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过去的一年》
作者:杨戌      更新:2021-03-15 00:05      字数:11913
  小时候,6、7岁那会儿,我最喜欢的一本儿书叫《小灵通漫游未来》。不为别的,就因为里面说的是将来的事情:气垫飞船、机器人、火箭,以及各种人造出来的好吃的......关键还全都不用出钱。另外,当时的广播(主要是《小喇叭》、《星星火炬》)以及学校领导、老师的嘴里头,也经常会提到两个年份:1985和2000。有没有印象......他们常说,到了85年国家就会到了接近世界先进水平——恕我拽个词——的份儿上;进入二十一世纪则更加不得了——四个化已经实现——想也不用想,在地球上咱们肯定排到了最前头。兴奋个什么劲儿?主要当时挺傻的,对这些信得不得了——先不提远的——1985,也就是再过8、9年的事情,那时候,小灵通的生活自己怎么着也能轮上几样吧......你说,我能不高兴嘛。
  上学没几年,这些就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毕竟挺大的人了,要是还相信的话,那真的是冒傻气啦......为什么又提?这还真不能怪我。
  元旦后头一天上午,马上要下第四节课的时候,“凉粉儿”给班里人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就叫做《过去的一年》。
  “字数6到8百,体裁散文或记叙文......礼拜六早自习的时候马萍收一下。”话音一落,铃声跟着响了起来。人们纷纷开始收拾书包。她敲了敲讲台,又补了一句,“最重要的一点——文章的内容要体现本人的真情实感——谁也不许给我胡编乱造!”
  不是吹,写作文儿是我的强项——刚开始宣布的时候,原本自己挺有信心的,可一听这话,心里却有些拿不准了,“不让编......难道还真的实话实说?!”
  好在时间还有富余,尽可以慢慢地去想一想。
  刚刚过去的一年里,好像并没有什么能叫我高兴起来的事情。
  先说大的:一月决定设立教师节;......二三四月份儿,好像都没什么大事儿;五月——闹出个“5.19”——自己头一次在电视上看足球,就赶上中国1:2输给了香港队(另一件“反对自由化”动静也不小,但当时在我爸和我姐的咋唬下——原话是“这种事情,到了外面绝对不敢去乱说乱道......哪怕是一个字也不行!”——真就连半点儿心也没敢往那上面去操);六月裁军一百万——头一次听说解放军多了也不好;七月第一个漂流长江的尧什么触礁——这么猛的一个人......挺可惜的;八月清理整顿公司——那会儿,自己压根儿就闹不清公司是个什么东西,按说不该列出来的......主要在当时,这是院儿里好些大人和学校里一些老师——尤其是“老道”这样的——嘴里的热门话题(不用说,基本上全都是怪话以及反动言论);......完后,从九月一直到年底,好像就又没有什么了。
  再说眼跟前......——更让人灰心——住的、吃的、穿的、用的......和过去几年比起来,好像并没什么大的变化。
  至于自己,也没什么可提的。上的是个烂学校;班主任不到两年已经换了四个;混的不毬行,班干部当了半年多就被撤了;班里人看着顺眼的也没有几个;学习呢,只能说是凑合——但和刚入校的时候相比,根本就没法看。
  一句话,和早以前脑子里经常出现的那个的1985年,根本就是两码事儿。一不一样的,其实倒也无所谓——平常不去瞎胡琢磨就行——可一旦试着往纸上比划的时候,麻烦却立马来了。
  “怎么想就怎么写......”我禁不住有些发怵,心想,“别说国家大事,单把对学校和一些老师的看法照直写下来......是,“凉粉儿”不会害人,但绝对保证不了别人也和她一样不会去告密。不管里面哪条儿,一旦被捅出去,自己就不用想再在花园里混了。”
  总不会连一点儿好的、开心的事情都没有吧?倒也没那么绝对,关键这些也不能如实讲......别不相信,列出几个来你立马就明白了。
  巧了,最近就有一件特别的事情:“大地主”被警察给逮了。
  “关学锋这货可解了口气。”消息是“老缝儿”亲口告诉我的。听完后,我故意把话往别的地方岔了岔,“肯定不只“罐罐”一个——附近被这货截过的多下了,恨他的人绝对少不了!”
