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分 班
作者:杨戌      更新:2021-03-15 00:05      字数:13330
  “你俩看出来了没?......咱们班最近可有点儿不太对劲儿。”
  一天,下午下学的时候,谈军和我刚走到丁字路口,兰紫拽着“二胖”也正好从拐角的公共厕所里跑了出来。四个人相跟着走了没几步,她马尾巴一甩、脸一侧,冷不丁问了这么个问题。
  谈军嘴角动了动,却没接茬儿。看他不吭气,我忍不住回了一句:“明摆着的事情,怎
  么你才发现?!”
  兰紫只是看了一眼,并没说什么。“二胖”却不干了,“吃上枪药啦你!”这货照我的肩膀猛推了一把,觉得没解气,随即又骂道:“会不会说人话?......要是不会,就趁早给我闭嘴!”
  我被闹了个大抹子,但因为觉得理亏——那句话从嘴里一出来,自己立马就后悔上了——所以不得不忍了下来。
  “别吵了,红红。”兰紫两只手一起使劲儿,才把“二胖”拉到了另一边儿。“让人家把话说完嘛......”她边劝,还边扭过脸来使了个眼色。
  “很可能一直到期末,学校都不会再给咱们班配班主任。”
  “切!”这货听完,很不屑地扫了我一眼,逼低道:“你说的这些,傻子也看得出来!”
  “行了、行了,别抬杠......好不好?”兰紫拽了下我的袖口,抢着说道:“接着之前的话继续讲。”
  “没了......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没办法,自己眼前还一抹黑呢,哪可能经得住一问再问。
  “二胖”哼了一声,隔过兰紫和我,又挑起了谈军的毛病。“光我们几个说来说去......你怎么一直没话?!”
  “我觉着老杨的消息挺可靠的。”他想了想,又反过来问了一句:“你俩看出别的什么了?”
  谈军看的是兰紫(“二胖”是个典型的一根筋,在花园,除了兰紫,几乎什么都不在这货眼里),她也就接过话茬儿说道:“不知道我是不是有点儿神经过敏?——你们发现没有——最近班里有几个人显得挺反常的......比如马萍。”
  我磋磨了一下,并没有觉出什么,想让她说得再具体一点儿。可话还没到嘴边,谈军却先开了口,“为了没当上团支部书记这码事儿,对吧?”
  我看见兰紫只是忽闪了一下眼睛,就索性替她回了一句:“应该不是。——入完团,这货的脸倒是黑了几天;可最近,不但没什么不正常,相反倒随和了不少。”
  “正因为这样,女生中才有不少人觉得不对劲儿。——因为和以前比起来,她简直就像刚换了个人似的——听了以后,我觉得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儿......你俩呢,怎么看?”
  细一想,兰紫讲的挺有道理。
  每年五•四,校团委都会发展一批新团员。初一还没有资格;初三呢,一来再有不到两个月就该毕业和中考(正是“马踩车”的当口,脑子短弦儿的才会余出时间来争这个......入了又不会多加几分儿),二来名额多,所以一样没什么动静;上劲儿的,只有初二一个年级。至于年级里争得最厉害的,那当然要属我们8班。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连神经”不毬行,不论在党支部还是团委,根本都说不上话;二是名额给得太少,只有两个(别的班都是三个甚至三个以上)。
  单说后面这条,几乎每个人都清楚,纯属是“烂米”使的坏。这货也是新来的大专生,在自然组,眼下正带着初一的《植物》。因为进花园的时间短,人长得又不显眼,再加上稍微有些少白头,从背后看上去,简直和一些不太胖的中年女老师没有太多的区别。学生们最容易以貌取人,所以班里多数人以前都没怎么注意过她。——班干部和我们几个参加过“学习兴趣小组”的除外,因为这货也住在南院儿女老师们的集体宿舍里头。一开始,“凉粉儿”让我们叫她米老师。没多久,大家就知道了这货的大名:米继红。
  打一开始,“烂米”和同住的另一个老师就看“凉粉儿”不顺眼(或者是不太服气),可明面儿上又不太敢和她过不去。顺理成章,几个参加“学习兴趣小组”的人被这两个货当成了出气筒。我们曾经跟“凉粉儿”提过,可她根本不信。为这,大家都挺窝火。
  要说“烂米”对我们从来都是牛逼哄哄的,又有点儿绝对。例外也有,就是校领导出现的时候(有段时间,“笑面虎”来得特别勤),每到这个当口,她立马就和变了个人似的。这倒也好理解,谁都想在校领导跟前留个好印象,关键是这货不但变脸的速度快得让人根本来不及有心理准备,并且还特别爱装。
  “当老师的人,一转眼却变得和个小学生似的......”“二胖”尤其看不惯后头这条,“她要是和连羽一样,本来就显小,倒也算了;可......真的,一看米继红细声细气、扭扭捏捏的那股劲儿,我就忍不住要反胃。”
