会有些摸不着头脑;对班里成绩靠前的同学更是如此。”我爸和我的反应都在吴老师的预料之中,她微微一笑,然后解释道:“我也犹豫过,可总觉得,如果不说出来,就是对你们不负责任。”
“千万不能这么讲,吴老师。”她话没说完,我爸已经摆起了手。很明显,他是怕人家误会,以至于急得连汗都冒了出来。“没有你,哪有孩子的今天......我要是那么想的话,良心不就叫狗吃了嘛!”
我爸的话尽管没一点儿错,但看着他一脸惊慌、点头哈腰的架势,我心里还是感到别扭得厉害,尤其是一张脸,早就控住不住变成了一张红布。可吴老师并没有注意到,而是接住一开始的话,继续讲了起来。
“那我可就直说了......报二类重点,把握确实很大,可考上以后你想过没有?暂且不说六中、二十六中这几年的高考升学率,就是三中,最高的时候——算上大专——勉强才能达到百分之十几。这意味着到那个时候,明摆着落榜是个大概率的事情。一旦出现这种情况,一是补习,连着两三年都有可能;如果就业——即便找上关系,也就是个工人身份——那就还不如现在上中专,两年出来最起码能有个以工代干的身份......而且到时候如果孩子想继续深造,自考、夜大也都可以......我主要是考虑到家里的实际情况。”看着我爸不住地点头,我知道,他的心思已经活动开了。吴老师也瞧了出来,趁热打铁接着说道:“有一条特别重要,这两年中专还属于冷门儿,报得人少,相应的分数线也不算高,机会挺难得的。当然,你作为家长,现在的心情我特别理解;这孩子的基础挺好的,其实入校前我就留意他了,只可惜......算了,过去的事情再说也没什么意义,眼下才最重要......不用忙着现在就决定,回去和家里人商量一下,时间还来得及。”
吴老师指的是我妈和我姐。别看在2班连一年还不到,可她对我家的情况几乎一清二楚。我爸连连称是,我却不知道究竟该说什么,没办法只好把头低了下去。好容易等来一句“那就不打扰了。”立马抬腿打算走,却又被一把拽了回来。
“你这个人,简直越大越不懂事!”看着我爸急赤白脸的样子,我却没能反应过来。他只得又提醒了一句,我这才记起来还没有和吴老师打招呼,赶忙含含糊糊地补了一句。吴老师笑着摆了摆手,我爸却仍旧有些不依不饶,“初中三年,除了吴老师,谁还肯替你操这份儿心?......人要知道好歹,懂不懂?!”
尽管一路上都没和我搭话,但能感觉得出来,他已经被吴老师说服了。果然,回家以后,他并没有急着把我妈叫起来(她身体又不舒服,躺在床上有段时间了),而是等我姐下班以后先和她商量了一会儿。出乎我的意料,没几分钟,俩人竟然已经达成了一致(这在我家,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情)。我妈那儿就更省事儿了,她难受的时候,最讨厌被打扰。“你都和老师商量过了,还跟我啰嗦什么!”简单一句话,就把我爸打发到一边儿去了。报志愿的事情也就敲定下来。
“那你的意思呢?”有人一定会这么问。我当然说过,但被我爸一句“你的责任就是考个好分数,别的用不着操心,自有老师和家里人来决定。”给堵了回去。但我很快就想开了。说实话,在2班这一年,为了不被拉下,更为了不丢吴老师的脸,我简直把自己变成了一台机器。当然,这样做的也不是我一个,大多数人都是如此。肯定有叫苦、喊累、嫌单调的,但你猜老师们怎么回答?“这才到哪儿啊......——你们中如果有谁上了重点,以后就会知道——高三那一年才叫真辛苦;关键你就是扒层皮,都未必能考中!”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反正我是真的被吓住了......夸张?那是因为你跟本不知道初三这一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上学的时候总盼着放假,可真到期末考完离假期没几天的时候,心情反倒又不像之前似的那么急迫。——想着有的人再不能每天都见到,个别的甚至一两个月以后才会再露面,竟然会生出来一些舍不得的感觉。
初二临放暑假,我却一反常态,尤其是放假前一天(实际上也是自己在8班的最后一天)我在学校和教室里的心情,简直可以用煎熬来形容。不为别的,全是因为分班这档事。
过完这一天就得离校,所以除开个别几个去向已定的(比如连羽、“马屁精”、“油条儿”等;我去2班的事情并没有公开),其他人十有八九都把心思放在了互相打听情况上面。考试前还有班干部提出过考完组织个主题班会——打算分开前全班人联欢一下,到了这会儿也再不见谁说了;“连神经”答应得倒很痛快,但要指望这货来检点,绝对想都别想。