  “少在这儿给老子打马虎眼。”她盯着我,阴不阴阳不阳地说:“你知不知道那个王八蛋因为什么栽进去的......——听清楚了——是流氓罪。谁不知道亓露以前被这货放过气......我敢打包票,里头百分之百有她一份儿......相不相信?”
  “信不信的,实际上也没什么所谓——反正人家早已经转走了——对吧。”说完这句,我死活再不吭气了。“老缝儿”那张嘴,什么露骨的话都敢往出喋,自己这样的,就是再加上一个,也未必能顶得住。“假**正经!”她只好撇了撇嘴,又逼低道:“使劲儿装吧,你.......”
  尽管有些犹豫,下课后,我还是把消息告诉了“罐罐”。“我说最近看不见这货——肏!——敢情进去啦......”还好,他不但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反倒把头一转,边笑边说道:“早**成了板游的一个人,进不进去的,对咱们也没毬所谓......是吧‘老段’。”
  原来人家这么不当回事,我禁不住有些尴尬。
  “等一下老杨......”“罐罐”看了出来,一把按住我,又低声解释了几句,“主要那个事儿还没全过去......刚才讲的——咱们兄弟之间知道就行——最好不要跟其他人再说了。别一不小心传出去——伙计指的是谁你清楚,对吧......——给自己惹上麻烦。”我点了点头,心里稍微舒服了一些。
  但过后的一次聚会上,他还是漏了馅儿。
  元旦前一天下学的时候,谈军说第二天中午一起去“老段”家吃饭。我以为就我们四个,等一进门才发现,还有我们班和外班另外几个人——包括“罐罐”现在联系的那个补习班的女生(外号“梅超风”);大致一估算,挺小两间平房,至少挤了十二三号。
  “尽管把心搁到肚里——我老子跑车,那个人(他一贯这么叫自己的后妈)领上我妹出去了,晚上才会回来——没毬谁管咱们。”“老段”听见动静,立马从外面跟了进来:“军儿、老杨,你俩坐,伙计在厨房先弄上几个凉菜......中午咱们吃火锅,‘曹操’马上就过来。”
  直到喝开酒,我俩才闹明白,坐在对面那个黑瘦黑瘦的生面孔就是装火锅的人。他和“老段”是一个院儿的,已经上了班,据说在山机这片儿混得还挺不错。酒——一水儿的红盖儿汾——全都是“油条儿”提供的。听“老段”说,自打上回我们四个把那一瓶半剑南春一次都干掉以后,他爸就把酒锁了起来。“以后再聚,酒的事儿全包给你了。”对“罐罐”的安排,“油条儿”眼都不带眨的,当即就应承了下来。这货话一出口,绝大多数人又是吼喊又是碰杯,随即把气氛带了起来,没多长时间,就有人开始乱说乱道开了。尤其是“罐罐”——看上去,他喝得最偏——站起来瞪着谈军和我,嫌我们两个喝得少、不够意思。拗不过去,我俩不得不连干了三杯,他却又猛地走出来,边往嘴里倒酒,边骂自己不应该当着众人这么做......再往后,甚至还搂着我的脖子哭了起来,“老......杨,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前一阵儿——就是听说我......家亓露......出事的时候——伙计心里头有多......多窝火......你知不知道?!......没**你们的事儿——老杨,当然是弟......兄——这......我你妈还闹不明白?伙计是......高兴——那个狗肏的,以为光躲着老子就没事儿啦——没想到这......么快,公安就替她出了气......痛、快......!”