  谈军、我,还有7班那个男生虽说一样也讨厌这货,但有一点必须得说明白,“烂米”这个外号绝对不是我们起的。——他俩我不清楚,反正这以前,我根本就不知道大米的“米”1在太原话里竟然还有别的意思。讲到这儿了,索性再多说几句。印象中,我还是从体育组的几个年轻男老师嘴里听到的这个词。记得很清楚,自己当时还懵了一下,和跟前的人打听以后才弄明白他们指的是谁;再有一点,这个外号是在这货当上团高官后叫开的。
  一句话,我们班其实是受了“凉粉儿”的牵连。更准确点儿,是班干部和积极分子们跟着她倒了霉,他们中能第一批入团的没有入成,入了的(男女生各一名,“马屁精”和谈军),也为了人太少组不起来一个支部不得不和7班的人凑在一块儿而憋着股气。——主要是“马屁精”,一开始,这货和吃错药似的,看谁都不顺眼。不难理解,原本她认为团支部书记铁定是自己,没想到“烂米”居然会有这么一手,火大倒也很正常。
  蹊跷的是,没过几天,这货不仅消了气,甚至还显得比原先随和了许多。班里好些人都有些没预料到。要知道,自从当上了学习委员,这货的脾气跟着也涨了好大一截。
  我那会儿有个毛病,除了关系好的个把人,极少和别的同学打交道。像“马屁精”这类看着不顺眼、并且还曾经针对过自己的货,更是能躲则躲,连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我姐曾说过我眼底子浅,不懂人情世故;“二胖”更损,讽刺我像一头只会把脑袋杵在沙子里的鸵鸟)。所以要是没有兰紫提醒,对班里的变化,自己仍然糊涂得厉害。当然,她了解的只是一些皮毛。至于内里的原因,那么多人十天半个月都没弄清楚,一时半会儿,我们也绝不可能闹明白。果然,问到谈军的时候,他先是看了看前面,然后不紧不慢地回了四个字:“不太清楚。”
  “就这?!”三个人里边,只有“二胖”不满意,吵吵了起来。谈军并没有看她,反倒先扫了我一眼,才对着兰紫解释道:“别看我和马萍不像以前那么僵了,其实不过是面子上过得去而已......——真的——即便有什么秘密,她也绝对不可能让我知道。”
  闷着头走了好一段儿,——忘了是谁先开的头——直到聊起了一些轻松的话题以后,四个人才渐渐又恢复了原状。
  “这样高高兴兴的,多好!”看着兰紫被一句话逗得笑个不停,“二胖”先是搭住她的肩头感叹了一下,紧跟着又说道:“这上头,你们还真该向我看齐——不管遇上什么麻烦事儿,照样该吃吃、该睡睡......”我们一边承认她说得挺有道理,一边又笑了起来。
  可是没过多久——连两个星期都不到,很意外,兰紫居然又开始旧话重提。
  应该是礼拜六下午。第二节下课铃一响,除了值日的那个小组,其他人全都已经收拾起书包,离开了教室。初二的八个班,只有我们走得这么早——两个尖子班就不用提了,下半学期开始,人家就已经上起了晚自习;其他五个班,也都是上完第三节课才下学。要怪只能怪“连神经”,听谈军说,他们几个班干部也曾经提起过班会以后再加上一节自习,但他老先生对着压在玻璃板下面的课程表发了几分钟的呆后,嘣出来这么一句,“一切还是应该按照教导处规定的来......咱们自作主张,可不太好......”当然,一般人——不包括一到下午动不动就跑得看不见影子的那些货;早走或晚走,对他们压根儿没什么区别——都巴不得能早点儿散......不错,混在一大帮初一的人里是有些别扭,可一旦出了校门,其实也就无所谓了。一句话,高兴一天算一天,我敢打赌,有这钟想法的人绝对占大多数。
  我一个人走的(谈军是值日的班干部,得领着人打扫卫生区),和兰紫、“二胖”碰上的时候,已经快到二条口了。——女生一向走得比较早,路上又很少磨蹭......——愣了一下,自己才醒过神儿来,猜到十有八九她是专门等在这儿的。果然,我刚一站住,“二胖”就到马路对面儿去了。
  “有件事儿,突然想跟你说一下。”我下意识地扫了两边儿一下,兰紫两睛一弯,不出声地笑开了,“怕被你们街上的人看见?”我赶忙摇了摇头,她却改了主意,“那明天早晨,怎么样?——‘五一’起,我又开始跑步了——我们大院儿门口......还那个点儿。”
  寒假过完到现在,有将近三个月,我没和兰紫单独在过一块儿。到了初二后半学期,班里搞对象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尤其在“凉粉儿”被调走以后,简直就成了一种风气。但意外的是,我俩反倒变得有些生分了。
  记得临放假前的那个下午,第二节课上,除了一个组由“狗腿子”领着去了卫生区以外,其他人都挤在教室里边谝边耍、边顺带着擦擦玻璃扫扫地。时间过得挺快,感觉没干多久,不少人已经停了手。于是我也踩着窗台从窗户外面翻进来,预备把跟前课桌上的几个脚印儿擦掉完事儿。一猫腰,刚打算从搁在桌子旁边的水盆儿里捞出块抹布来,突然觉得有人在自己后背轻轻地拍了几下。抬头一看,还真的是她。“明天我开始早锻炼,你去不去?”
