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作者:亚路利哈      更新:2021-03-13 04:15      字数:5229
  这几日,李维捷连开几日大会,讨论下一步作战计划。
  确定的战略如下:1南下,攻打陈风郡,阻断江南漕运,断了大宇南北粮运。
  2向丰殷推进,拿下丰殷周边郡县,一步步逼近丰殷。
  3谨防西北防军。西北边军是最精锐的部队,因为吞勒趁机进犯而无法抽身,但眼下局势危急,朝廷一定会做取舍,大概率会让西北防军弃守西北,直接去攻打完全是李军地盘的河北老家。
  主要大事就是这么三件。
  怎么派兵遣将,派谁南下,派谁回大本营守家,派谁去打险关,还要李维捷细细掂量。
  但所有的参谋与大将,都敏锐地意识到,李维捷现在非常倚重年轻的军师祭酒,席若泽。
  席若泽从来都与其他谋士不同,他在开大会时保持沉默,大家激烈讨论,他只是仔细听着,适时地投个票,非要李维捷问他,他才会发表意见。
  他也说不出什么新鲜的奇思,只是将方才大家伙说的话整理整理,判断利弊,斟酌损益,给出建议。
  他于战术、战略上并不十分擅长,但是真的会算帐。
  他脑子里好像有一本大帐簿,大家的计策记的清清楚楚,孰优孰劣一目了然,李维捷总是乐意听他分析,更乐于采纳他的建议。
  这就导致了,每次开会的最后一个项目,就是大家伙一块听他说话。
  这还是普通参谋吗?这都叫灵魂人物了!
  要命的是席若泽还不爱抢功劳,他支持谁的想法,总是不忘了一直说‘某将军说得对极’,绝对不把人家的功劳越过去。
  这小伙子,这小伙子,前途无量啊!
  李维捷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夸他夸的少了,邀他入帐帷密谈的次数与日俱增。
  仔细想来,李维捷原先对他没有这么重视,之前里里外外的第一红人都是周军师,自打席若泽成功劝降了两千晋阳军后,李维捷对他明显改观。
  劝降晋阳军,怎么看也算大功一件。当初大家一致认为晋阳军无法劝降,养着吧,白吃粮食,又无法为己所用;斩杀吧,恐怕会坚定宇军抵抗之心与仇敌之心,更加不利。
  而为何大家认为无法劝降呢?因为晋阳太守那人,太……太固执了。说起来也有几分家学渊源,这个晋阳太守吧,姓顾,顾临川那个顾。
  他们家是个望族,说起来顾家,也是几百年的大族了,王朝换了一茬茬,他家一直是望族。算起来,顾太守算是顾临川他爷爷堂弟的二儿子的孙子……也就是顾临川是他小族叔,栗浓是他的族妹。虽然他已经年近五十,比顾临川还大十多岁,孙女也比栗浓大,但辈分是这么排的,也没办法。
  他们顾家的人,都是一副臭毛病,顾太守宁死不降,一直想法设法自杀殉国,晋阳兵备一直不怎么样,这回是临时募兵,一帮新兵不过跟了他两个月,妈的张口闭口都是忠君爱国、乱臣贼子,听着就脑袋疼!在席若泽出手之前,周军师给出的建议是放这帮新兵回家,各找各妈。大家已经认为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了,但又害怕这帮人不死心,纠集起来,继续抵抗,故而僵住了,一时无法决断。谁晓得,竟然叫席若泽成功劝降了,满营军士都引以为奇。
  顾太守闻言,骂人骂道吐血,生生把自己一口好牙都咬碎了。更加积极地自杀。
  李维捷一开始骤然把他拔到军师祭酒的位置,做谋士中的二把手,席若泽还颇有点德不配位,李维捷根本是存着点让他饱受攻讦、挫其锐气的心思。可事到如今,席若泽愣是凭本事坐稳了军师祭酒的位置,获得了老李的重视与信任,还白捡了一媳妇。
  二把手太厉害,你叫一把手情何以堪?