  “闭上嘴行不行?......——梅欣霏可在外间儿坐着呢——别让人家再听出点儿什么。”没办法,谈军和“老段”只好把“罐罐”往里间架。我醒过神儿来以后,也走了进去。他抬起头,刚把嘴张开,帘子一掀,“梅超风”跟了进来。“没关系——你们班转走的那个亓露是吧——他俩那点儿事儿,我早八辈子就知道。”她笑着走到床跟前,紧挨着“罐罐”一屁股坐下来,边摆了摆手边又说道:“你们接着吃去吧,我招呼他。”
  出来后,“老段”开始叫人把桌子清空,张罗着打麻将。一来因为心里麻烦,二来看见“曹操”对我一直也没有个好脸色,我偷偷和谈军商量好,找借口走了。
  “别太往心里去......这种事儿,谁遇上也难免会犯浑是吧。”从院里出来,谈军照着我肩膀上拍了一下,宽解了两句,然后又摇了摇头,“哥们儿还以为他忘了呢......也好,把不痛快全倒干净了,省得往后再犯别扭。”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得点了点头,他看在眼里,禁不住笑了起来。“你别说,这小子还真有两下!注意补习班那女生了么......对,梅欣霏,对他——用太原话说——可真够上杆子的!”
  不知道是因为“梅超风”,还是因为谈军的太原口音有些古里古怪,我也忍不住和他一块儿笑开了。
  和“罐罐”说开了,算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虽说我们不再像初一那会儿成天混在一起了,但总比前一段时间互相躲着要强得多。
  每礼拜天早上,我和兰紫又开始去杏花岭体育场早锻炼。这更不可能写,那样的话,不是等于自己把自己给卖了嘛。
  我决定先听一听。既然不能照实写,索性缓上两天,看看其他人都是怎么弄的再说。还是那句话,实在不行,就随大流。可一连几天,却没有打探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不管问谁,得到的回话不是说没写呢,就是说才开了个头。关键时间不会等人,眼看着已经到了礼拜五。
  我这人有个毛病,不管干什么事,总要到火烧眉毛了,才开始着急。这次也不例外。但写作文,却是越急越抓瞎,从不到九点把一摞子稿纸放到写字台上,整整过去一个小时,自己却只憋出来六个字——并且还是题目——......最后,又是我姐救了我一命。
  “一篇作文儿,现在居然也能愁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琢磨的是哥德巴赫猜想呢!”我根本没心思拌嘴,可她出去没一会儿竟然又转了回来。我刚想翻脸,我姐却先把手里拿着的大大小小好几本杂志——有《中国青年》、《辽宁青年》、《山西青年》......封皮儿上全盖着他们单位工会图书馆的公章——扔了过来,“全是去年最后一期和今年第一期的,看看卷首语,应该能做个参考。”拿起来翻了翻,还确实是,只可惜时间太晚,我已经没工夫去细细磋磨了。说白了,到了现在这个份儿上,只有抄最省事儿。她前脚一走,我立马开始动起笔来,四十分钟左右就写完了。
  洗完脸刷完牙,我把三张稿纸又看了一遍:字数没问题(一张三百,全写满了,刨开标点符号,应该在八百字左右);也没跑题;中心思想更错不了(要知道,这些杂志可都是各级团委办的);字也挺工整(与百分之九十五与照抄的有关)......然后长长地舒了口气——总算能睡个安稳觉啦!
  早自习收的作文,——只隔了一个中午——下午班会上“凉粉儿”就发了下来。
  “这次的作文,从整体上来讲——除了及个别几个同学的以外——简直可以说是特别的差!”班里人很少见她绷着脸,一时间,教室里静了下来。
  “有的叙事不清;有的套话连篇;有的生拉硬凑;还有的瞎编乱造;......真这么好笑吗?”“凉粉儿”下了讲台,边走边训,越讲越气,不但眉头皱了起来,眼睛也瞪得更大了。“......甚至有少数同学,部分乃至通篇抄袭!......大家知不知道这是什么行为......没人吭气——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我听见有同学说‘耍小聪明’,这还是从小处讲;往大里说——这句话的分量或许有些重,但事实的确如此——简直会让人怀疑是不是品质上出了问题......”