  兰紫的个性尽管挺大方的,但有事情的时候,基本上都选在上下学路上、操场上招呼我(或是我们几个)。从打被“包子”提溜到语文组以后,(我俩再恢复来往时)我突然发现她和原来不一样了——有事儿时,不是在教室里讲,就是挑人多的时候说。
  起初我心里挺美的。要知道,那可是在八几年,一个精干女生在大庭广众之下跟男生多讲几句话都挺稀罕的,更别提说得还是一些小范围的事情!但是议论紧跟着也多了起来,好些还特别难听。从小到大,我对周围人的脸色和说道就一直就看得比较重,哪能扛得住这么多的闲言碎语。别人的嘴我管不住,也不敢管,所以只能在私底下暗示兰紫,再有什么事情,尽量换个场合说。不成想她却显得很反感,不是认为我俩之间光明正大,没有必要背着别人;就是直接扔下句害怕被影响,你可以不来的话(之前,她从没对我这么冲过)。这也不行,那也不对,那段时间,对她我真是有点儿头大。
  “连神经”代理上班主任以后,按说我应该好过不少。很简单,班里搞对象的不仅越来越多,其中一些人胆子还越来越大,自己和兰紫的事儿和这些货比起来,压根儿已经算不上什么了。“他俩肯定也快挑明了。”类似的话一度在班里传得到处都是,甚至连我也这么以为过......可实际上,却刚好相反。——无缘无故的——她冷不丁就和我疏远了起来。在人际关系上,我一向后知后觉,对男女间的事情更是这样。所以一开始,并没有察觉出来什么。还是过了好一阵儿,“罐罐”突然提起来,自己才意识到。
  “老杨,你是不是和兰紫吹了?”一天,从男厕所刚出来,照面儿的时候,这货抽不冷子蹦出来这么一句。“听谁说的?!”下意识回答完,我又想到他极有可能是在诈自己(“罐罐”耍大以后,也开始动不动就跟班里人来这套),就赶紧解释道:“再说,我俩本来也没什么。”
  “我面前还用得着假装?!”看到这货两条黑而粗的眉毛快速地皱了几下,我禁不住有些紧张,要知道,他生气的时候必做这个表情。好在这货并没有发作,反倒咧咧嘴照着我肩旁上拍了一下,“说实话老杨,伙计可从没和你——当然,还有军儿——见外过......毬骗!传得要是别人的事儿,老子才懒得去操那份儿闲心,信不信?”
  “这还用说?!”我勉强笑了笑,试着把话岔开,“你应该最清楚,咱们班有那么几号人,就会专门在私底下胡编乱造别人的事情......不过说实在的,伙计现在连个小组长也不是,真不知道碍着**他们什么了?”
  “倒是......”看他点了点头,我又继续说道:“退一步讲,——班里都乱到这份儿上了——就算伙计和兰紫真有过什么,按理说也不应该再招人惦记了,对吧?”
  “那可未必......”“罐罐”摇了摇头,仍旧带着一丝笑摸样提醒道:“有句话你可能不爱听......——想联系她的人还真不在少数!”我的脸已经热得发烫了,这货却说个没完,“伙计真不明白,在我们几个跟前,你还有啥可遮掩的......是吧军儿?!”
