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讲议本”
作者:杨戌      更新:2021-03-15 00:05      字数:13140
  “包子”收拾完我们班没几天,“凉粉儿”开始调整班干部。很意外——和之前传得不同——只动了体育委员、劳动委员,其他的,全没变。
  新上任的班干部是在班会上经过全班人无记名投票定下来的。体育委员票数最多的是谈军,劳动委员大家选的是“老段”!
  体育委员基本上没什么争议。能管得住人是一方面(谈军不爱吭气——用太原话说有点儿“唬不透”——遇上事情又能沉得住气,好些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怵他);论成绩,“康窝头”照样也比不上。
  劳动委员却不一样。说实话,选刚出来的时候,连我都禁不住愣了。但细一想,又觉得大家把票投给“老段”,理由其实更充分:块儿大、有劲儿不说,人又特实在——从不偷奸耍滑,干起活来,能顶好几个人使(即便在学校里混出名气以后,他还是这样);不管大扫除还是值日,人们——尤其是女生——最愿意和他分到一块儿。之所以有些诧异,主要是他有两个明显的短处:学习差,并且是个混混。
  票数出来的时候,“凉粉儿”也挺意外,但稍一犹豫之后,还是同意了(选前她说的很明白,谁得的票多谁就当)。教室里掌声四起——从这点上,也能看出“狗腿子”(“四眼儿”转走后,这货又兼上了劳动委员)和“康窝头”这两个货在班里多么的不得人心——部分人甚至边拍巴掌,边提出另外几个职务也应该拿到台面儿上让大家一起选。
  “我原来还真就打算这么做来着,考虑到一些客观原因,才决定先个别试上一下。”班里极少出现这种积极踊跃的气氛,“凉粉儿”一激动,禁不住说漏了嘴,“......我保证,如果效果好的话,今后范围肯定会继续扩大。”听得出,对选出来的两个人——尤其是“老段”——她似乎有些拿不太准。
  没想到的是,这俩不但没出什么乱子,相反的,还都给“凉粉儿”挣了面子。
  效果最快、最明显的是队列。以前“康窝头”当体育委员的时候,我们班的水平几乎回回都是倒数。倒不是这货不尽心,最起码“小心眼”或是“凉棒”在跟前的时候,他还是挺上杆子的。关键是“康窝头”那个二刈子嗓门儿——声音低点儿还能对付过去,只要声调一高,根本就没办法听下去。经常是没人吭气的时候队列横竖看起来还凑合,但只要这货一嗓子出来,人们反倒乱开了。在校外绕着马路跑步时最明显(因为“小心眼”从不跟出去。她那身体,除了骂人、拾掇人不累不喘以外,别的时候,连多坐一会儿、多走上几步都会嚷嚷个不停,更别说是长跑了),一般情况下出了校门连三四百米都不到,队伍就已经不成样子了。
  换上谈军以后,——只隔了一个休息日——礼拜一课间操,头一次在操场上亮相,我们班不仅没有像以前似的先挨上通骂(这是惯常的事情),反过来还被“笑面虎”当着全校表扬了好几句。转过天步跑得也不错(那会儿,一到十一月份就不在学校里做广播操了),尤其是跑过一半儿以后,对那些后劲儿大的和快跑不动的人谈军都检点得很及时,以至于回到校门口的时候,队列竟然一点儿没散!
  至于卫生,以前我们班也是板游。问题主要出在“快腿儿”身上。前面不止一次提过,这货从来都是在校领导和“小心眼”的眼皮子跟前才会表现,这种情形下——劳动委员都躲了,其他人不是撂挑子,就是应付差事——不管教室还是卫生区,极少有打扫彻底的时候。再有,每次教导处抽查,别班的劳动委员和小组长,总会留到最后(尤其是卫生区,如果没人一直守着,往往只要一阵风——刮过来点儿什么——可能就白干了)。这货倒好,但凡打听到检查的人里没有校领导(这种情况居多),从来都是把事情打发给小组长,自己闪掉。人家也不傻——既不愿意得罪下面同学,更不会挑校领导和老师不在的时候瞎表现招人笑话——别看当面儿答应得挺痛快,实际上,背后没谁愿意去多操那份儿心。一句话,摊上这么个班干部,卫生能好,那才叫怪!别说教室里再没挂过“流动红旗”,能不挨批就已经偷笑了。
  放到1、2班,这种班干部早被撤了。但在我们班,“狗腿子”却干得一天比一天欢实。班里卫生一被点名,“小心眼”要么骂值日的那个组不尽心,要么就是说检查的老师不公平......反正责任从来出在别人身上。原因很简单,说出来就两个字:偏向;谁让人家是心腹之一呢(另一个当然是“马屁精”了)。
  “老段”却不一样。这货原本不怎么爱早回家,当上班干部以后——更有了个正当的理由晚走——几乎每天下了学,都会跟着当天的值日小组干上一通。当然,辛苦也没有白下,到了再一个礼拜一的时候,我们班终于也硬硬地露了把脸——不但把“流动红旗”争了回来,而且还是从“笑面虎”手里领的(按常规,应该“凉粉儿”上台——以前都是教导主任发,班主任或者班长领——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把“老段”推了上去)。要知道这可是当着全校好几百号人啊!以至于解散以后,不少人纷纷羡慕:“这面子,给得可真他妈大!”