  谁也不敢吭气,但却纷纷乱扭着脖子,互相看了起来。
  “全部给我坐端正了!”绕回讲台,“凉粉儿”拿起教鞭,敲打了几下,才又继续说道:“你们也不用瞎猜,这次,我并不打算点名......”我刚偷偷地松了口气,冷不防她立马又强调一句,“每个人的作文上面我都针对性地批了字,希望大家能够把这些话记在脑子里,而不是扫一眼就算......另外还有一个要求:家长也必须看一遍、签上字,周一早自习交给各自的小组长,然后学习委员统一收起来。”
  剩下的时间,“凉粉儿”把没发的那几篇挨着个儿地由本人上台念了一遍。我越听越火大;倒不是嫉妒人家写得比自己好,主要是想起来之前问“秀才”他们写得怎么样的时候,竟然没一个人说实话。
  “请告诉我:除了结尾,究竟还有哪个段落、哪句话,真正出自你的手笔?!”回家路上,我一直在想着“凉粉儿”批的这句话......离家越近,头越大。最后,我打定主意——不管想什么办法——反正不能给我爸看。琢磨来琢磨去,能找的实际上只有我姐,理由也很充分,谁让她给我那几本杂志来着。
  “我又没让你照抄!”听了我的抱怨,我姐既生气,又有些无奈,“退一万步讲,就是抄——也真少见你这么死板的——怎么着也得加上点儿自己的话进去吧......”接着,她又讲了半天的大道理(换了以前,我早跑了),这才答应了下来。——我姐没敢在家里写,而是把作文带去了单位(正赶上当天晚上她上夜班)。
  星期天跑完步回到家,我姐也已经吃完早饭躺下了。我没敢直接去吵她,而是先翻了下书包,很快就在语文书里找到了叠得整整齐齐的那三张稿纸。看到最后一张空白处除了有我爸的大名,再上面还编了好几句话——不但做了自我批评了,表了决心;字写得也没得挑,几乎全都是连笔——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踏实了下来。
  万没想到,下了这么大的功夫,不但没能蒙混过关,自己反倒还惹了一个大抹子1。
  礼拜一第一节课课间,去了趟茅房刚回教室,立马就有好几个人笑嘻嘻地迎上来吵吵开了,意思全一样,都是说刚才‘凉粉儿’过来找了我一趟。因为闹不清他们讲的是真是假,我不免有些忽忽疑疑。正这个当口,“马屁精”捧着一摞子稿纸撞开门走了进来。一看见我,也立马说道:“原老师让我叫你去语文组......对,就现在。”看着这货一脸讥讽的表情,我意识到可能真的出事儿了。
  “凉粉儿”不像“小心眼”废话那么多,一进门,二话不说,立马就让我去叫家长。我假装被吓住了,呆着不动的同时,顺便偷偷扫了一眼面前办公桌,上面果然摊着几张钉在一起的稿纸。按理,到了这份儿上,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承认;——退一步讲哪怕一声不吭也算——是,传出去挺丢面子的,但却很有可能换得她抬下手。但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侥幸心理在作怪,也许是平时和她随便惯了),自己却装出来一副吃惊的表情,并且还反问了一句“我怎么了?”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不过也不能全怪我。“小心眼”在的时候,但凡遇上事情,最爱用的办法就是诈我们。这种情形下,往往是谁老实谁吃亏,谁胆大谁反倒有可能没有事儿。一来二去的,班里好些人不知不觉中都养成了遇事先试着抗几下的习惯。我当然也不例外。
  “竟然还敢问怎么了?!”“凉粉儿”的火立马窜了上来,眉毛一立、眼睛一瞪,还狠狠地拍了一巴掌(虽说是打在那几张稿纸上面,我还是不由得闪了一下)。“用不用把你爸的字迹拿出来和作文上的再对上一下......——说你什么好呢——简直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这时,预备铃突然响了起来。她赶紧拽出来几本书,边往出走边继续说道:“真应了其他老师跟我说过的——脸给得你们太多了,是不是?......懒得再跟你废话......爱承认不承认......一句话——不把家长叫来,你别想再踏进教室半步!......听清楚了没有?!”
