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作者:亚路利哈      更新:2021-03-13 04:16      字数:3843
  越靠近京城,受京城风气的熏染,客舍不单单只供食宿,各种花样都多了起来。
  有的客舍会找两个貌美胡姬在木球上跳胡旋舞,跳的人心魂荡漾;有的请术士在堂中做幻术,变些鲜花美人出来,以叫秀色可餐。
  他们今日入住的客舍不是出卖女子色相,而是一个身高四尺的侏儒矮奴在做球戏,他脚踩在一只大木球上,十几个色彩缤纷的拳头大小的彩球被越抛越高,双脚在木球上踏动维持平衡,手上不乱,脚下不晃。
  栗浓立在二楼的栏杆边看了一会儿,侏儒身高四尺,却将球抛的几丈高,已然超过了二楼的地板,栗浓心生好奇,想看看他究竟能抛多高,不知不觉看入了迷。
  顾临川百无聊赖,也倚着栏杆瞧了一瞧,觉得甚为无趣。他见栗浓看得入神,便也耐下性子多看了一会儿。
  侏儒已经将球抛的几乎要碰到客舍屋顶的大梁,栗浓的眼睛随着小球起落,渐渐眼花缭乱,可侏儒脸上竟然没有丝毫吃力,脚下也十分平稳。只听‘咚’的一声,一枚小球已经磕上了大梁,随后是接连不断的几声‘咚’,他手中的小球一一都磕上了大梁。
  他就此收了球,脚尖一挑,自己也稳稳当当地从大木球上跳下来,微笑。意思很明显,场地所限,只能如此了。
  这不禁让人好奇,要是没有这个限制,他能抛多高呢?
  四周一片叫好声,栗浓也用力鼓掌喝彩起来,脸上还带点意犹未尽。
  顾临川离她几丈远,她脸上的神情倒是看得很清楚。
  这种时候,正常的叔父应该走过来,和小辈说:“我当年在某某地看到某某人做过的球戏,可真是惊险万分、精彩纷呈,那里还有吐火、叠罗汉云云,日后带你一起去看看。不过这个矮奴能做到这等地步,已然算是万里挑一……”
  吹嘘吹嘘自己丰富的阅历引起小孩崇拜,再许个什么承诺,勾起小孩兴趣,一下子便能增进亲近感。
  但顾临川不是什么正常人,他看栗浓看戏看的很高兴,心里有了:‘看来她很喜欢’这个认知,但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第二日清晨,栗浓早起赶路,困意没消,一面揉眼睛一面蹬车,由于不太清醒,迷迷糊糊上了车才意识到有点不对。
  她掀帘一看,那个矮奴垂手立在车轼边,温顺地向她作揖。
  ‘温顺’这个词从她脑子里冒出来,自己都觉得非常不适,这个词好像在形容小猫小狗。
  “惊时!”栗浓的表情烦躁中带一些不忍:“怎么回事?”
  惊时道:“郎君看娘子喜欢,便把他买下来送给娘子了。”
  栗浓更加烦躁:“不是,他……”
  他有毛病吗?
  栗浓余光瞥见那矮奴低垂的头,惊时一脸不解,在他看来,这件事情非常正常。
  她心里产生了更深更深的鸡同鸭讲、对牛弹琴之感,甚至微微预见到去到国公府后,只怕都是这样说不上话的人。
  这让她烦躁不已。
  她索性闭嘴,不废话,向惊时一伸手:“身契在哪里?”
  “哦,”惊时从袖筒里抽出一卷泛黄的纸:“在我这里,娘子自己收着也好。”
  栗浓看都没看一眼,直接递给了矮奴,有点疲累:“你走吧。”
  矮奴吓得不敢言语,惊时不解地挠挠头:“娘子,他是奴籍,到哪里不是听人使唤?跟了娘子这等和善的主子,也是他的造化啊。”
  “滚滚滚!不要烦我!”栗浓一点就炸,晓得和他说也说不通,一把落下了车帘。
  惊时摸不准她脾气,朝那矮奴耸了耸肩:“得了,兄弟,你走大运了。”他把身契塞进他手心,龇牙一笑:“还不快走,小心我们姑奶奶反悔!”