  另外,还必须得提一下“罐罐”的作用。
  我们班男生里面,有五六个人的头特别难剃(其中就包括“老段”和“罐罐”),别说是说是班干部,甚至连“小心眼”,对他们都头大得不行。不夸张地讲,这货把招数想尽了,到头来也没起到什么作用——开骂,人家当堂就敢回嘴;往外撵,能一连几节课再也见不到人影;叫家长,根本叫不动;去家访,要么是杵在半路上耍死皮,要么是还没到下学时间,人已经跑得没了影。“小心眼”原本也没什么耐心——她这样做,目的是想镇住其他人——看到白忙一通,一气之下,索性把这些货全撵到最后两排了事。“这就叫‘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在座的,如果还有谁也想到后面搭伙——现在就请举手——我可以成全他......没有,那好;后面的几位听清楚了,从今往后,不管你们是死皮赖脸非要窝在这间教室也好,还是死到其他地方也罢,总之,一概与辛某人再没有任何关系......其他同学,就是见证!”到了这一步,绝大多数人都已经看出来,这货已经管不住我们班了。——有人怀疑,她这么做,肯定有就坡下驴的成分在里面——果然不久以后,这货就请了长假。
  简单地讲,只要后面这帮人不捣乱,班里纪律就会好得多。“罐罐”确实挺够意思,选完班干部——“凉粉儿”刚一离开——他立马就把后两排常围在自己跟前的那几个货纠集起来打开了招呼。“‘老段’、军儿,你俩放心,兄弟们绝对不会不给面子!......老子的话——你们几个......——都**听清了没有?!”事实证明,这几句话还真就有效。
  队列、课间操和卫生上去了不假,“凉粉儿”却并没能多歇几天心。问题出在别的方面,班里不仅没有起色,相反的,甚至还不如以前了。
  班干部现在分成了两派——原先“小心眼”手底下的人是一伙,新上来的算另一伙。他们谁看谁都不顺眼,谁对谁也不服气,并且很快发展到——只要“凉粉儿”不在跟前——一有机会,就会给对方下绊子的地步。
  事情是“马屁精”和“狗腿子”他们先挑起来的。这几个货擅长玩阴的、捅软刀子,加上手段又比较隐蔽,一时之间,谈军和“老段”吃了不少的哑巴亏。醒过味儿来以后,他俩也不含糊,立马开始杠上了。不用说,出头的还是“罐罐”。当然,他的手段,要比对方直接得多。
  课堂上捣乱,对后排的人来说,根本就不算回事儿;即便需要背着点儿老师,让他(她)弄不清究竟是谁干的(没人敢当面儿揭发那几个货),也是小菜一碟。管课堂纪律的一是班长,二是学习委员,这么一来,讲课的那货火不往他们两个身上出才怪。
  关键是谁也不服谁!你来我往的,这种状况下,班里怎么可能消停。
  更有意思的是其他老师的态度。放在以前,他们要么乱骂一通,要么干脆不管;如果实在气得不行,即便跟“小心眼”反映,基本上只会在私底下说。现下倒好,无论事情大小,但凡有个风吹草动,——除了“葫芦”等极个别人以外——课后这些货保准会跑到语文组或是南院儿(女老师宿舍的外间成了校团委新的办公场所)再去告上一状。明摆着,就是要当着众人,专门出“凉粉儿”的洋相。换成别的班主任,为了出这口气,绝对会把班里折腾个底儿朝天;少数厉害点儿的,也可能立马就和找自己茬儿的人当场闹上一架。奇怪的是,“凉粉儿”哪边儿也不沾,几乎每回都是息事宁人。
  “那几个人真没意思!——原老师对咱们够可以了——真不知道他们究竟还想让人家怎么样......非闹腾得死老太婆再回来就高兴啦?”女生们心比较软,她们才不管谁先惹得谁、谁到底有理这些。男生们的看法却各式各样,有的说“凉粉儿”没有刚来的时候冲;有的认为她对班干部们的态度有些不干脆;还有的人点出是因为太忙了——除了班里,她并且要兼顾团委那边——以至于她根本就没空坐下来,去仔细琢磨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情;更多的人则有些纳闷儿,觉得她背后有“笑面虎”这么大的一个后台,除了“包子”以外,对“罗圈儿”、“病人”、“凉棒”、“老鬼”等货色,就不该有那么多的顾虑。