  越往前走,我越觉得心里没底。
  这个点儿,街上空荡荡的。冷不丁从身边过去一两个影子,也全是大人;不用抬头就能觉出来,看过来的眼神儿哪个都不善。其实倒没什么,不是有那句话么——虱子多了不咬人。即便叫家长,也不是太不得了的事情,从小学算起,我爸被班主任叫过去的次数怎么也上两位数了......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关键由头完全不一样。以前不外乎是为了学习和纪律上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上课不专心听讲啦,小动作多啦,作业没按时完成啦等等),但被说成是品质上出了问题(让撵出去以后,我无意中听到——说偷听也行——别的老师说了这么一句话:“以前感觉这个孩子挺老实——可照原素说的,竟然全是装出来的——......真是人不可貌相。”)还是头一次。
  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我在便道旁边儿的护栏上坐了一会儿。刚开始,只是在瞎胡琢磨,几分钟以后,——闹不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思绪就渐渐地集中到了“菜帮子”身上。“换了是这货,十有八九,现在就该跑家了吧。”下意识间,我掏了掏裤子口袋,只摸到一两个钢镚儿,又不由得叹起气来,“连坐趟电车都可能不够......”(挺纳闷儿的,这货被她后妈经常克扣得浑身上下连一分钱也找不出来,可跑家的时候,却总是在火车站、长途汽车站这些特远的地方落脚。难道就不嫌累、不觉得饿?)不得不承认,人家还真是挺有梗气的......长叹一声后,我从栏杆上蹦下来,耷拉着脑袋,朝马路对面走了过去。
  小时候,我最喜欢让我爸领着来厂里,他在的发动机车间,自己更是熟得不行。先不说各式各样的的机床和铣床(指哪个我立马就能报出名字来),单是离地足有七八米高的那个巨型龙门吊,我也上去过好几次!甚至连处处弥漫着的机油和汽油味儿,自己都觉得特别好闻。人也没的说,不是吹,认识的至少有一多半儿。我爸也愿意带上我去上班,因为不管走到哪里,他听到的基本上全都是好话......想一想那会儿,再瞧瞧眼下,要不是怕被人看见,我真想放开嗓子哭上几声。
  我爸管的是一台西德进口的铣床,这个块儿头超大的机器,不仅全厂是独一份儿,而且也只有他能舞腕2得动。进到车间的时候,我看见我爸的注意力全在那枚直径足有两米左右的巨型齿轮上面,所以没敢过去,倒是他两个徒弟隔着老远就看见了我,边抬手边扯开嗓子打起了招呼。
  我爸一扭头,看见是我,下意识地先朝手腕儿上瞄了一眼,脸再转过来的时候,表情明显已经不对了。可能是因为当着外人,他并没有发作,咽了几口唾沫,随即把注意力又放回到了匀速转动着的机器上面。那俩也都反应过来,一边使着眼色让我别打扰他,一边笑嘻嘻地打听起了情况。我没敢直说,而是含含糊糊地敷衍了几句。
  又过了一刻钟左右,我爸总算站了起来。他抬手关了开关,随即招呼两个徒弟卸下齿轮,自己则拿起游标卡尺和千分尺上下左右的量了起来......用了大概五六分钟,才直起身,把工具放进柜子朝我这边走过来。刚才我已经想好了,所以不等他开口,就一五一十地交待起来。他仍旧没吭气,但脸色变得简直让人都不敢看了。一见这架势,那俩人连忙搁下手里的活儿,一齐赶过来打起了圆场。
  “不管是抄的还是自己想的,起码完成了嘛......连这也要叫家长——要我说——你们老师真有点儿毛鬼神!她是没碰上我们上学那会儿......”看我爸眼睛瞪了过来,男徒弟赶忙住了嘴。
  “少在这儿扯淡——你那会儿是多会儿——现在不好好上学行吗?......要是将来混不上文凭,难道和你似的,当个烂*工人不成?!”女徒弟把脸一转,看着我继续说道:“你可千万别听他瞎胡扯......”