  “行了、行了”谈军终于替我打起了圆场,“老杨面子薄,你又不是不清楚。”“老段”忍不住也加了进来(要知道说这类话题的时候,他很少开口),“我最烦和女的打交道,绕来绕去的,想下都头大。哪像咱们弟兄,直来直去的——太原话咋说来的......——那才叫一个痛快!”
  “绝对!......再说,即便真吹了,其实也没什么丢人的......像伙计,五一前刚刚和梅欣欣分的手。关键是......”说到这儿,“罐罐”的嗓门儿猛地压低了,“关键是自己占到便宜了没有......——不瞒你们说,联系上一个月不到——有的话,根本就不可惜。”这货禁不住笑出了声,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却火得要命(当然,表面上却不得不跟着他哼了两声)。“越说越离谱了啊!”好在谈军及时提醒了一下,把目标转移开了。
  “咋啦?!......军儿,自打干上这个**班干部以后,伙计可是发现你虚得厉害!”“罐罐”的脸猛地拉了下来(变化快得让我禁不住都有些害怕),“又没有外人,说点儿这算毬啥了?!”
  谈军不仅没被吓住,反过来还顶了一句:“自己人也不能一点儿谱都没有吧......还有,以后少拿班干部说事儿。——我一听这个就烦!”
  “玩笑、玩笑......不会当真了吧?”“罐罐”的眼睛连眨了几下,嘴巴朝边上一咧,突然又笑开了。“哥们儿这张嘴确实有点儿欠;不过话说回来,还不是因为是怕老杨拿不住人家?......我是吃一堑长一智——你俩应该最清楚——伙计在这上头可是吃过大亏的......”
  不得不承认,这货的脑子转得确实快,几句话下来,就把谈军说得不好意思起来。“明白明白,哥们儿也是有火没地方出才.......”
  “咱们的关系就用不着说这些了,是不是老杨......”“罐罐”狠狠地拍了我一巴掌,才又把头转了回去,“真的军儿,别说几句话,你就是给上伙计两拳,哥们儿也照样不会往心里去!”我肚子里的火随即灭了个干干净净。要知道,以人家现在混的程度,能讲出这种话来,还真挺不容易的。
  一时间,我们三个都不吭气了。好在还有“老段”冷不丁跳出来吼了一嗓子——“哥们儿弟兄的,说多了,反倒显得生分......心里清楚就行!”——才算把场面给圆了下来。
  “你听说了没有,马萍和关系好的几个女生私底下显摆的时候,露了口风,说这个学期一结束,她就会转到1班去。”
  转过天一大早,兴冲冲地跑到大校场门口对面儿,等来的却是前段时间聊过的那个老话题。“不知道,根本也不想知道。”我有点儿不耐烦,禁不住又呛了一句,“对了,你什么时候对她感起兴趣来了?!”
  “大早晨的,别这么冲行不行?”兰紫眉头一皱,随即转过身看起了别的地方。因为站得比较近,她的马尾巴狠狠地捎了我脸上一下,那会儿自己哪见过这个,立马就呆住了。
  “她?......我犯得着么?!”僵了两三分钟,兰紫才自言自语了一句。我赶紧抓住这个机会,连说了好几遍“知道。”不想她脸一红,侧过脸翻了我一眼,说道:“什么呀......刚准备说正事儿,被你这么一搅和,话全都忘了!”
  我赶紧闭住嘴,索性连大气都再不敢多出一口。
  “这还差不多。”兰紫打量了我一眼,然后弯起眼睛说:“行了、行了,不逗你了......”话虽这么说,可她笑了一阵儿,才把话绕回到了见面时说的话题上。这次,我脸上真可以说连半点儿不耐心都没敢带出来。
  兰紫讲的,归结起来其实就两件事儿:这个学期一结束,我们班或者要分;或者会和7班合并。
  说出来特别丢人,她说的这些,自己几乎全是头一次听见!没错,是小道消息,可要知道在花园,传言十有八九最后会变成真的。因此,别看我脸上显得挺平静,可脑子里却早已经开了锅。
  我是个害怕变动的人,尤其一想到很快就会面对一个全新的环境和那么多陌生的面孔,心里更是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
  “都是道听途说来的,没必要太当真。”兰紫肯定看出了什么,碰了碰我的胳膊开解道:“再说了,即便真要分班,也会参考平时的成绩;你应该不会差到哪儿去......现在开始努把劲儿,争取期末再往前进几名,就更不成问题了。”
  我点了点头,却注意到她有些不太开心,愣了片刻,赶忙问道:“合并就不说了;如果分班,你是怎么想的?”
