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作者:亚路利哈      更新:2021-03-13 04:15      字数:4365
  当夜,战战兢兢的李军又发现了榆城城墙上缚绳而出的人影。
  神经衰弱的苏统帅已经被狼来了一回又一回的玩法弄得暴躁不已,直接认定了刘将军又是想要借箭,直接吩咐不要理。
  三刻钟之后,李军粮草大营走水,火光冲天。
  苏统帅早已下过命令,抓一个来偷袭的兵就赏良田十亩,黄金十两。重赏在前,整个李军大营陷入一片厮杀当中,非常有一家人齐心协力抵抗土匪的调性。
  这这这,到底谁才是侵略者?
  场面非常混乱,双方都抱着莫大的愤怒,杀红了眼。这样下去,刘将军那边是占不到便宜的,毕竟这是人家老窝。
  千钧一发之际,苏统帅忽地瞟见远离战场的黑暗里燃起了一点火焰,火焰应该是附着在什么东西上面,只见火焰动了一动,火焰后深沉的黑暗里冒出一张人脸。
  这种情况下,苏统帅没法客观评价那张脸…跟他娘的半空中飘着张鬼脸一样!
  随后只见那鬼非常轻蔑地笑了一笑,火焰登时如流星般飞出,直入星空,落在军营的大旗上。
  大旗上。
  旗上。
  大旗!
  那绘有山川河流图腾的大旗!那代表脸面的旗帜!
  一面旗帜哪有粮仓有烧头?只见火光一滚,李军的精神寄托连渣都不剩。
  随着一声尖利的哨响,刘军速战速决,如潮水般退去。
  而这一刻在苏统帅头脑里被拉长,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今日是初一,没有月亮,最适合偷袭;这一日蓄谋已久,草人借箭与骂战,都是为了麻痹他们;粮仓的地点,恐怕在前几次偷营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了;现在粮仓火势愈来愈大,救火时机被刘军的缠斗耽搁,无力回天。
  苏将军后知后觉,那火焰应该是弓箭箭头绑了麻布浸了油点燃的火,人脸也不过是照亮了射手的脸,由于她整个人处在黑暗里,才显得格外瘆人。
  这可怎么打?他老苏,是个儒将啊。
  战事,往往在拂晓时分打响。
  拂晓时分,细雨如细丝,黑暗里,五千名身着铁甲军士们静默伫立。细雨洒进他们眉毛里,沾着水珠的眉毛与睫毛下是一双双相似的眼睛——克制着杀气的眼睛。
  李军不会善罢甘休,一场恶战在所难免,或许是今天,或许是明天——我们的死期。
  我们严阵以待。
  栗浓抬起头,雨水洒进她的眼睛里。其实这已经是春天,枝头一片绿意,燕子在细雨中低飞而过,眺望远山,遥遥草色。甚至,恐怕在其他地方,迎春都应该开谢了。
  真不可思议,这居然是春天。
  充斥着冷刃,热血,尸臭,还有马粪味道的春天,如此肃杀。
  刘将军全副戎甲,兜鍪上狻猊兽首,护甲明晃晃的反着寒光,雨珠崩在铠甲上碎成八瓣,所有人都在凝望他的背影,想起他的那些传说,那些英勇的抵抗,无畏的搏杀。人们忽然记起,在这次兵临城下之前,他没有输过。那时候,他振臂一挥,人们都是愿意追随、愿意追随、愿意追随。
  他曾慷慨激昂地站在此地,说一句: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彼时他与他的将士都豪气万千,相信自己所向披靡。而今时今日,他只是说——
  “请诸君满饮此杯。请诸君无畏向前。请诸君记得,我们身后是妇孺老幼,更是妻子父母,我们无路可退,还请向前。
  ‘投降’二字,我严令不许提,许多人同我讲过,降者不亡。可诸君细想,若人人皆降,可还会有大宇?我选择抵抗,并非因为我不惧死,而是因为,比起死,我更不想做狗。请诸君牢记,我们保卫的是榆城,捍卫的是国土!
  多谢诸君信任,追随至今。我已败过多次,败的只剩榆城方寸之地;败的同袍志士身首异。今日,我仍然不知道这次是否会赢,但我清楚,绝不会败。不死便不退!”
  他霍然抽刀,宝剑黯如水,微红湿馀血,他割破了自己的手指,阴云蔽城,压抑的黑漆里大家只看得到那夺目的鲜红,士气由此一震——
  不死不退!