  “工人怎么了,好歹是老大哥、领导阶级,懂不懂?再说,你不也是烂工人嘛,怎么反倒连自己也看毬不起啦?!”
  “我还真就是看不起自己,怎么啦?不像某些人,不毬行还不虚心!”
  “老子这叫知足者常乐,明白不明白?我可不会和有些人似的,娃娃都会打酱油了,还硬腆着个脸去夜大混......”
  “放你的狗屁!”
  “说中了,对吧......不愿意回家干家务,讲出去别人还可能会信;至于学习嘛......你也得是那块料才行。夜大去了多少趟了,可一查对什么表,和算那些尺寸,还不是照样难的你妈和生娃娃差毬不了多少......不服气咱们可以算算,到底有哪一回不是杨师傅自己干的?!”
  女徒弟反倒笑了起来,并且顺手抄起搁在旁边儿的一把大号扳手,朝着对方的脑袋抡了过去。好在我爸反应快,抢上前一步,把她拦了下来。
  “你领上儿子走吧,杨师傅。”男徒弟边使劲儿往门口方向跑,边撇着脑袋喊道:“我帮你去找主任请假。”
  “请屁的假!——再有一个来小时就下班儿啦——师傅你快去吧。”我爸说还是得打声招呼,于是简单交代了一下,快步向大门口旁边的车间办公室走去。“还不快跟上!”被女徒弟猛地推了一把,我也才回过神儿来,连忙追了过去。
  我爸进到办公室也就两三分钟,就和车间主任(也是他的徒弟)相跟着走了出来。这货一看见我在门旁边儿杵着,不由分说,黑呼啦擦的一只大手直接上来,在我的脑袋上使劲儿扑撸了好几下。“小时候挺听话的,才一半年没见,怎么就变成捣蛋了?!”他一边催我爸赶紧走,一边扭过脸瞪起眼睛,接着咋呼道:“再敢惹你老子生气——他舍不得下手——小心我收拾你......听见了没有?!”
  这货刚一转身,我爸的笑模样不但转眼不见了,连进隔边儿更衣室的时候,都没有看我一下。
  眼前这间屋子,实际上是工人们闲下来抽烟、瞎谝、打扑克的一个休息的地方,真在里面替换衣服的,估计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印象里,全车间绝大多数人——包括主任、副主任、技术员——下班的时候,全是披着一身油腻吧唧的工作服就出大门了,像我爸似的去里头换套干净衣服的,绝少。为这,当面和背后说他、以及开他玩笑的人多去了——单我就听见过好几次,我爸却一直没改。
  换完衣服出来后,他仍然一句话没有,径直朝门口走了过去。这次我的反应快了许多,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多半步的地方——连口大气也不敢出——一直到了学校。
  第三节课已经下了一会儿,进到语文组的时候,“凉粉儿”也刚好在。看见她对我爸还算和气,我禁不住偷偷地松了口气。“就快打铃啦,你还是先去上课吧。”让人更意外的是,她竟然还让我先回了教室(这种情形,在“小心眼”当班主任的时候,想也不用想;不把家长和学生绑在一起折腾个够,那货绝对不会放人)。说出来不怕被人笑话,我连气都没来得及吭一声——像是生怕她反悔似的——扭头就往外跑......直到出了北跨院儿有段距离了,步子才慢了下来......预备铃响完,班里人基本上都坐定以后,我才进的教室。不为别的,只想耳朵边能稍微清净一些。
  下了学,我并没有和我爸相跟上。回到家才知道,第四节课上到一半儿的时候他就从语文组出来了。“你们这个班主任挺有涵养的......别看人家这么年轻!”“小心眼”在的时候,但凡来学校,我爸总免不了被弄得灰头土脸——用太原话形容,就是早已经“草鸡了”。——别看当着我的面儿从没表示过不满,但私底下,他对那货的看法,绝好不到哪里去。对他的这番感慨,我一来觉得有些可笑;另外也估摸到“凉粉儿”应该没说什么太难听的话,添油加醋、火上浇油就更谈不到了。虚了一上午,这会儿心里总算有了底。
  下午上班的时候,我爸把我也叫上一块儿出了门。明摆着,他并不想让家里其他人知道。我爸倒不是给我留面子,十有八九,还是因为牵扯到我姐的缘故——对她、还有我哥,他一向都比较怵。奇怪的是,一开始他却没提那篇作文,而是问起了期末复习的情况。