  “咱们几个——你、谈军,还有红红和我——如果还能在一个班,就好了。”兰紫冷不丁的一句话让我禁不住有些激动,“考好不容易,可想考砸那还不简单?!”
  “可别。”她怕我当了真,摆摆手,收起笑容提醒道:“哪可能想什么就是什么。就怕既没考好,又没有分在一块儿......”
  道理我当然懂。我主要是不太甘心,可憋了几分钟,又实在是找不出一个可行的办法,只好认了。“即便不是一个班,可还都在花园呢,对吧。”
  “那倒是。”
  “还有三个来月呢......”这么一想,我禁不住轻松了些,“也说不准就那么寸,真就能分在一起呢?”
  “没看出来,你还挺乐观的。”
  “自己又做不了主,愁也白愁。——用我姥姥的话说就是——‘愁得多,老得快。’”兰紫笑了起来,可很快,我却发现她笑得有点儿勉强。
  我很想知道原因,却又不知道究竟该怎么说。兰紫肯定也意识到了什么,收起笑容,看着跑道想开了心事。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过了足有五六分钟,她才开口。“本来不打算现在讲的......”兰紫讲话很少这么吞吞吐吐,一种不好的预感立时占据了大脑。果然,她抿了下嘴唇,脸往回一转,说道:“初三我很可能转到杭州去上。”
  惊讶,难受,甚至伤心,这几种反应对我来说都不为过,可我偏偏却装得挺正常,而且还竟然和兰紫打听起了学校的具体情况!......真不知道自己当时抽住了哪根儿筋。
  “我也不清楚。”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解释道:“我小姨最近连着来了两封信,都提到了转学的事情;不过我爸也只泄露了几句。可能得等全部确定了以后,他们才会讲。”
  “换了我家也一样,大人们就喜欢神神秘的......对了,一有好消息,记得说一声。”我心里更凉了,但嘴上却死活不愿意表现出来。
  “好消息?”兰紫明显有点儿迷瞪,禁不住反问道:“可我怎么就高兴不起来呢......你真这么看?!”
  “但凡有三分奈何,谁愿意在花园这种烂学校待着......更何况还是往南方的大城市里转。”
  “嗯......到时候再说吧。”
  “可不,离9月1号还有三四个月呢。”
  离期末越近,对分班,人们议论得越厉害。因为学校仍旧没有准信儿(尤为蹊跷的是,连“包子”那张大嘴也变得严了起来),所以什么消息都有,简直让人真假难辨。
  有用不着操心的:连羽靠的是成绩——哪个班都抢着要;“马屁精”、“油条儿”属于有关系的,去向早就定了,也用不着再犯愁;“罐罐”、“老段”还有“老缝儿”几个已经混到社会上去的“大游”,上学对他们只是个名义,所以班不班的,人家才不会在乎;谈军更简单,他因为家庭的原因,心里根本不起急。
  班里大多数却没有上面这些人的那份底气,一个个简直都成了无头苍蝇,开始胡乱打探起来。这种难得的机会,几乎没有哪个老师会轻易地放过去,挖苦、讽刺、逼低......一句话,着实把平时的气出了个够。不趁火打劫的也有,“连神经”算一个,可这货翻来覆去只有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相信校领导。”
  我当然属于后一类。因为人们都说分到烂班——比如7班——的话,中考几乎等于彻底没戏。自己这才惊觉,初三其实已经近在眼前了!