  周军师大为不快。
  这不快的原因有很多,嫉贤妒能人之本性,周军师最烦恼的不是席若泽年轻能干,而是他想不明白,当日他鼓动席若泽要晋阳军的女俘虏,明明是坑他,怎么就忽地一转,让席若泽打了一套组合拳,直接平步青云了?
  就是吧,他就是闹不明白,这个圈套怎么能一转再转,活生生转成了一把登云梯?
  最可气就是席若泽每次见他都害羞一笑,就好像是他撮合了他和他媳妇似的。
  真让人有生不完的闷气!
  唯一的安慰就是,席若泽那个媳妇吧,不太省心,啊不对,太不省心。
  这日照常例会,诸将却发现,李维捷将军的眼神一直往席祭酒身上瞟。诸将不解其意,也跟着瞟,瞟得席祭酒满脸通红。
  除了坐在主位的李维捷和坐在席若泽右手边的周军师看得清席若泽右脸,其余人只看得到席祭酒左脸,故而不懂。
  席祭酒白白净净的脸上,五道鲜红血痕。
  李维捷一脸好奇,周军师全程憋笑。
  其余人探头探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满军营都传言席若泽他媳妇是个女将军、母老虎脾气,且颇有几分拳脚功夫,貌似还很忠君爱国,天天破口大骂他们这帮反贼,天天和席若泽打架。看席若泽这样子,估计是脸上挂了彩。
  啧,看来传言不虚。
  好容易捱到会议结束,席若泽捂住脸,一头便往外面扎,李维捷却叫住了他。
  李维捷带着席若泽回到了帅帐,摒退众人,悄声问:“这脸上是怎么弄的?”
  席若泽道:“不小心跌的。”
  李维捷完全不信,直接道:“我记得你说挑个好日子办事,是……明天是不是?媳妇还没过门,就打起来了?”
  席若泽见瞒不过去,颓然地塌了肩膀,认了:“我听说她不吃不喝,就去看了看她,结果……”
  “啧,”李维捷叹了两声,一脸八卦:“我听说,你那媳妇,挺能打的?”
  “娇娇柔柔的,又哪里上得了战场?”
  李维捷抿唇沉默片刻,他脑子里也不由自主地冒出了钟无艳的形象。李维捷手底下大多是脾气暴躁的武将,一般都是他热心地去劝手下别打媳妇,对媳妇好点。
  席若泽这个嘛……他不由得同情席若泽,试探问道:“老弟你……真不后悔?你年轻,不知道,好姑娘多的是,这个你要是不喜欢,趁着没成婚,还可变卦,老哥还能给你做主。”
  席若泽忽而坚定道:“我不后悔。大哥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真的不后悔,她并非多么暴躁之人,只是我们曾经分属两派,女子总是认死理,她一时不能放下成见罢了。待到日后,我相信会好起来的。”
  他这么痴心一片,李维捷摸了摸下巴,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道一句:“罢罢罢,你乐意便成!”
  席若泽沉醉地笑道:“我知道,她其实本性良善,内里温柔。旁人不懂得,大哥一定懂得,待到明日我带她来给大哥敬茶,大哥一见便知!”
  李维捷哄着他,连连点头。
  这时候,外面的侍卫忽地进来报,说席若泽的随从有要事寻他。李维捷便挥手令阿及进来,席若泽问:“有何要事?”
  阿及偷看了一眼李维捷,不说话。
  席若泽正色道:“元帅面前,有什么不能说的!”
  阿及被唬得一哆嗦,只好道:“新娘子将嫁衣毁了。”
  李维捷咳了一声,低头喝茶,装作啥也没听见的样子。
  席若泽红涨了脸,压低声音说:“不是让你们把剪刀匕首烛台那些利器都收起来了吗?”