  这些还不算是班里人最上心的。那段时间里,亓露才是人们私底下议论的中心。
  “被弄大了肚子......”“包子”这六个字和带着翅膀似的,转过天的功夫,就在花园里绕了个遍。反应最大的肯定是我们班。尤其刚传开那几天,但凡有人哇哩哇啦或者交头接耳——你听吧——十有八九,保险和这有关。
  “......连九中的地道都敢下,她脑子里是不是进水了......”“不懂了吧......这就叫真人不露相。——不瞒你们说——伙计倒是早就看出来了......别看这货平时不吭不哈的,但她的眼神看着——你们注意过没有......——就绝对不是善茬!”“听说亓露是被赖小子逼着去的......”“废话!女的多下啦——人家不找这个、不找那个——怎么单单会逼住她?!”“......不过,她一被人家放完气,我立马就知道了......”“......腿并得不像以前紧、胸和屁股也变大了,对吧......这谁毬看不出来?”“......她肚子不对劲儿可没听见谁说起过......”“这你妈又不是吹气球——说大就大?!”“......按说让放了气,肚子应该小才对......”“他妈的!......——你真以为女的的肚子是气球了——连这都闹不清楚,还插毬的嘴!”“......操!——老子开个玩笑不行?——王八蛋才不知道了......”
  类似的谝侃虽说听了不少,我却从来没参和过哪怕一次。除了自己的事情还没有彻底了结——检查从“凉粉儿”转到“包子”那儿,一直都没有动静——以外,再有就是怕被别人底露。这种事上一旦冒了傻气,非得被班里人逼低死。装哑巴,才最保险。
  我不太清楚女生是怎么看的,虽说她们也议论,但明显要比男生们避讳得多。当然,例外的也不是没有,比如“老缝儿”。可不知道为什么,这货针对的并不是亓露。“贱逼嘴!想放......——回家放你妈和你姐的气去!”听得出来,她最火大的就是这两个字。但当时,我根本闹不清“放气”到底是什么意思,唯一清楚的是里面的含义肯定特别下流;否则,像“老缝儿”这样的女混混,绝对不至于一听见谁说就会立马跟人家翻脸。
  对了,可能会有人问,班里的人这么说亓露,难道就不怕被“罐罐”收拾?
  的确,一开始,人们议论的时候,都尽可能地避开这货。可再怎么小心,也会有注意不到的时候。没料到,人家却根本无所谓,“看老子干啥了?——烂人一个——......现在和我有毬的关系!”
  “罐罐”不像是在玩儿虚的,单从最近又和我说开了话,也能说明这一点。一次,走到半路的时候,他和“老段”相跟着一帮人,骑自行车从谈军和我旁边经过。换成前一阵儿,顶多相互点个头、招呼一声也就各走各的了,但这一次,他俩却停了下来。
  “你们先到儿童医院门口,‘老段’和我跟军儿、还有老杨说句话。”“罐罐”边从后座位上往下跳边高声说着。那几个货也真听话——二话没有——冲我俩笑了一下,立马蹁腿上车,全都又往前骑开了。
  说实话,好长时间没在一起相跟,刚开始,我们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还是“罐罐”先开的口:“没别的,就是给你俩提个醒——别在学校里说亓露那档事儿。为这,最近‘三黄毛’已经拾掇了好几个人......”
  谈军没吭气,只是点了点头,我却禁不住问了一句,“关这货什么事?”
  “不明白?”看我承认了,他才接着解释道:“你注意到学校的态度没有......到现在,是不是除了‘包子’在语文组说漏嘴那次以外,就再没听别人提过?”