  土匪大哥恶狠狠地喊着口号,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
  阿栋学着他的样子,恶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这一口唾沫里有太多不必言明的壮志,去他娘的生死,老子要痛快干一场!
  低低的天穹上是大块大块的黑色的雨云滚动,雨云的间隙中透出一点点光亮,或许太阳已经出来了?
  榆城是棋盘上被黑棋围拢的一枚白子,整张棋盘的云谲波诡,榆城不知。
  顾临川满脸写满阴郁,换回宰相服饰,踏入陛下的议事堂。
  今上不过四十岁,过于苍老的脸上泛着醉酒的红晕,混浊眼珠里是纵欲过度的颓态,他激动得热泪盈眶,握住顾临川的手反复言之道‘国之栋梁,社稷肱骨’,‘朕有爱卿,夫复何求?’等等等等。
  顾临川脸上是得体的惶恐与微笑。
  他跪下去,双手举过头顶,手心捧着一枚小小的虎符,道:“虎符在此,臣交还陛下。”
  战争结束了吗?还没有。
  李维捷亲率二十万,号称三十万大军在丰殷城外和顾临川正面对决,结果大败,退守并州;同时,镇北军虽然尚未拿下幽州,但已经收复了河北北部,南部诸郡也纷纷响应,重回大宇怀抱。
  李维捷阵脚大乱,守住已有阵地已然力不从心,几乎不再具有发动大规模强攻的能力。
  更要命的是,并州属官奔逃之时烧掉了并州所有的粮草,而河北一半被收服,自河北向并州的粮路被切断。他现在断了粮路,唯一能供粮的只剩不东州,粮草不济,便开始显露狰狞面目,不再求民心,开始烧杀抢掠。
  总结来看:大势已去。
  刚刚有点起色,朝廷就开始频繁试探顾临川,召他还京。
  比之李维捷,当然还是顾临川更值得忌惮。
  如果顾临川没有猜错,陛下应该要替换掉他了。放任他一直赢下去,他的威望愈大,威胁也就越大。比起尽快结束战争,朝廷更在乎的是能否操控大局,按下一个李维捷升起一个顾临川,那有什么用?一个比一个彪。
  顾临川心知肚明,于是趁早自己交出虎符,还能表一波忠心。顾临川还记得当初皇帝老儿晾了他那么久,最后请他出战的样子,也是情真意切演了一场戏,把他叫过来痛哭一通,什么山河破碎,狼子野心,什么唯有爱卿……
  当时还挺爽的。
  可惜现在换过来了,又得坐冷板凳,看他们瞎祸祸了。
  顾临川实在看不了废物打仗,战争初期分析了好几场战役失败原因,最后弄得自己匪夷所思——他怎么能这么打呢?不输怪了!
  顾临川已经做好了皇帝翻脸不认人的准备,不想,皇帝眼含热泪握住了他的手,吓得他一激灵,皇帝道:“爱卿为我大宇,立下汗马功劳,若不是有爱卿……呜呜!大宇此次危矣!顾卿真乃再造社稷之臣!那李贼深负朕心,而今尤在苟延残喘,还须爱卿出手,将其一举剿灭!”
  顾临川听愣了。
  皇帝又道:“令郎已然十三岁,还没有官职在身,朕已决定授他为从八品下承务郎……”
  “圣人!”顾临川终于插了一句话:“犬子还没进国子监,不通诗书,不堪大用……”
  “诶呀!有爱卿教导,何愁不成大器!”
  顾临川:“……”
  皇帝……了不得了,长道行了。
  顾临川只能咬牙切齿,做出感激涕零的样子,说:“臣定为大宇死而后已,李贼不破终不回还。”
  皇帝点了点头,眉目舒展,非常慈祥,拉着他的手,说了一大通李维捷的坏话,句句都是在提点顾临川,顾临川一直附和着。终于皇帝演够了,他终得脱身。
  皇帝身边最亲信的宦者郑石送他出来,一路温和笑脸,礼数周到。
  毫不殷勤。
  顾临川心下了然。他从来都是从圣人身边人的态度推断圣人对自己的态度的,如果圣人真的多么信重自己,就算自己啥都不是,这种宦者也早就蹭过来巴结了,尤其是郑石这种两面三刀,将陛下心思揣摩得无比透彻的。
  既然对方没巴结,那说明陛下的态度还是那样,很不怎么样。
  顾临川骤然觉得轻松很多,步子都轻快起来。
  外头下着朦胧细雨,顾临川的近随立刻上前给他掌伞。
  他不疾不徐步下长阶,看着巍巍高墙,气派宫阙,心思渐沉。陛下的小心思他当然在乎,为了让陛下安心,他想,或许他应该可以安排个陛下信任的人在身旁,专门来回传递军情,顺带监视他的行为。这样,或许皇帝可以安心。
  现在有一点很奇怪,李维捷迟迟没有进攻蜀州,也没有将已经占领的不东州的兵回调。他现在这么缺兵,为什么不调动不东州?不东州不是早就全部沦陷,完全和丰殷失去任何联系了吗?难道……不东州发生了什么?