至于我,虽说去向已定,却根本不敢照实讲;加上自己脸上又藏不住事情,——但凡有人问——试图遮掩的时候简直头大的不得了。别的人我厚起脸皮盖过去就算了,可面对谈军和兰紫,却没这么简单。
他俩都问过我。按吴老师要求的,我都没有说实话。听着很容易,实际上,别提有多别扭了。“要不我问问老庞,看他有没有办法。”谈军和我讲这句话的时候,看上去并不是在玩虚的,但碍于他的去向也没有定死(老庞只是交代了不是1班就是2班),所以我还是留了个心眼儿。至于兰紫,她问的时候,要不是“二胖”追了过来,我差一点儿就实话实说了(一来她就快要转学了,另外——说出来不怕被人笑话——单独面对她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子总是不好用得厉害)。毕竟经常在一块儿,彼此的性格都很熟悉,谁不对劲儿相互间很难瞒得住(谈军那么能藏事儿的人也做不到,何况是我),所以不管和谈军,还是在兰紫面前,自己都落得个被当场看穿的结果。两个人的共同点是都不太痛快;区别也有,一个给我留了面子,另一个却撂下句“没想到你和我还有所隐瞒......”甩头就走。我知道理亏——对谁也不应该对她这样,可转念一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自己又有什么办法?!人家要么根本不用家里人操心,要么大城市里有亲戚,我换做其中任何一个,照样敢大明大晾。“咱们没办法和人家比。”吴老师前几天说的这句话,明面儿上好听,实际上就是单指我。当时听着挺刺耳,可现在想起来,却很有道理。我心理虽说稍稍平衡了一些,但照面儿的时候,却免不了有些别扭。——有句俗话叫眼不见心不烦,这次自己是深有体会——教室那么丁点儿地方,想要躲开两个人实在困难......能指望的只有赶快下学、赶紧回家了事儿。我不是凭空瞎想,初一初二都有放得早的班,人家第二节课就打扫开了教室卫生(卫生区相对简单,第二节课后把值日的一个组留下,超不过一刻钟就能解决掉)。可摊上“连神经”这么个死板的货,一切通融的念头根本就是妄想。
“上午教导处通知的可是第三节课才能开始......别的班是别的班,咱们得按规定来。”当有些人提出我们也早点儿下学的时候,得来的却是这货一句公事公办的回答。“你这么听话有毛儿用,连个代理都去不掉......——换了我——倒是朝理毬他们了!”个别人忍不住,又是逼低又是挑拨,想激将他一下。让人失望的是人家却根本不为所动,“起码我得站好最后这一班岗。”
“连神经”说到做到,搞完了卫生仍然不放大家走,非得等教导处检查完才行。左等不来右等不见,班干部们实在忍不住去找了一趟,却连个鬼影子都没看到。“初一早走了,初二绝大多数也都已经散了......狗屁教导处,里头根本没看见一个人!”听了这番话,不少人直后悔没跟上那些胆子大的货一起早点儿溜走。遇上这么个一根筋,再抱怨都没用,直等到第三节课的下课铃响了这货才放班里人走......是不是最后出来的不知道,但我敢说肯定晚得绝对够可以的,否则开门的时候(小门儿都已经关住了),“老管”也不会和吃了枪药似的那么不耐烦。
回家路上谈军倒是仍然和我相跟着(兰紫肯定还在生气,她和“二胖”从我俩身边路过的时候,连头都没有侧过来哪怕一下),平时他的话就不多,现在心里有了坎儿,索性来了个一言不发。我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闭着嘴走完了这段路。看着他如释重负地转身就走,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以后再解释吧。”谈军越走越快,很快没了踪影子。我禁不住长长地出了口气。根本没意识到,最合适的时机其实就在刚才,一经耽误,竟然再也弥补不回来了。
和吴老师说得一模一样,分班的事情是在返校的时候突然宣布的,绝大多数人都以为开学才会通知,根本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大家连话都没能多说几句,就又拾掇好东西,去各自的班级报到了。
虽说不是刚入学那会儿,可毕竟换了个新环境,自己仍然免不了有些紧张,忙乱了一上午,才冷不丁想起来好像没看见兰紫。“返校除了检查作业,还得打扫,人家已经准备好转学了,应该不会再来凑这个热闹。”我虽然这么想着,可脑子里却总有个不好的念头转来转去。下了学,追上“二胖”(她被分到了7班),一打听,这个感觉得到了验证。“兰儿都走了快一个月啦......亏你这会儿才想起来问!”