  那矮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惊时一吓唬,也来不及多想,磕个头千恩万谢跑开了。
  惊时还颇周到地目送了他一段距离,一回头,顾临川立在车轿前,好死不死也盯着那矮奴离去的方向,眼神微微一眯。
  惊时心道不好,立刻收敛了笑容。
  顾临川轻轻哼了一声,回身上车。
  惊时细细思量这小插曲,越想越觉得不对。
  顾临川对栗浓颇有歉疚,相处起来小心翼翼,饭桌上也不敢给她夹菜,怎么突然迈了一大步,就敢‘投其所好’起来?
  惊时听着耳边叮铃铃的脆响,瞥了悬铃一眼,哦,懂了,是悬铃给他的自信。
  完了,这投其所好眼看是没投对地方。闹的俩人都一肚子气,栗浓觉得顾临川不可理喻,顾临川觉得栗浓不给面子。
  进一小步,退一大步,如何是好?
  惊时正在发愁,栗浓掀开帘子一块小角,露出一脸忧色:“惊时,他没有对狐狸做什么吧?”
  惊时一时想不起来:“什么狐狸?”
  栗浓有些焦急:“就是我们在客舍外面看到的,有个老伯牵着两只红狐狸,”她转了转眼睛,生怕他想不起来,描述得非常细致:“四只脚和耳朵尖都是黑色的,尾巴尖是白色的。”
  “哦哦哦,”惊时道:“想起来了,娘子说狐狸的尾巴又蓬又松,尾巴尖尖甩来甩去的,很想抓一抓。”
  栗浓连连点头,惊时失笑:“娘子放心,咱们将军没对狐狸下手。”
  栗浓放了心,似乎觉得不该把顾临川想得太坏,带点歉意地笑了一笑。
  不过就差一点。
  惊时长吁一口气,差一点就真向狐狸下手了,顾临川昨天很认真地说了一句‘刚刚入秋,还并不冷’。惊时当时不明白他冷不丁来这么一句是为什么,现在明白了。
  他恐怕是想给栗浓做件狐皮大氅。
  得亏现在天不冷,要不然他真干了,栗浓能一辈子不跟他说话。
  惊时非常头痛,顾临川受了悬铃的鼓舞,现在热衷于送各种小玩意儿哄她,但是很显然,两人的思路根本不对盘。
  惊时实在想不通,为什么顾临川在缓和关系这方面,会这么笨拙?
  栗浓是个倔脾气,但非常单纯,只要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向她认真道个歉,她自然不会再闹。
  倘若想要将旧事糊弄过去不提,多多娇宠讨好就想修复关系,几乎是不可能的。
  可是道歉?顾临川怎么可能道歉呢?
  惊时是晓得顾临川脾气的,他肯低头已经大不容易,栗浓却不领情,就害怕时间一长顾临川没了耐心,觉得栗浓软硬不吃无理取闹,再发作起来,那可怎么好?
  他对两人的未来十分担忧。
  他的担心没有错。俩人的关系成功歪到了另一个层面,变成了各自心中有气,却又不明着发泄,垮着一张脸,开门都用踹的。
  栗浓不再和他一张桌子吃饭,自己躲在客房里。顾临川被气得摔筷子,还得忍着怒气吩咐店里的茶博士给她送饭。
  顾临川言简意赅:“捡几样招牌菜,给她送去。”
  偏偏茶博士啰嗦的很,道:“咱家的秋葵是院里自种的,新鲜极了,郎君来一份吗?”
  顾临川:“嗯。”
  “好嘞!今天新宰了一只小羔羊,郎君可要尝个鲜呐?”
  顾临川:“……嗯。”
  “郎君是要蒸的还是烤的?片了肉煮汤也极鲜美,咱们家的大厨……”
  “伙计!”惊时出声:“要烤的,九成熟,不加胡椒,拆好了送到这里与房里各一份。”
  伙计眨了眨眼睛:“那要不要再来条……”
  惊时快哭了:“不要,就这些!”