  “凉粉儿”取消考试分数排名的时候,班里绝大多数人除了高兴以外,还当场下了保证:从今往后,学习上尽可能做到自觉;再有就是争取不叫别人看扁。但这股热乎劲儿很快就凉了下来。你可能会想,又变得和原来一个德性了对吧?真这样也算......事实是还不如以前了。说句良心话,咱们上学那会儿,学的多数都是些引不起人多少兴趣的东西,只是因为家长、老师用分数箍着,才不得不下功夫。自觉的毕竟只是个别人——比如连羽,大部分则一向习惯被推着、撵着、骂着。现在倒好,突然不排名了()好处是没了压力和约束,可相应的也就没了动力),相当于瞌睡正好给了个枕头,学习不往下出溜,那才叫不正常。大多数老师也操蛋,他们不但不把实情和“凉粉儿”讲,相反的,还经常拿好话哄她(这可不是我瞎编乱造,有人亲耳听见传回来的),摆明了就是等着看好看。老师们都不吭气,大家——除了极少数人以外——就更不在乎了。考得再差,反正也闹不清名次,跟家里人,肯定比以前要好交代得多。
  再说自己。我这个人,本来一向就没什么主见,遇事儿随大流的时候居多,对不怎么喜欢的课,这段时间以来,一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要是让我爸知道实情,非挨上顿揍不可。所以我只是含糊了几句,根本没敢和他说实话。换了以前,我爸肯定会刨根问底不可,但这一次,自己却轻易地蒙混了过去。
  “听你们原老师说,前几天,有一些家长相跟上去学校反映她了......还不光是因为名次......”一时间,我有些摸不着底细,就乍起胆子问了几句,没想到却捅了篓子,“班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竟然一点儿不清楚......真不知道你每天坐在教室里操啥心了?”我忍着气,打问期末是不是又要恢复原先那一套。“她倒是没这么说......噢,不排名,你就不好好学了,是不是?......人家原老师在这上头可一点儿没错——你最欠缺的就是自觉二字——在你们这个班,排名靠前又能怎么样,说穿了还不是自己哄自己嘛;一旦到了该上真刀真枪的时候,自个儿却没有过硬的东西能拿得出手,到那会儿,看你怎么办?!”
  劈头盖脸这顿乱骂,真把我给吓住了。我再没敢吭气,我爸也不愿意说话,两个人就这么闷着走到了丁字路口。刚想往学校方向拐,没想到他却又来了精神。“你呀......主要的毛病就两个:拖;......还有就是耍小聪明。像这次写作文,哪怕只要克服上一条,也不至于让你们班主任把我给叫过去......啧什么了啧——真是不知道好歹——对你,人家原老师说的可尽是好话!”我爸的调门儿越来越高,引得路过的人纷纷往我俩这边看。我趁机赶紧表了几句决心,他也只好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少说这些没油烂水的东西,我要的是你的实际行动......闭嘴吧,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了!去去去......”
  一个人刚走到三条口,谈军就从背后赶了上来。
  “看你爸火挺大的,哥们儿就没敢上去叫你。”他边往前走,边侧过脸连着看了我好几眼,然后问道:“没什么吧?”
  我没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前两天,咱们班一帮子家长去校长室反映的事,你清不清楚?”
  “听说过,好像是‘马屁精’她妈组织的。”说到这儿,谈军突然瞥了我一眼,“你不知道?”
  我愣了一下——尽管一肚子气,却不愿意承认自己消息不灵——压住火嘟囔道:“好像听别人说过几句......对了,最后什么情况?”