  该派一支军队去不东州。
  虽然现在李维捷节节败退,但是造反一直到现在,李维捷靠的都是自己的兵和俘虏,倘若他走投无路,勾结外敌呢?
  该防备北边与西边。
  皇帝那装出来的痛心疾首就在眼前,顾临川心底一股厌恶。李维捷为什么造反?皇帝佬何必装清白无辜?皇帝对他的杀心激出了反心,以致如今。
  李维捷,唉,李将军。
  当年从武举提上去,做个手上没兵的地方长史,并不得重用,不过乱世出英杰,吞勒一战身先士卒,阖族十几口战死,多次受到今上褒奖,曾同他合兵澄水,并肩作战。
  如今他造反了。忠心耿耿造反已然是不可思议,可还会走到勾结外敌那一步?
  顾临川一阵胸闷,连带着肩胛一阵钻心的痛。烫手的兵符敛在袖里,这是圣人的心病,也是他的催命符。他死倒没有什么,可是连带阿苍、嫂嫂、会清……身家性命,皆系于此。
  他不得不停下来,缓一缓。最可怕是什么,最可怕是他看李维捷,简直向在照镜子一样。
  顾临川会否是下一个李维捷?
  他扪心自问,没有答案。
  “顾帅请留步!元帅留步!”
  顾临川立刻收敛情绪,循声望去,只见一人,身穿牙色团花联珠纹,头戴黄玉冠,生得白白净净,眉眼温和,年纪不过十七八岁,可打扮非常老气不大眼。
  顾临川躬身拱手:“殿下。”
  漳王宋与年朝他拘谨一笑,赶紧让人不必多礼,而后急急忙忙地翻袖子掏什么东西。
  顾临川也不着急。这位殿下不怎么聪明,性子温吞,在兄弟里不起眼也就算了,竟然还常常受下人欺负。十三岁封王开府,每年年尾王府里都是一步步结不清的烂账。去年刚刚死了母妃,境况更加糟糕。
  可他偏偏得长公主青眼,长公主没有孩子,对他比对亲儿子还亲,非常护短。以至于混乱的朝局里还必须得算上他一份。
  “我记得是放在了这里啊……”漳王找了半天,脸上焦急又尴尬,终于让他摸出来了个玉白的小瓷瓶子,宋与年欢喜地将瓶子塞到顾临川手中,道:“闻听顾元帅在盾丘一役中了箭,这是我姑姑特地寻来的良药,对箭伤有奇效。将军不妨试试。将军还要记得,既然有伤,便要戒荤腥油腻、戒酒……”
  顾临川感恩戴德地接过药瓶,道:“长公主殿下真是手眼通天,心细如发。”他肩膀中箭后为了稳定军心,第一时间掰断了箭杆,后续也没有大肆声张,知道他受伤的人并不多。
  今日陛下的反应,当初对方失败的反间计,都有了理由。长公主不是吃素的人,更并非目光短浅的蠢妇,她诚知兵者,乃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她知道,顾临川现在不能杀。不仅放他一马,还帮他一把,顾临川干什么就是什么,长公主为他扫清一切障碍。
  他早该想到的。
  漳王不聪明又不是傻,顾临川话虽然是笑着说的,可话里是什么意思?不敢细想。
  漳王垂眸低头道:“您记得用药,养好伤是要紧。”
  顾临川慢慢抬起眼,微笑道:“臣谢过漳王。劳烦殿下也替臣谢过长公主。”
  顾临川转身而去,宋与年在原地又立了一会儿,他素来如此周到。他记得他很小的时候,顾临川就是这样高大魁梧,本以为是那时候小,可现在再看,将军仍旧是将军,拉大弓降烈马,一把拧断贼子脖子的将军,立下赫赫战功煌煌战绩将军。
  他不由得抬头,向顾临川头顶望去,层叠乌云盖顶,飞快地翻滚着,好像随时都会坠下来。纵有狂风,不曾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