  我一琢磨还真的是。
  “明摆的么......除了‘笑面虎’不让说,根本不可能还会有第二个原因!”
  “按道理,也轮不到这货去管吧?!”看我一脸的不服,“罐罐”禁不住摇了摇头,“道理......讲毬给咱们听的时候才是道理!——在花园呆了快两年啦,你怎么连这也没害清楚?......——是轮不到,可人家就管了,学校里谁**敢有二话;别说咱们,就是老师,又有哪个不是明明见了却装成看不见?!......‘老道‘我承认,是挺有梗气的,可光杆儿一个有屁的用!......明说吧,这货嘴上要是再没个把门儿的,可能连《生理卫生》都没得教......这可是‘三黄毛’的原话。——他一个**学生凭什么这么有底气——明摆着,还不是从他老子那儿听**来的?!”
  这股冲劲儿真让人有些受不了,但他的话又不能说不对。没办法,我只好闭嘴了事。谈军也一直不接茬儿,气氛很快开始显得沉闷起来。幸好路不远,很快到了二条口。我禁不住偷偷地松了口气。“老段”也才终于憋出来一句,“我们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怕你俩一不当心吃了亏。”“罐罐”跟着说了声“那是”,同时还使劲儿拍了我一巴掌,“真要有麻烦也没毬关系,需要的时候记得跟伙计吭一声!”
  直到他俩叫上对面等着的那几个货一路吵嚷着从十字路口拐了过去,谈军才回过头来说道:“老杨,你觉不觉得最近他有点儿过了?”
  “有段时间了吧......”我微微地嘘了口气,随即又点了点头,说道:“也不奇怪——人家现在耍大了——对吧?”
  “那又怎么着?要知道现在已经初二了。——满打满算——在花园,咱们顶多也只能再待上一年半。以后呢,莫非他还想到社会上去混不成?”
  自己怎么就从没想过这么远?......谈军猛地一提,我的脑袋反倒禁不住先大了起来。
  我最清楚,自己这个学习不错的名号其实仅限于我们班,往整个年级一放,估计进前三十名都够呛。要知道,每年中考,花园考上重点的人头——即便最好的时候——至多也没听说能超过十几个。
  谈军的眼很尖,马上就把话头转了过来,“咱们先不管他。你呢,究竟怎么打算的?”我咽了好几口吐沫,最后才憋出来一句“闹不太清楚。”没想到,他这么个一向不怎么爱吭气的,反倒接住话茬说了起来。“实话讲,哥们儿不想当兵——从小到大绿皮见得太多了,别到最后自己反倒也披上一身——......我还是想上高中。”“必须是重点,对吧?——好像你说过你爸是这么讲的。”“没错儿......有句话说出来别不爱听——你这次没当上班干部绝对是件好事儿......我干了一礼拜不到就已经后悔啦!”看我一脸的疑惑,他继续解释道:“为了班里那些鸡毛蒜皮的的破事儿,费这么大的劲儿,太不值当。”“可是这段儿变化最大的还就是队列、上操什么的,对吧。”“总得给人家‘凉粉儿’点儿面子吧;另外,也有和那几个家伙斗气儿的意思在里头......可你想过没有,即便往后压住了他们,又有什么用?!要知道,最后还是得凭分数说话,是不是?”我禁不住点了点头,他却仍旧补了一句,“哥们儿刚才说的,里面绝对没有一个字儿是虚的。”
  打了个招呼,我俩开始各走各的;只几步,谈军突然喊了一嗓子,又把我给叫住了。“你和兰紫什么情况......最近好像都不怎么说话了,对吧?”见我只是嗯了一声,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暂时不来往,其实对你也好......哥们儿回了啊。”
  谈军说话时的语气和架势,让我不舒服了好几天。但那股劲儿过去以后,仔细往回想,又觉得他也有对的地方。顺带着还提醒了我,自己和兰紫已经有一个多礼拜没吭过气了!