因为走得急,再加上受了这么大一个打击,我再没心思去找谈军(反正早上他也没来找我),而是一个人闷着头回了家。那段时间的心情......伤心、痛苦应该谈不上,毕竟才十几岁。我清楚的记得,除了有点难受以外,——整个人总感到空落落的——更像心里被掏走了一块儿什么东西似的。
好在假期还剩一个月,足够自己把这股劲儿缓过来。其实快开学的时候我就想通了,家庭环境等先不用说,单论个人条件(要知道,敢联系女生的十有八九都是在班里或学校混得好的),自己也护不住人家——一旦处得时间长了,肯定会惹出事儿来。所以,她这一走对我也是一个解脱。一句话,像我这样的,只有老老实实刻自己的书本儿,不妄想、不脱离实际,才最保险。
和谈军的关系也一样,经过这次分班,我切实感受到了和他的距离,别看平时显得那么近乎,真遇上了事儿才看出来自己跟人家根本就不是一类人。抛开心里拉开的距离不说,环境的影响也很大,他到了1班,别看就在我们2班对门儿,两个人却迅速生疏起来,以至于很快除了碰到了点点头以外,竟然再也没有其他来往。
2班的人更谈不上对我有什么影响。初三只有1、2班是快班,除了少部分关系户以外,这两个班可以说集中了全年级绝大多数好学生。以我在的2班为例,班风和8班完全相反。不好的地方是人和人之间相互防备得厉害(主要是在学习上),遇上不会的,想要从老师以外的人那里搞清楚简直难上加难——原因很简单,谁都怕别人赶到自己前面;再有就是谁也想把别人踩到自己脚底下。在这儿,你苦学、死学,都不会有谁笑话;爱说爱笑、喜欢打打闹闹的——调皮捣蛋的更不用说,——却因为响应的人少,根本没什么市场。一句话,班里除了老师以外,很少能听到别的声音。我胆子不冲又内向,反倒很快就适应了这个新环境。简单地讲,就是也成了一个书呆子。这要是在8班,早就成了人们讽刺的对象,但在这儿,大家都是死眉怵眼的,谁也不会笑话谁。再加上从班主任到主课老师老师对班里的外来户又特别关注,生怕我们把原班那些习惯带过来,几个人更是时时处处加着小心,所以都适应得很快。尤其是我,因为以前名声又不太好,对比就更加明显。“简直和换了个人似的!”不止一个老师这么说过我。当然,随后必定会再敲打上几句:“但是千万不要翘尾巴,离中考还有整整十个月,可别虎头蛇尾!”