  回想起来,那段时间,我真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找老师,平时走得近的,只有“凉粉儿”一个,却已经被自己得罪了;告家长——说给我爸我妈,除了让他们发愁、吵架以外,再不会有别的——明摆着不顶用;一句话,眼下除了听天由命,根本找不到其他办法。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能靠住的实际上只有自己。可......我真后悔,过去两年自己竟然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时间。
  这通折腾,也不是一点儿好处没有,起码把兰紫转学引起的那股难受劲儿分散了许多。毕竟她暑假快过完才会走,而期末考试和分班却马上就到跟前了。
  不少人开始临时抱佛脚......复习,那哪来得及,几乎全在为偷看做准备。可考开了才发现,监考出奇得严,头一门儿下来,两个教室都有人被撤了卷儿。“明摆着,里面肯定有搁捣。”考间休息的时候有人说道。很快,这个猜测得到了证实:一连几门儿下来,不但丝毫没有放松的迹象,而且针对的只有我们和7班。好些人心里更没底了,一时间,分数和去向,就像两块儿板砖,悬在大家的头顶上。
  第一块儿很快就拍了下来,虽说还没排总分数(对班里的事情,“连神经”全靠班干部提醒;可现在这个当口,他们哪还顾得上这些),但从议论中也能知道,除了个别人以外,班里绝大多数考得普遍不如期中和上学期。至于另一块儿,没什么意外的话,放假前肯定也会有个结果。
  “管毬他了......好活一天,算一天!”考完最后一门儿,能休息一下午,然后还得连上三天。第二天见面的时候,班里人说得最多的,就是前面这句话。绝不只是过过嘴瘾,在教室里看闲书、换座位、吃东西、聊天根本算不上什么,半中间相跟上出去的大有人在。学校和老师们也很配合——极有可能出于我们闹腾不了几天的缘故——别说是进来干涉,就是路过,也全当看不见。
  我惯于受多数和环境的影响,所以也一改前些天魂不守舍的样子,跟在别人后面瞎胡开心起来......没到溜出学校的程度,凭我的胆子,敢在打铃以后还偷着不进教室(当然不是一个人,有谈军搭伴儿),也算够可以的了。
  不过,自己只高兴了一个上午。
  下午刚进校门儿,就隐约听见有人叫我,迷迷瞪瞪中刚把头转过去,冷不防又被旁边的谈军捅了一下,“北院儿......2班吴老师。”
  “谝......”我以为他在瞎咋唬,可下意识间还是扭过脸往那边儿扫了一眼,没想到却是真的——吴老师正朝我俩快步走了过来。“找你的吧?”“不像......”一问一答的功夫,她已经到了跟前。“都打预备铃了,怎么还这么不紧不慢的?!”
  “知道了。”谈军和我一起含糊道。低着头才跑了几步,吴老师居然又喊了一声——这次自己听真了,要我下了这节课,去语文组一趟。
  “不会有什么事儿吧?”快到教室门口的时候,谈军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尽管心里有些嘀咕,我却把话给岔开了,“不就是迟到么......她又不是咱们班主任。”
  谈军猜得没错,吴老师确实是因为别的事情。当然,我也感觉到了,否则她也不会放着语文组不待,把我领到了外面背人的地方。
  “怎么英语没及格?!”吴老师一开口,我又有些摸不着头脑。这种情形下,认错是最好的办法。在花园呆了近两年,其它不敢说,见机行事、服软低头这方面却长进了不少,校外一般人都未必能比得了。“我查了下你的分数,数学、物理考得不错,语文也还可以......”我刚松了口气,没想到她话锋一转,竟然跳到了分班上面。“本来我打算把你挑过来,可上午教导处出的一个政策......”
  几秒钟的功夫,我的心就和坐上过山车似的——当然,那会儿自己还不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当时公园里除了滑溜梯以外,几乎没有别的——先是爬上了高处,随即又冲到了最低谷。我禁不住抬起头,瞪大眼睛看着吴老师。事情这么快就黄了,自己真的不太甘心。
  “但有一门主课不及格,就不能进1、2班。”她看出了我的意思,考虑了一下,然后说道:“别着急,不是一点儿办法没有,如果能让校长打个招呼,——加上我这里也同意——教导处那边应该不会卡住。”
  一听这话,我的心又凉了。就凭我爸我妈,短时间内想和“笑面虎”拉上关系,还不得把他们愁死。尽管这么想,可在吴老师的注视下,自己还是禁不住点了点头。
  “和你相跟的那个男生是省军区的吧?......可能你还不知道,今年学校对附近几家大单位——像省军区、省工会、省计委、铁路局、自来水公司、北城分局、派出所——的子弟有特殊政策,只要不是分数低得说不过去,都能进快班。”
  我愣了一下,然后小声说道:“我爸在省汽修。”
  “不在范围里面。”吴老师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咱们普通人家出身的子弟和别人不能比,他们混、瞎晃、不用功,是因为有靠、出路多;你呢,能凭借的只有分数......这会儿知道还不晚,记得回了家赶紧告家里人,不出两三天的事情,放假前应该就会定。”
  我就快要撑不住的时候,预备铃响了起来。在吴老师的催促下,自己才昏头涨脑地回了教室。四十五分钟过得飞快,不等我理出个头绪,铃声又一次响了起来。我禁不住打了个激灵,“倒该回家了......如果谈军要问起来,究竟该怎么说才好?!”