  前段时间,我确实在故意躲着她。胆小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害怕再给人家惹麻烦。——毕竟在这种事情上,女生背的黑锅往往要大得多。
  “包子”收拾完我们的第二天,兰紫和我的事情就已经在初二传遍了。班里人还好,因为说什么的都有。老师们却完全相反——态度几乎全都一样——对我,除了嫌不争气,再就是可惜;对她,则毫不客气,讲的尽是些特别难听的话。亏得后来人们的注意力全被被亓露以及班干部之间闹不和这两档事儿给勾上走了,我俩的耳朵跟前总算才清净了一些。
  机会很难找。上下学的路上肯定不行;在学校里也够呛,——可以这么讲——只要不是上课,现在“二胖”对兰紫绝对是寸步不离(即便不去管这货,也还是不能大意,别自己一冒失,又被别人点了炮儿);传纸条更不合适,明摆着,只写着一个字的树叶标本都能被定成证据,何况几句话、一封信呢?......在校外不是不可以,关键我还不太愿意让谈军知道。想要既安全又可以避开其他人,唯一的办法就是去大校场死等一个能和她单独碰面的机会。
  说着容易,真做起来却很难。首先是没办法早出来,每天晚上差不多都是八点以后有空——为了闹表现,一回到家,我就得立马写作业,这样,才能找个借口出去转一转。另外还有天气的缘故,要知道已经立冬了——虽说走路不至于太冷——大晚上在外面杵上二三十分钟,肯定不会好受;关键是还不一定能等上人,那个点儿,大校场里连大人都很少见,更别说是个初中女生了。照以前,干等一回以后,我绝不可能再去受第二份儿罪,但当时,自己却不知道哪来的股拗劲儿——从礼拜四到礼拜六——竟然一连去了三趟!
  尤其是最后一天,下学时就刮开了风,晚上更是明显比前几天冷得多。一点儿不夸张,在兰紫家楼门口对面的树后头躲了不到一刻钟,我的手和脚就都已经麻了。明摆着,再这么继续杵下去,自己非冻出点儿毛病不可。没办法,我只好顶着风,连跺带跳地往出走。
  巧的是,刚到单元楼拐角,一阵嬉笑声突然传了过来。我先是高兴的不行——其中一个声音很熟,应该是兰紫;随即又觉得有些丧气,因为明显还有另外一个人(好像不是“二胖”)。只一愣神儿的功夫,挤得紧紧的两个影子眼见着开始越变越大......下意识间,我连退几步,约莫到了头一个单元门口附近——都来不及往旁边看上一眼——横着就窜了进去。因为太紧张的缘故,一个不小心带倒了立在门洞边的一把笤帚;心再一慌,我忍不住又往外看了一眼,却正好和兰紫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好像有个人跑到一单元里头去了——鬼鬼祟祟的......——别是什么坏人吧?”这次我听清楚了,说话的人是兰蓝。她因为靠外边儿,稍微慢了半步,所以刚才没看太真。兰紫一边使劲儿拽着她往前走,一边随口解释道:“肯定是急着回家的......这么冷,也只有你还敢跑出去洗澡!......快点儿快点儿,我可是要冻僵啦。”抱怨的同时,她还真的跑了起来,兰蓝也只好笑着跟了上去......
  她俩进了隔边儿的单元后,我才走出来,不过没离开,而是躲回到了原来的那颗树后面。大概过了五六分钟,脚步声又响了起来;紧接着,手电筒的光晕也上下晃动着出现在门洞里......我伸出半个头——一个人影正好闪了出来——瞪大眼睛一看,果然是兰紫。“还真是你?!”她晃了我一下,但并没走过来,而是站在原地接着问了一句:“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儿么?”
  “没有......”我本来挺激动的,但一看她绷起了脸,就没敢往前走。可再一想,觉得这么回去又实在太亏得慌,索性硬起头皮说道:“......也不全是,有几句话想和你说一下。”
  “怎么不在学校说?!”看我不吭气,兰紫又问:“来了不止这一次......对吧?”我点了点头。“昨天拉窗帘儿的时候,就看见树旁边儿像是有个人......——和今天同一时间——也是你吧?!”我又点了点头。“就知道晃脑袋——别是嘴也冻住了?”看她眼睛一弯,我也禁不住咧了下嘴巴,同时摇着头说了句“不至于。”“还不至于......鼻涕都快出来了!”
  抬起手一摸,真的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一点儿都没感觉到。“不卫生......”兰紫紧走几步,从裤子口袋儿里掏出一条手绢递了过来。等我擦完,她又说道:“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为了下来一趟,我跟家里人都说了谎,现在得赶快上去——你也回吧......别冻感冒了再。”“在哪儿等、几点?”“老地方吧——院儿门口正对面儿。......不用太早,七点半行不行?”“没问题......那你回,我然后就走。”
  “手绢儿还没给我。”兰紫答应完,往楼门口只走了几步,突然又折了回来。我有些不好意思拿出来,说等洗干净了再还。“可别......——忘了班里有特务这事儿了吧——万一你不小心,我不是更说不清了吗?”