越融入2班,也意味着和原来的环境断得越彻底。这对我来说也不太困难,男生中处得好的不外乎谈军、“罐罐”、“老段”,其他人都是面子上的关系;和女生——刨开兰紫——更是寡得要命。那时候男女之间还封建得很,明面儿连话都不好意思多讲,主动来往的更少;当然,私下里则是另一回事儿。现在四个人里头一个转学,一个被我得罪,另两个自己又再不敢去招惹;和他们都断了,别人来不来往的就更无所谓了。
最后还有一点(当然现在看起来却最可笑),因为分班送了礼、走了后门儿,我不仅有点儿看不起自己,另外还总怕别人知道内情以后——一来没有不透风的墙;而且又是在花园这么个是非窝里——揭自己的短。唯一的办法就是和个蜗牛似的窝在个人的小天地里,对外面的人和事不理不睬、装不知道。学习无疑成了排解或是麻痹感觉的一剂良药;这种情形下,2班实在是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场所。
说到这儿,就以我在的初三2班为例,顺便讲一下那时候的快班。
先说硬件(当然那会儿还没有这个词)。初三1班2班教室的位置是全校最好的,紧挨着前操场,光线充足,遮挡最少,离着平台两边儿最近(便于校领导随时检查);桌椅板凳也和多数班级不一样,用的是单椅单桌;教室里也整齐得多,顶棚刷得雪白,没有一处阴的漏的,门窗、玻璃也全都规规整整、严丝合缝;连生火的家伙都不一样,炉子、烟筒都是新的不说,和校领导、老师们一样用的是蜂窝煤。再说老师的配备,只有快班的班主任不兼其他班的课;另外主课老师也都是公认全校教得最好的,并且只由两班之间公用(这点上,我的体会尤其深。最典型的是英语,新老师的水平和“病人”相比,差着绝不止一点儿半点儿)。另外管理上和别的班也不一样。比如说,对吴老师和1班班主任,不管是校长室的人还是教导处的,同样一件事情上,肯定会多给她们点儿面子,哪怕是“包子”和“笑面虎”也一样。学生犯了事儿,别的班,教导处的逮住了就可以直接收拾;而1、2班的人,从来都是先交给班主任。上副课不听讲,不去上体育课——同样打着做题、写作业的旗号——快班就行,普通班却想也别想;到了初三,就更是如此。学校的活动,快班也有特权:卫生区,不是面积最小就是打扫起来最省事的;市里区里运动会、纪念活动,举献花、扛牌子、走方阵、打红旗登露脸的名额从来都是从快班里出,至于普通班,能捞上个坐场都得偷笑。一句话,对慢班,学校其实已经放弃了,能凑乎着拿个初中毕业证就行。“好像花园就你妈是单单为了那几个快班开的似的!”以前听到这种牢骚话,我只是笑笑而已,现在进了2班,才真是深有体会。
曾经看过一些校园片,无论初高中,十有八九都把故事的重点放在了最后一年。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单以我的经验,绝对是暄编。为什么,很简单,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不是听课,就是做题;不是测验,就是复习,哪还有时间去干别的。肯定会有人说我在吹,其实还真不是——就像前面说的那样——因为学习学到了麻木的地步,当时对我来说,倒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当然,除了学习和中考以外,初三也还是有一两件能留下印象的事情值得提上一下。
首先我和“凉粉儿”的关系又缓了过来。
到了初三,为了中考,所有副课都要给主课腾时间。别看主课课程都是按正常进度排的,但课本里的内容其实上半学期基本上就都得讲完。绝大多数副课老师也乐得这样,能少讲就不多讲,能不讲的干脆讲也不讲;反正是校领导授意的,能清闲整整半个学期,这种美事儿,傻子才会对着干。当然,一根筋儿的人也不是没有,比如“小松”,他老先生就非得按部就班。结果呢——在普通班可能还稍好一些——以我在的2班为例,上到班主任,下到一般学生,或多或少对他都有些不满。校领导就更不用说了,“笑面虎”就曾经在集会上拐弯抹角地说过这事儿;“包子”更不会落下——这货直接得多——曾经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威胁过,说“谁影响了今年的升学率,本主任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一切咱们发榜的时候见!”
“走了个‘老道’,却又跳出来这么个古怪?!”以前对“小松”印象好的人全都替他感到不值——劲儿没少费,却惹得人人不快——何苦呢?!