  下学路上,我最终也没有跟他们说实话。可这次自己心里并没有觉得过不去。“千万别和班里其他人讲,以免节外生枝。”吴老师最后的一句嘱咐起了一部分作用,更重要的是对谈军甚至兰紫这类省军区子弟(“二胖”她爸是军人服务社下属的一家大集体单位,不在部队的正式编制里,不属于照顾范围)气不顺。不是我小心眼儿,换了别人也未必能强到哪儿去。人家一个名次和自己差不多却铁定去了1班;另一个放着现成进的快班的机会却看不上,已经准备好去南方的大城市上学。都是一样的人,谁也不比谁多个鼻子多长只眼,我却还在这儿悬着,怎么可能不窝火。好在他俩谁也没有多问,我没怎么费事儿就蒙混了过去。
  接下来的一关却没这么容易,没错,就是我爸妈。说实话,我都有心不告诉他们。你想啊,找上了关系也算;可事情一旦办不成(这种可能性极大),整个暑假都未必能好过得了,这不是自讨苦吃嘛。
  但在院儿门口杵了半天,犹豫再三,我还是决定跟家里明说。原因只有一条,如果不这样做,对吴老师实在是有点儿太不够意思了。
  “以前我是怎么说的?!”不出所料,把吴老师的话讲完,我爸先是站在当地愣了大概有一分多钟,然后一笔笔地开始翻起了旧账。从期中到上半学期;从上半学期再到初一;从初一再到准备上初中那会儿......刚开始我还能忍住,但时间一长,就禁不住有些不耐烦起来。我逮住他被口水呛得咳嗽了几声的当口,插了一句:“现在说这些也晚了,没有关系直说,明天我好和人家回话。”
  不用猜,我屁股上狠狠挨了两巴掌。现在想起来,和院儿里一些家长火起来动不动逼兜板子狠抽比起来,我爸下手其实算有分寸的。但当时,自己却不这么想。“行......谁也不欠谁了!”我觉得也不坏,起码不像刚进家门时觉得理亏了。
  “现在废这多话有什么用?!”我妈终于忍不住猛地一掀被子坐了起来,“一个男人家,连这点儿事情都办不了,还耍什么厉害?”
  我爸窝了一肚子的火原本就没发干净,哪还受得了这,转过身和我妈吵了起来。俩人说的话越来越难听,嗓门儿也越来越大,话题更是越扯越远。一开始,我还能沉得住气,可随着劝架的人一波接一波地进来(我姥姥已经劝不住了),我也开始烦躁起来。说实话,我最烦的就是这些货,别看一脸的同情,满嘴的好话,可我敢打赌,十个有九个心里头都是在幸灾乐祸、看好看;关键惹祸的由头又是自己,这回脸算是丢到家了。要不是我姐我哥赶上都是早班儿,相跟着回来后把凑热闹的人劝走,家里真不知道会乱到什么时候。
  大概是吵累了,尽管屋子里没了外人,我爸我妈却也都没再吭气,一家人总算消停地吃了顿晚饭。
  “到后院儿写作业去。”我妈最后一个吃完(这种情形极少见,好长时间了,她很少吃晚饭,即便拗不过我姥姥,顶多也只会起来喝口碗稀饭拉倒),随即放下筷子说道。看我还在坐着发愣,她又放缓语气加了一句“这类事情用不着你瞎操心。”
  试考完了,又没有放假,哪来的作业可做。我清楚,我妈是为了把我支开。我姥姥和我姐待的这间小平房和我睡觉的里间只隔着一道窗户,外间的动静还是会断断续续地传过来。
  首先在找关系上仍然没有一点儿眉目。按我爸的意思,既然这样,索性就顺其自然,“学习上,关键在他自己;如果还不吸取这次的教训,就是到了再好的班也照样没用。”没什么不对,可架不住我妈最烦的就是这套,立马又火了。这次我爸倒是忍住了。明摆着,他是想等我妈把气出够,人一疲,事情就此打住(以前他常这么干)。至于我,到了这个份儿上,也已经想开了——谁让自己不毬行呢......再说,不管哪个班,最起码比8班强吧?一句话,我现在不仅不再生我爸的气,相反心态渐渐地还和他一样了。不过,我俩的这个想法却没能够实现。
  “实在找不到没关系,就自己去。”我姐打断我爸,半中间突然插了一杠子,“快班和慢班根本不能比......这两年的结果就是最好的证明。好容易现在有个机会,说什么也得抓住!”
  “自己去......说得轻巧!”我爸把头摇了好几下,眉毛也皱了起来。“人家可是一校之长,又那么忙......——没个人介绍——能随随便便见你?”
  “这种事情哪能上学校!”我姐叹了口气,解释道:“送礼当然得去家里。”
  “你敢保证人家就会要?!......社会上的那些外门邪道未必什么地方都适用。要知道咱们说的可是学校——教书育人的地方——尤其对方还是校长!”我爸更毛了,不但摆出来一堆大道理,并且话锋一转,还教训起了我姐。“这些不正常的想法可千万不敢带到外面去,尤其是单位。记住你不但是党员,而且还是团支部书记!”