  阿及缩着脖子,拧着眉毛无可奈何道:“收了,都收了!就连发钗都收了!新娘子她……徒手把嫁衣撕了。”
  ……
  李维捷没忍住,被茶呛了一口,咳得停不下来。
  席若泽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厥过去,踉跄两步,才叫阿及扶着立好,道:“臣……臣先告退。”
  李维捷忙不迭地挥手许了。
  望着席若泽远去的背影,李维捷满脑子都是个膀大腰圆、貌若无盐的丑妇欺侮文弱俊书生。
  爱情究竟是个啥东西啊!能这么蒙蔽双眼?
  “嚯,撕的还挺碎。”
  席若泽与方才在李维捷面前时相比,根本是两个人,他踏过碎成一地破布的嫁衣碎片,来到栗浓面前,抬起她的手看了一眼,笑:“你这秃秃的指甲,倒也是好事,要是长指甲来撕衣服,恐怕指甲全要劈了。”
  栗浓一把抽回手,向他道:“我的羊腿呢?”
  席若泽在她对面坐下,道:“你急什么?明日成婚,你就有羊腿吃了。”
  栗浓大怒:“你个王八蛋!你分明说过,我撕完嫁衣就给我羊腿的!”
  席若泽点点头:“对啊,对啊,我是说过……可我说话不算数啊!”
  ……无耻。
  栗浓在军营两个月,旁的没学到什么,说脏话的技能拉到了满级,栗浓心心念念的羊腿飞了,张口就是成串的美妙文字。
  席若泽不耐烦地一抿嘴,冷冷威胁:“你再骂人,我把你的嘴缝上。”
  栗浓完全不怕:“你敢吗?你现在忙着在所有人面前装深情,怎么敢缝我的嘴?”
  席若泽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自己做深情状,还要求栗浓成天变着花样无理取闹,闹得满军营都知道栗浓是个泼妇,他自己是个傻蛋。
  就说他脸上的五指山吧,真的不是栗浓干的。
  就在昨天,他忽然抽风似的把脸送过来,道:“来来来,你挠我一把,照着脸挠。”
  栗浓不明白他又作什么妖,但是这种要求他倒是很乐意满足,卯足了劲抽了他一耳光。
  席若泽被打得眼冒金星,半晌缓过劲来,破口大骂:“我让你挠!挠!谁让你抽了!”
  栗浓问:“有什么不同吗?”
  席若泽捧着镜子照了一照,脸上慢慢浮现五指红痕,他道:“自然不同!肿痕不多时便消下去了,抓痕三五日都消不下去。”
  栗浓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而后她屈起五指,在他脸上用力地抓挠了半晌,痛是痛了,就是不见破皮,席若泽抓过她的手一看,只见她五指秃秃,栗浓巴巴道:“我没有尖尖长长指甲。”
  席若泽:“……你究竟是不是个女的?”
  他一把丢开栗浓的手,高声唤阿及。
  最后那五指抓痕,是阿及抓出来的。
  虽不明白他整出这些事是为了什么,但栗浓只能尽力配合他。配合他,降低他的警惕。
  席若泽听了她的话,点了点头:“你说的对,我现在不能动你。那这样吧……你再说脏话,我就缝了你的狗的嘴。”
  席若泽这一句话捅了马蜂窝,栗浓的眼神登时变了。
  她知道口粮身上有许多伤,又从阿及口中得知了席若泽是怎样动辄打骂口粮,以至于现在的口粮成日担惊受怕,病瘦不堪。
  她不再暗讽,而是狠狠道:“你再敢动他一根毫毛,我就剁了你。”
  席若泽闻言笑的更开心了:“你这句话说得不错,明日咱们成婚,会有不少宾客前来,当着诸位宾客的面,你这么撒泼就十分不错。”
  栗浓生了气,无意再和他敷衍下去,抬步便走,席若泽拉住她手臂,诞皮赖脸道:“谁让你走了?”