相比起来,“凉粉儿”就活套了许多。按课程,《生理卫生》安排到了上半学期期末,可她却和绝大多数副科老师一样,只用了两个月不到就把课全讲完了。这还不算,讲最后几章的时候,“凉粉儿”竟然也延续了以前的做法,把《生理卫生》改成了自习课。要知道,她原来的态度可不是这样。
这点上,我们8班出来的人最有发言权。记得初二下半学期的时候,班里成双成对的情况猛地多了起来。“马屁精”他们把小报告打上去以后,“凉粉儿”的反应却出人意料。
“青年男子谁个不善钟情?妙龄女子谁个不善怀春?这是我们人性中的至洁至纯......”一次班会开到一多半儿的时候,她抛开原定的议题,冷不丁冒出来这么几句。教室里的秩序立时就被打乱了。大家的反应多种多样——有脸红的,有低头的,有不自在的,有交头接耳的,有嘻嘻哈哈的......甚至还有喋凉话的——但共同一点是都很惊讶。“凉粉儿”的反应很有意思,不但没有发火,反倒还笑了起来。“瞎说什么呢......我刚才念的可是十九世纪德国爱国主义大文豪歌德成名作《少年维特的烦恼》里的名句,并且是郭老——就是郭沫若——翻译的!”
这两顶大盖儿帽——爱国主义和郭沫若的名气——还真有用,教室里渐渐静了下来。她这亮明自己的真实意图——打算开一次有关青春期的主题班会,并且说得很直白,就是为了解决班里的早恋问题。
不兴奋是假的。说实话,对于男女之间的事情,从小学起,我就开始好奇了。但自己也早知道,这种事情,绝对不敢明说。否则轻的会被人笑话、看不起,重的肯定会被打上个流氓的标签(这可要比什么不好好学习、捣乱、打架等严重得多得多);短时间内根本别想再在班里甚至学校抬起头来。
更要命的是“凉粉儿”还让回家征求家长的意见,尽可能把家长也叫来参加。以我爸妈的性格(正统的要命),我哥我姐那么大了,都没见他们在这方面说过什么,何况是我。所以,跟着瞎热闹了几分钟以后,很快我就发起愁来。编瞎话......说着简单,一个字长签字,就把人卡住了。和自己有类似想法的人,应该不在少数,下学的路上,我注意到好些人都在为回家怎么交代发愁。
我绝不是瞎担心。当天晚上写完作业硬起头皮讲完,我爸立马以为我又被抓住了什么把柄,边盘问边咋唬,折腾了足有一刻钟,才相信了我的话。“你们这个小老师,就是喜欢标新立异!......关键是也不看看什么时候——眼看就升初三了——怎么还有这份闲心?!”他摇着头走到我妈跟前,接着抱怨道:“另外哪有让家长跟着去听的......你想啊,到时候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全挤在一间教室,不用说开口了,想想都觉得不好意思,是吧?”看我妈没搭茬儿,他把脸一扭,“对了,你们初三不是有专门的课么,要不等你姐他们回来商量一下再说。”
“有什么好商量的?......真没见过你这号当家长的,简直连半点儿主也不敢做!”我正不知该怎么回话的时候,冷不防我妈腾地一下坐了起来,冲着我爸发起了火。“哪来那么多弯弯绕,觉得不合适照直写不就完了?!”
我妈的话把我吓了一跳,还好我爸硬着头皮把我妈顶了回去。“开什么玩笑,人家老师看见了会怎么想?”