  话说到这份儿上,我只好把手绢儿递了过去。
  “当真了?......和你开玩笑呢!”她忽闪着眼睛,边往后退边说道:“那......明天早上见。”
  第二天碰面的时候,我和兰紫——尤其是我——都有些不自在。被示众后,再单独在一起,谁心里也难免会胡思乱想。相互点点头打了个招呼,我俩就默默地按着原来的路线并排朝前走......直到出了校场巷,她才先忍不住问道:“对了,你不是有话要和我说么?”
  换成昨晚,我肯定会忍不住把这些天窝在心里的疑问和担心全讲出来,可现在——已经清楚她不怎么生自己的气了,——那些话反倒有些说不出口。
  “其实......也没什么;......看你前一阵儿老不高兴,就想问问......是不是你家人还......”我想了想,答道。
  “我爸妈才没那么封建......”说到这儿,她侧过脸来看着我,冷不丁地又问道:“真的就这一句......我怎么感觉不太像?”
  “***保证......”我看着前面赶紧回了一句,还好,兰紫没再追问下去(否则,我非把实说话说出来不可),而是把话题转到了别的事情上。“你家呢......你爸没打你吧?”
  “打倒没有,只不过说好给买的冰鞋吹了。”看她不太明白,我又解释了几句,没想到招来的却是一通数落。“你可真敢开口!——好几十块钱呢......怪不得你爸会反悔;再说了,租不是挺好么......没人规定不买就不能去划,对吧?”
  “那倒是!”
  然后,我又开始担心起到时候她家人的态度。“你就爱多想!”兰紫忍不住笑了起来,“有句话别不爱听啊......——在这方面,我家比你家要开通得多——就比方说今天早上咱们一块儿跑步这件事儿,我爸妈就知道。俩人不仅没多讲什么,我爸还给了两块钱,告诉我别总叫你请客......怎么样?”
  明摆着,我只有羡慕的份儿。兰紫看在眼里,禁不住笑出了声。我却没火,她从来都是有什么就说什么,不知不觉中,我已经习惯了。
  体育场里的人很少,一点儿锻炼的气氛都没有,我俩跑了一圈儿多就下了跑道。看台上又特别招风,也没法坐。再加上活动了一会儿,都觉着有些饿了,一商量,决定不如去吃早饭;当然,奔的仍旧是以前常去的那家小饭铺。可能因为买早饭的人不多,也可能是出于有段儿时间没看见兰紫和我的缘故,那个卖饭的态度从头到尾居然很和气!
  人一高兴,难免会东拉西扯......眼看就快要到大校场门口的时候,我和她才逮住空说了会儿班里的事情。
  “你发现没有,最近不少人对原素的评价不如她刚来时那么高......”
  “可不是——自打干上这个班主任,她就变得越来越不冲了。”我点了点头,又禁不住叹了口气,“像上回在语文组,还以为她能替咱俩说几句好话,结果......要换了边老师,肯定不会由着“包子”那么的嚣张。”
  “嗯......其实,起初那几天我真是挺失望的,要知道以前她给大家伙儿——尤其是咱们“兴趣小组”这些人——的印象多好!可再后来,又觉得原老师也挺难的——毕业连半年都不到,中间儿接的又是一个烂摊子,背后还有那么多眼红的人。——换做其他人,未必能强到哪儿去。”
  “话是这么说,关键她变得未免太快了一点儿。”我还是有些不服。
  “主要是你总站在自己的角度上看人家......先别不承认......这么着,——想象一下——现在如果你是咱们班的班主任,到底会怎么样?”
  兰紫并不像是在开玩笑,我只好认认真真地磋磨了一小会儿,结果脑袋很快就大了起来。“不瞒你说,我最头疼的就是管别人。——用我爸的话讲——能把自己管住就已经算不错的了。”
  “以前你当学习委员的时候,看上去不是挺带劲儿的嘛......”她笑着反问了一句。
  “从前答应边老师,主要是因为面子上好看;现在经你这么一激,我反倒更明白自己的斤两了。”说到这儿,我脑子里忽然一动,“像你刚才那些话,就是再过两年,我也未必能说得出来。”
  “我哪儿编得出来,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我爸劝我的时候讲的。”
  “......还真的让我给猜对了!”我禁不住笑了起来。
  “胆敢套我的话......”兰紫一急,竟然抬起手给了我肩膀上一拳,“讨不讨厌啊?!”