  栗浓抽了一下胳膊,没抽回来,二话不说,一脚踹向虚弱泽先生的小腹。这一脚又快又狠,席若泽没躲开,硬生生挨了一记,痛得闷哼一声,半晌缓不过来。
  但他的手仍死死抓着,栗浓没有片刻耐性,眼看又要抬脚,他连忙举手投降。栗浓看垃圾似的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她躲在旮旯里抱着口粮,面前的帐帷垂下来,里头昏黑一片。口粮病恹恹的,没有生气,栗浓方才暴戾不堪,现在却有点迷茫黯然,眼睛发直,不知道在想什么。
  静了不过片刻,席若泽那不要脸的居然又找了过来,他将帐帷一撩,立在那里,栗浓瞪了他一眼,他笑道:“我一提这条狗,你就真生气了?”
  栗浓:“滚。”
  席若泽却不走,两手撑着帷幔,道:“我不乏教教你。你越是在乎的东西,越不要表现出来在乎。否则的话,这个东西反倒会成为你的死穴,救不了,留不住。”
  栗浓仍旧道:“滚。”
  席若泽脸色一沉,不再笑了。他道:“你当真要激怒我?你分明知道,我一生气,不会动你,可随手就可以弄死这条狗。到时候,伤心痛苦的,可不是我。”
  栗浓抚了抚口粮的毛,席若泽一出现,口粮便瑟瑟发抖,无法安抚。她狠狠道:“我说过了,你敢动他,我就杀了你。”
  “你杀了我,他也不能复生,于事无补。”
  栗浓垂眸不语,原来所谓‘软肋’,是这个道理。
  席若泽愉快地一扬眉毛,乘胜追击:“你方才踢我那一脚很痛,我现在有点生气。”
  栗浓一肚子气,硬梆梆地问道:“你想怎样?”
  她竟被逼的没办法,只能服软。席若泽心情大好。
  席若泽哈哈大笑,道:“我怎么敢生气呢?你不生气,我自然也就不生气了。”
  栗浓松了一口气,他居然轻轻放过,没有趁机多多折辱她。
  席若泽自然而然地揽住栗浓肩膀,一面往外走一面讲大道理:“你看,你太在乎口粮的性命,所以不得不忍气吞声,对不对?被人要挟的滋味可不好,我教你的都是大道理,你不想被人要挟,就绝对不能让人知道你在乎什么、想要什么、害怕什么。”
  语罢,他轻轻地看了栗浓一眼。
  栗浓面上不虞,但听的认真。一开始她以为席若泽又在装长者,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可越听越不对劲。她猛地联想起席若泽连日来的行为,一下就找到了席若泽那样行事的原因。
  她盯着席若泽道:“所以,你故意表现得很喜欢我,是想要让你的敌人们误以为我对你很重要。这样,他们如果想要害你,一定会从我入手。但我的死活,对你而言其实根本无关痛痒,完全构不成威胁。”
  “我是你的活靶子、假软肋,对不对?”
  双瞳剪水,栗浓的眼睛是那样不可逼视。
  不知为何,席若泽沉吟半晌,竟有些不忍心回答。
  下一刻,他斩钉截铁道:“对。”
  好啊。很好。
  席若泽从再见她那刻起,就没想过让她活。
  据他所知,顾太守对栗浓百般照顾,却并没有提过她是自己族妹。千金的娇小姐体验生活都是这种配置,苦要吃一点,但绝不能吃太多。
  她应该从没想过,晋阳会失守,自己会沦为阶下囚,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既然沦落到了如此地步,人心险恶,不让她一次受个够可怎么行?
  席若泽好整以暇地看着栗浓,轻轻将她一缕散落的头发绕在指尖,拢到脑后去,她木头一样不动。女孩子身上一股若有若无的甜香,席若泽便想,真让她死了还有些可惜,倘若她跪下去,涕泗横流地求求自己,让她多活几年也不是不可以。
  栗浓终于拿正眼看了他一眼,眼里一派清冷,她镇静自持得有些吓人:“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我也希望你明白,我是你的棋子,但绝不会是你的弃子。你也知道,我究竟是活着用处大还是死掉用处大,”她语气强硬得近乎是在命令他:“你必须修正你的计划,让我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