  “可主食……”
  顾临川额头上的青筋跳了一跳,轻轻地抬了眼,惊时立马捂住伙计的嘴把人带走。
  顾临川食欲极差,加上生病受伤,身心俱疲,喝点粥便没有再吃旁的东西。
  他嫌外头吵闹,故而也早早回屋去了。
  惊时立在他门前守着,定着眼睛看小伙计收拾桌子,那孩子年纪小,很看不上顾临川这种浪费的行为,面上很是愤愤的。
  惊时看着好笑,想要去逗逗他,忽然听见有人唤他名字,他一回头,栗浓从屋门打开的缝里探出脑袋,只露出一双眼睛,他一看向她,她就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显得很鬼祟。
  惊时不由得也做贼心虚起来,左右看了一圈,确认没人在看他,才挪着步子进了她的房间。
  栗浓的饭吃了个七七八八,她这吃法明显和胃口极差的顾临川不同,她是胃口很好但挑食。
  惊时匆匆扫了一眼,发现她把羊骨头上的肉丝啃的干干净净,那盘秋葵嘛,应该是一筷子都没动。
  他心里笑了笑,面上没有表露。
  栗浓小心地关闭了门窗,看得惊时一阵心慌,不由地向上拉了拉自己的领口。
  “娘子,有什么事咱能直说吗?”
  栗浓:……
  栗浓道:“我听说,李维捷的主力军是被顾临……顾将军剿灭的,叛将与幕僚大多被捕,押送京师了,对不对?”
  惊时这才把这个坏脾气大小姐和上阵杀敌战功赫赫的孙将军联系起来,出于对烈士的敬佩,惊时的态度正经了不少,认真道:“是这样,李维捷的亲信大多被生擒,押送京师秋后问斩。但是……”
  这个但是,把栗浓的心又提了上去,惊时道:“但是李维捷是被自己手下杀死的,另一部分忠心于他的亲信决心为他报仇,所以,将军攻破敌营之前,他们已经自相残杀过一遭,许多文弱的幕僚惨死于那场厮杀中。”
  他虽然不怎么会打架,但是也并不文弱吧?惊时说了等于没说,栗浓心里仍是七上八下的,她皱了皱眉,一下子变得情绪低落。
  惊时初听她问这件事,还以为她是想了解顾临川的战绩,说得很有点自得。但看栗浓反应,似乎是他想错了。
  他想到什么,微微一笑道:“娘子怎么忽然伤感起来了,难不成……叛军中有您的心上人不成?”
  栗浓晓得他在打趣,她讨厌弯弯绕,直接说:“席若泽,你也认得他……或许你不记得了,也应该知道这个名字,他是李维捷的军事祭酒,也算是重要战犯,他被押解回京师了吗?”
  席若泽生死不明,总结来看,拢共也就三种可能,一种是趁乱逃了,一种是死于乱军中,还有一种就是被押解回京,以谋逆罪秋后问斩。
  栗浓情愿是第一种,她时常想,席若泽既然预见了失败的结局,一定早给自己安排好了退路;然而,席若泽养病时候的那一番话又非常古怪,他似乎不想要苦苦挣扎着活下去,自己不敢了断,渴盼着谁来给他一刀痛快的。
  她想起他的眼睛,他在病中时,眼睛像小狐狸一样单纯,但就是那种情况下,她仍旧看不懂他。
  他是个矛盾的人,所以他的生死,便更难料。
  惊时故意道:“为什么要打听他?”
  栗浓道:“好歹朋友一场。”
  惊时笑了:“出卖过您的,也还算您的朋友?”
  栗浓偏开脸去,不作声了很久。她这沉默很不对劲,席若泽救过她性命,她关心他并无什么不妥,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直说。
  可是不晓得为什么,她不想和惊时解释这些,她只是烦躁地用手把碎发梳上去:“我只问你他在不在京城,你只说在不在就好了,反问我那么多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