  “学校怎么了,只要它是社会的一部分,就不会例外。”我姐显得很不耐烦,但还是压住火把话题拽了回来。“......明白、明白,咱们这不是在自己家嘛。俗话说,‘官不打送礼之人’,去一趟总比不上门坐在家里干等着强。”
  “去一趟......说得简单!”话说到了这份儿上,我爸仍然不愿意松口,“连人家家门儿朝哪开都不清楚,去什么去?!”
  “好说,我现在就去打听。”吭声的是我哥。和我爸相反,他是个急性子,——这不——话音还没落,人已经推开门走了出去。
  我爸也站了起来,看样子是打算借机暂时摆脱刚才的话题,我姐也没再不依不饶,而是开始和我妈商量起了要送的东西。没想到这一开口,却立马把他又给拽了回来。
  “什么?!除了两瓶汾酒,得再加上两条烟;还不能低于牡丹、凤凰?——怎么也超过二十块了吧......——你倒真敢开口......哦,还要找关系买高价货?!......是,我不懂行情,我只问你一句,这么多钱一下子花出去,下个月还过不过啦?!”
  “又不是为了我自己!”我姐委屈得厉害,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我爸也没了捻儿,绷着嘴看起了我妈的反应。
  “行了!”一激之下,我妈索性来了个干脆的,“哭什么哭......——谁也别废话——该买就买,该送就送!”
  在我家,我妈的话往往就是最终决定。我爸尽管不情不愿,可经过下午那场大吵,已然没了底气,只好把宝押在了我哥身上,“八字都还没一撇,等找到了人家住的地方再说吧。”
  我哥一向挺洋务的,我爸这么想也不是没道理。可意外的是,当天晚上,他就把“笑面虎”家的情况摸了个门儿清(我是第二天早上才知道的,快十一点我哥才回的家,当时我已经睡着了)。这一来,我爸彻底没了借口,晚饭只瞎胡扒拉了几口,拿上我姐花了一整天才搞回来的烟酒,和我妈相跟着(说监视其实更准确)出了门儿。
  我记得很清楚,两个人不到九点就回来了。只看脸色,我心里就是一凉。“完了,估计没戏。”我姐大概也这么想,可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当然送了......没想到他还真敢要!”她这才注意到我爸我妈都空着手,禁不住长出了一口气,“收下就好办了。”高兴的同时,她又不免有些纳闷儿。我妈的一番话,揭开了这个谜底。“男人家,却没个干脆劲儿......——拿上去怕人家不要;放下了,又心疼得不行——你们是没听见,和我唠叨了一路,简直麻烦死了!”
  “你们倒干脆......来回一趟就是整整四十块!”我爸的火顿时又窜了上来,帽子往床上一甩,叫唤道:“离下个月开资还有十来天,一家子都喝西北风去吧!”
  “行了、行了。”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我妈竟然只是摆了摆手,并没有生气;对我姐的追问,回答得也挺痛快。“我没上去......让你爸自己说吧。”
  “他爱人倒是没什么架子;他么......坐下以后,话不多,主要是我在讲。”我爸拽过把椅子,边想边说,禁不住又有些疑惑起来。“他听得倒是挺认真......再没别的,记了下名字以后只是说自己不能‘一言堂’,还得和两个快班的班主任研究一下,让等通知......东西就放在他家茶几上,走得急,光顾着和人家客气了。走到楼底下你妈提醒以后,我才想起来应该打个招呼......唉!”
  “刚才不是说了么,‘只要收下就好办。’......说了你也不懂,反正打没打招呼其实无所谓。”我姐明白我爸担心什么,所以先解释了几句,才又把话题转到了吴老师身上。“我觉得也应该和那个姓吴的班主任拉拉关系,这样就更保险了。”
  “什么?还不够?!......”我爸猛地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太大——凳子都差点儿被带倒。显然,他是真的急了。“我不懂......知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人?——老师,教书育人的人——能和那些当干部的相提并论吗?!”
  “现在就时兴这种风气!再说了,老师也是人,他们又不是生活在......”我姐显得很不服气,但话刚开了个头,却被我妈给打断了。“都别说了!嫌知道的人还不够多?!......那个老师只是讲见了校长以后赶紧告她一声对吧?......那不就完了——咱们人也见了——按人家说的办,你就别再节外生枝了。”
  注:1太原人对妓女的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