直到礼拜天晚上,我爸才把话想合适(我妈发火起了一部分作用,也可能意识到我姐毕竟是个女的,他并没有和谁商量)。其实就简单两句话:作为学生家长,本人完全支持班主任老师的工作,并积极配合学校对学生的在德、智、体等方面的教育和引导。
“纯属废话!”我妈兜头一瓢冷水并没有让我爸改主意;至于我,虽说也觉得他说得有点儿模棱两可,可有个交代总比空着手到校强吧。
第二天交完后再一打听,才知道自己的担心根本就是多余。我从谈军那儿听说,男生家长的态度有两种,要么像我爸似的含含糊糊,要么干脆签一个名字表示知道了;反正没一个直说同意或反对的。女生家长却不一样,除了兰紫她妈以外,一水的不同意。“还是你妈厉害!”回家的路上,我禁不住说道。“和厉不厉害沾不上边儿。”她摇了摇头,然后提示道:“你俩忘了我妈是医生了?”“这跟是不是医生有关系么?”没想到我随口一问,反倒让她有些尴尬。“二胖”立马上前一步,把我俩隔开了。“班会开不成了,你怎么还这么多话?!”这货一通呲咋真起作用,话题立马被转移开了。谈军表示“二胖”的消息确实可靠,几乎有一半的家长不同意,“凉粉儿”不能不考虑。“现在说不叫家长也晚了。”他看了看四周没人,才继续透露道:“‘包子’不但已经知道了,而且上午还去过南院儿——就当着我们几个的面儿——直接把班会的事儿给否了。”
“什么都由班主任来包办,那还要教《生理卫生》的老师干什么吃?!”“二胖”撇着嘴把谈军听来的话学了一遍。才把我们三个逗乐,这货却又把脸绷了起来,“想起‘老板’那副讨吃鬼样我就头大......”
谁说不是呢,班会真开不成了,我心里禁不住有些空落落的,“要是不叫家长就好了......‘凉粉儿’这个人,做事情总是把不好度。”兰紫和谈军都没说话,‘二胖’却显得不以为然,“少在背后说人家原老师的坏话......你以为不告家长,就没人告密了么,笑话!”
之所以把过去这档事儿再提起来,完全是为了“凉粉儿”现在教初三的《生理卫生》。我真没想到她竟然也会随大流......肯定有点儿失望,但2班的人普遍比较蔫儿——这也是快班的一大特点,事情悄没声地就过去了;1班也一样。据说其他几个班却都有起哄的,个别人甚至还把小报告捅到了教导处。具体怎么处理,我并没有去打听。一来也没那种渠道,更主要的是没心思去操那份儿闲心。不过能肯定的是这回并没谁因为这去找“凉粉儿”的麻烦,都已经教《生理卫生》了,“笑面虎”和“包子”估计也不好再拿她怎么样了。有人会认为这不值一提——在其他人那儿可能是,但对我却不一样。简单讲,自己其中从中得了不小的便宜。
在2班我坐在最后一排。先声明一下,自己既没有得罪班主任,也不是因为调皮捣蛋。纯属是由于个子的缘故,一个暑假下来,我窜了多半个头,长了整整二十厘米;加上又是插班进来的,坐后边很正常。另外期中考完没几天,同桌的女生就转走了,所以有段时间我旁边儿总空着一个座位。
前面说过,《生理卫生》课讲到一半儿的时候,“凉粉儿”就开始让大家自习了。换了别的老师,多余出这么大把的时间——但凡胆子稍微冲点儿——早溜出去了;即便不敢走,也会窝在讲台上找点儿别的事情干。她却哪样都不沾边儿,要么下来四处转转,要么转累了就到后排找个地方坐坐。我旁边儿正好空着,于是就享受到了和老师挨着的待遇。
一般来讲,这不算什么好事儿——有个老师坐在跟前,干什么都像被监视。本来已经很拘束了,再加上还是个年轻精干的女的,刚开始我别提有多别扭了。
“成大后生了,怎么脸皮反倒更薄了?”“凉粉儿”开了个玩笑,看我只是低着头嗯了一声,——眉毛一立,眼睛一瞪——立马又说道:“明白了,还记着我的仇呢,对吧?!”
“没有......真的没有!”我赶忙抬起头,边摆手边解释:“主要是从没和老师同桌过。”
“这还差不多。”她笑了笑,随即问了一句,“还很有可能同桌到期末呢......不会不欢迎吧?”
“欢迎......热烈欢迎。”我也比刚才轻松了一些,禁不住耍了下嘴皮子。这里可不比8班,即便是自习,教室里也安静得很。我俩说了才没几句,早有人已经看了过来。“嘘......”“凉粉儿”伸出又白又细的一根手指头放到嘴边冲我比划了一下,教室里随即又恢复了常态。我以为能消停了,可很快她又问起了我期中的情况,只不过声音比原来低了许多。
“英语只要提上五分儿,就能进前十了。”听我说完,“凉粉儿”禁不住摇了下头,看得出她对班里和年级的情况很熟。我尴尬地笑了笑,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她又接了一句,“主要是以前拉得太多啦!”