  我先是吓了一跳,可看见她并不是真的生气,就又说道:“你爸真够可以的!——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比方那天,他一来,三下五除二,“包子”立马就没了捻儿。”
  “这算什么......——我爸可是指导员、教导员都当过的人——邰厚英那种没水平的家伙,在他面前,根本就是小菜一盘儿!”
  “对了,你妈知道不知道......她反应大不大?”
  “怎么不大?!”兰紫拨了下被风吹到睫毛上的几丝头发,略有些后怕地说:“幸亏回家的时候已经晚了,——另外,我爸拦着肯定也有作用——要不,我妈当下就会找到学校里去......哪那么快就没事儿啦,她先是说了我爸好一通,最后还提到要给我转学......”
  听到这儿,我立马就懵了——毫不夸张——脑子里空了好几秒钟,才又想起句话来,“二十六?”
  “要是育英的话,我才不担心呢。——也就比咱们花园远个五六分钟,对吧。”兰紫端详了我一眼,轻声说道:“杭州——我外公外婆、小姨不是都住那儿么——......”
  “你妈怎么......”不知为什么,我竟然有些说不下去了。
  “看把你吓得!”兰紫笑了好一阵儿,才继续说道:“这些都是气头上的话——我妈主要是嫌我爸拉不下脸为学校的事儿去走后门儿;反过来,其实她不也一样嘛。——真要办,哪能那么容易;再说了,他们才不舍得离我那么远呢。”
  我暗地里才松了口气,谁想她话锋一转表示说,怕就怕“凉粉儿”镇不住,班里又开始乱起来,到时候还真不好说。我心里立马一沉,火不由得冒了上来,“说白了就是那几个货在挑事儿,再加上两边儿的人谁也不让谁......——真不明白他们到底安的什么心?!”埋怨完,我突然发现连谈军和“老段”都被自己捎带上了。好笑的是,就在前几天,我还对他们干的一件事叫好来着。
  “还真是!”兰紫用点了点头,眼睛随即又忽闪了两下,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你听说了没有,肖校长最近连着找原素谈了好几次话;......不过,印象中他对原老师还是挺支持的——不算当众表扬,私底下咱们也都亲眼见过——按理说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对吧。”
  实际上我还知道另外一些消息,但因为有些说不出口,所以只能含含糊糊地回了她两个字:“......那是。”
  “一定是因为那个......讲义本儿。”兰紫脸猛地一红,眼睛朝旁边儿扫了过去,“真不知道你们男生是怎么一回事儿?!竟然上赶着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绝对没我的份儿!”截住她的话头,我赶忙分辩道:“不骗你——真的连一眼都没有看过——否则,‘康窝头’这货肯定早把我给咬出来了。”
  “一不小心说顺嘴了,不行?......”兰紫转过脸来看了我一眼,显得有些纳闷儿,“不清楚的,还以为你心虚什么呢。”
  尽管有那么一个封皮掩护,“康窝头”耍的花样很快还是被识破了。一个礼拜都不到,这个“讲义本”又通过和这货关系硬的那几个人——比方说“狗腿子”——迅速传到了多数男生的手里。
  我没和兰紫玩儿虚的,自己确实没能看上。除了一向和“康窝头”不怎么对付排不上号以外,还有很重要的一个原因:谈军的警告。
  有天早晨,上学的时候,刚拐到花园街上,他冷不丁问我看过那个“讲义本”没有。我当然实话实说,不成想谈军并没有全信,很快又和我盯对起来。“王八蛋胡说!——......对你伙计没什么说不出口的——要是还不信,我也没办法。”
  “那就好。”他笑了笑,然后又提醒道:“反正记住,千万连看也别看......哥们儿一下子说不清,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尽管有些纳闷儿,但因为已经进了校门,再加上谈军说话经常半遮半掩的,我也就没怎么再多想。
  当天上午第三节是语文,上课铃响了以后,“凉粉儿”却没有露面儿;更反常的是所有班干部也没在。不用说,教室里很快就乱开了。吵吵声中,我注意到“油条儿”突然坐立不安起来,先是在自己桌斗里乱翻一通,紧接着又扭过头和隔边儿、背后坐着的人拧眉瞪眼地嘀咕了好一阵子;再后来,这货甚至出了座位,窜到了“康窝头”的跟前。越来越多的人——基本上全是男生——开始觉出不对劲儿,班干部们正好也推开门走了进来。根本不用问,从他们的表情——除了清一色一脸的严肃,“狗腿子”多少还有些心神不定——就能看得出来肯定有事儿。