  “是‘笑面虎’出面压下来的......至于具体的,谁也没个准信儿;不过从前些天的情形上看,‘凉粉儿’那儿暂时应该没什么。”我点了点头,暗地里却禁不住叹了口气,原来自己想的和人家关心的根本就不在一条线上。
  “怎么了......哪儿不对么?”谈军很会察言观色,立马问了一句。
  话到嘴边,我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好接着前面的话茬儿,回答道:“没有啊......反正她心情一好,起码不会再拿别人出气了。”
  最近,班里人说的都是期末的一些事情,除了勾不勾范围、划不划重点,大多数最上心的还是到底排不排和公布不公布名次。“离期末连一个月都不到,你们是不是应该把心操到复习上呢?!”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凉粉儿”的嘴特别紧,不管谁打听,都被她用这句话打发掉了。
  一些人不死心,又瞄上了平时和她走得比较勤的几个班干部。其中,数找“马屁精”的人最多。奇怪的是,这货竟然放下了架子,变得有问必答起来。我偷着听了几次,照她的消息和判断,期末和期中极有可能一个样。“首先,原老师有校领导支持;其次,取消排名、不再围着分数转——据我妈妈得来的最新精神——符合教育改革的方向;还有......还有就不方便跟你们说了......反正综合起来,我认为不会轻易改变。”每回说完,这货总还要再补上一句:“你们问到了,我才这么一说......自己心里清楚就行;至于说包票,那本人可不敢打。”她越是这么表示,人们反倒越相信,尤其吞吞吐吐的那一句,更是显得话里有话。
  “不算课堂上讲的,真没听‘凉粉儿’再说起过别的。”谈军听后,除了显得很不屑以外,还提醒道:“那货惯于人前一套、背后另一套......对她的话,有时候反着听还错不多。”
  当时,班干部们的关系,从一开始背地里拆台,已经迅速发展到了明着不和的地步。一点儿不夸张,在任何一件事情上,两拨儿人不仅相互不买账,而且从来都是一方说东,另一方必然指的是西。
  表面上我点了点头,可心里却认为他是在和对方置气。因此,那些提醒,自己一句也没有能听进去。
  临开家长会的前几天,一条小道消息传了开来:班干部们正在南院儿统计总分儿!不用问,班里立时炸了锅。人们瞎吵吵了一会儿,很快都把矛头指向了“马屁精”。
  这货的消息特别灵通,很快就想好了说辞。“谁也没保证过百分之百不排,对吧?!再说啦,我又不是原老师肚子里的蛔虫......该找谁,你们找谁去!”人们被她呛得没了脾气,顺着话头,纷纷又开始埋怨起了“凉粉儿”。
  我并没有跟着班里人起哄。一来,自己属于后反劲儿的性格;更主要的,那几天,除了忙着算分儿、估分儿以外,其他的也根本顾不上。(刨去数学,剩下几门儿考得都不如期中;又因为没有心理准备,别人的分数自己也没怎么留意)可瞎忙了一通,不但找不到什么头绪,还越来越没底。不得已,我只能去和谈军打听。
  “好像不在前五名里头......总分儿的不是哥们儿;另外,一弄完,我们就被打发走了。”他瞅着眉头想了想,又说道:“我就偷着看了一眼,可惜太快了点儿......怎么着前十应该跑不了吧——你数学考得那么高......”
  我心里还是不踏实——下了多大功夫,毕竟只有自己最清楚。开家长会的当天早晨,一进教室,这个感觉果然被证实了:第十一名。不但排在谈军下面;而且不多不少,刚好差他0.5分儿!
  因为这,我俩不自在了好几天。
  正好相反,“马屁精”却考了第二名。彻底翻身不说,在班里还很出了一段儿风头。
  灰头土脸倒也不算什么,毕竟再有几天就放假了。关键是我爸那里根本没办法交代。不出所料,家长会开完,刚一出教室门,他就直接告诉我,这个寒假除了待在在家里,其他的,想都别想。
  注:1太原的一个俗语,难堪的意思。
  2太原的一个俗语,操作、使用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