“凉粉儿”的话一点儿没错。要是按以前的标准,这次英语我考得其实不赖——不仅及了格,还超了好几分儿,可放到2班,却成了板游。我告诉她自己加劲儿了,只不过效果不太明显。
“只靠自己哪儿行,还得多问老师。”“凉粉儿”说完,看我叹了口气,立马问道:“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在花园三年接触过的各科老师中,印象中就属教外语的最圪蹽。“病人”不用提了,教得不好脾气又坏,全校都有名;新的英语老师(她只教1、2班)水平倒是不低,但却是个偏心眼儿,因为和其他英语老师不对付(据说她们互相看不起),我们这些外来户也受到了牵连。讽刺挖苦就算了,关键是不管问什么,这货除了不告诉,还总拿“初一、初二干什么去了?”“我这儿又不是幼儿园!”这类屁话把提问的人给顶回去(其中属我受害最多)。时间一长,英语课上谁还敢再吭气。
“说说看,都是什么地方不懂。”“凉粉儿”点了点头,看我对她的话没反应,又催促道:“上学那会儿,我英语一直属于拔尖儿......代课不敢说,教你么,小菜!”看她不是开玩笑,我赶忙拿出书本,问了起来。从那以后,每礼拜一次的《生理卫生》课,几乎都成了单为我开的的英语辅导课。说实话,一开始自己并没有抱多大希望,等到期末考完分数出来,却着实被吓了一跳:88分!
“凉粉儿”显得比我还要高兴,自夸了几句以后,还告我以后可以到南院儿找她。我突然意识到下半学期全是复习,明摆着以后我俩不太可能在教室里碰面了。不过,我并没有去。一来人家也就那么一说——我已经不再像刚到花园那会儿傻乎乎的,老师说什么就信什么,另外已经有一些不好听的话传到了自己耳朵里。吴老师那儿倒是无所谓,她的态度一贯是只要能把分数提起来,什么办法都可以;但英语老师的态度却不能不管。我如果装着不知道,显得也太不够意思了。并且这半个学期的小灶,自己基本上已经赶上了班里的进度。所以开学前我就已经打定主意不再给“凉粉儿”找麻烦了。这话一点儿不夸张,半年多来,她在学校的处境一直没有翻过来。“笑面虎”、“包子”经常给她穿小鞋不说,大多数老师对她也是能绊就绊、能踩就踩,让人真真切切地见识到了“墙倒众人推”这句俗话。估计她也很清楚,所以开学以后,就再没提过那个茬儿。当然,我和她之间的隔阂却早已经一风吹了。
再一个印象深的就是中考分数出来的那一刻.......猜得不对,我考上了第一志愿。肯定会有人逼低——中考过关居然都记了好几十年,这也太夸张了。别急,说完你就明白了。我的总分不仅比中专的高了二十多分儿,更邪门儿的是,连十中的分数线也够着了——不多不少正好超了0.5!这种意外,换了谁,能不被刺激到?尤其自己还有三年前差0.5没考上重点的经历......一时之间,各种感受胡笼一下全涌了上来。
直到肩膀上被拍了一下,我才发现吴老师就在旁边儿。“超水平啊!”看我把脸转过来,她又笑着说:“都过了十中的分数线了,有点儿后悔是不是?......不过话说回来,真要是报上的话,以你的个性,压力一大,反倒极有可能会影响发挥。”我只是慢慢地把头点了点,她却并没有生气。“老师给你选的志愿肯定错不了。以后你会明白的......什么也别说了,赶紧回家吧。”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阴天。尽管是上午,天气却又闷又热。“很可能能要下雨了。”走出校门,自己下意识回过头看了一眼,灰扑扑的天空下,花园的门楼显得出奇的高大和怪异。我禁不住打了一个激灵,赶忙把头转回来,紧走十几步,把脚底下那片大得吓人的阴影甩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