  果然,“马屁精”先走上讲台通知大家继续自习,紧跟着,就叫“油条儿”立刻去南院儿校团委报到。这货起先有点儿懵,回过劲儿来以后连问了好几遍什么事情,看没有一个人言语,只好忽忽疑疑地拽开门走了出去。
  时间不长,他就红着张脸、耷拉个脑袋被放了回来。不用问,绝大多数人都挺好奇,可这货的嘴像被封住了似的,除了叫另一个男生去见“凉粉儿“以外,别的,任凭谁问死活不开口。那位回来得更快,进门的同时又把“康窝头”打发了出去......我注意到,互相埋怨的情形逐渐多了起来。尽管听不太真,但从表情和架势来看,他们说的应该是一件挺丢人的事情。等到连“狗腿子”也被传出去的时候,——下意识间扭转头,朝谈军和“罐罐”脸上一看——我总算才明白过来:“油条儿”找不见的肯定是那个手抄本儿,否则,绝不会牵连这么多人......这样一去一回、一回一去——不到一节课的时间里——几乎把大多数的男生都给过了一遍!没被叫的,除了谈军、“老段”、我以及“秀才”等几个真没看的,再就是“罐罐”——很可能还包括“老缝儿”她们一帮子——这类看过却没人敢咬出来的。
  我却有些高兴不起来(如果单是“快腿儿”、“康窝头”少数几个,应该不会这样)。牵扯的人里头不仅有平时和自己关系凑乎的,也有和“罐罐”、“老段”他们走得很近的......稍一细想,心里不免会觉得别扭。另外,随着觉出里头有蹊跷的人越来越多——我们四个全都展展的谁也没栽进去,哪可能不让人生疑,自己禁不住还有些害怕起来......将近二十号人被闹得长时间抬不起头来,怎么看也不是一桩小事儿。
  “就是知道......他们又敢怎么样?!”“罐罐”却根本不在乎,“谁**不服气,老子正好收拾谁!”“老段”也和他差不了多少。我却不行,即便不用操心别人,可兰紫的看法却不能不管。
  “牵连了这么多人——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认为做得有点儿绝......对了,你怎么看?”礼拜天早上,闲聊的时候她曾经这么问过。我既不愿意让兰紫以为里头也有自己的份儿,又不想出卖朋友,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含糊过去。还好因为我没看手抄本,她很高兴,所以就没有再继续再往下问。
  最后,不得不说一下谈军的态度。相比起那十多个倒霉蛋儿,更让他在乎的是对“凉粉儿”的影响。倒不难理解,虽说他这个班干部是班里人投票选出来的,但要是没有班主任拍板,一样也当不上。
  明摆着,“凉粉儿”不愿意把事情闹大。她平时本来就比较顾及班里人的脸面,另外,肯定也担心一旦传出去,会落下话柄。但事与愿违,当天下午,消息就已经传开了......要知道这是在花园,而且又和“黄色”有关,没人翻嘴,那才怪了。
  奇怪的是,绝大多数人——尤其是老师们——都把矛头朝向了“凉粉儿”,好像手抄本泛滥的罪魁祸首是她本人似的。
  其实搜出个把本儿黄书,在花园——别说初二初三,甚至连初一都有——按说并不算严重;别的班一旦闹出这种事情,抬不起头的从来都是被逮住的那些货,根本听说过班主任还会担什么责任。
  不用问,最上劲儿的又是“包子”。一得到信儿(这货知道得还特别早),她像是打了针鸡血似的,立马来了精神。差不多有一个礼拜左右吧,但凡有机会,就会往我们班跑,又是谈心,又是了解情况,忙了个四脚朝天。“凉粉儿”却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对付,只能假装不知道。明摆着这根本不行,很快,一大堆帽子就扣到了她头上:包庇、上行下效、没有责任心......一个比一个难听不说,关键还是当着全校人的面儿讲的;就差没直接点名了。
  让人唬不透的是“笑面虎”的态度。这货不但由着“包子”没完没了的瞎逼叨叨,完后听说还连着找“凉粉儿”长谈了几次。说的内容,暂时还没有传出来,可从她的表情和神态上却能猜得出来,应该不会是什么好话。
  为了这,谈军有些内疚。厉害的是,不到半天的功夫,他就想通了。“已经这么干了,如果后悔,反倒会被别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