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作者:亚路利哈      更新:2021-03-13 04:15      字数:3193
  天骤然冷下去,已是冬至日。
  冬至节乃是本朝第一重要的节日,是举国同庆的大日子,天子要亲往都城南郊圜丘举行祭天之仪,朝贺宴会不绝,大赦减赋福泽天下;朝臣一律休沐七日;坊间平民也是阖家团圆,走亲访友,喜气洋洋。
  顾若舟过世不到两月,顾府没有大加飨宴,只安排家宴,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吃顿饭。没有往年的乐舞杂戏,着实少了消遣。又不能行酒令、做游戏,少了乐趣。
  然一大家子聚在一起,毕竟人多,摆上七八桌,已经有一种团团圆圆的欢喜,再加上有那妙语连珠活络气氛的妙人,逗得其余人忍俊不禁,总也乐呵得起来。
  顾临川今日心情不错。
  李维捷是个明白人,上了一副折子,自陈己之过,虽然李维捷还没有提解甲归田,但依据惯例来看,也就是早晚的事。或许下一则条陈,便是乞骸骨请辞。
  不管李维捷到底是怎么想的,反正到了这么个节点,不管是战是退,马上就会有个结果。
  顾临川舒心,其他人就胆子大些。席间便可自在一些。
  几个甥侄轮流作诗显弄才华,顾临川也褒也贬,有一种不偏不倚的公正。
  他倚靠在凭几上,微笑着看小辈嬉闹争吵,虽未饮酒却有一种沉迷的醉态。
  到最后抱着自己才满三岁的小侄孙不撒手,他对少年人还是鼓舞打压并重,对这等小儿,便是全然地宠溺,喜悦溢于言表,圈在怀里手把手喂他吃馄饨。
  再有人同他说什么政局说什么铁马金戈,他不仅提不起兴致,甚至极为厌烦,干脆不理,摸着小侄孙柔软的胎发,挤着眉毛逗孩子。
  他环顾全室,心中难免惦记没有到的栗浓。听说她今日刚刚爬过房顶,被揪下来关了起来。
  唉,虽然这个孩子自根上已经坏了,但是,总不能一直这么冷待她。
  改日也该去看看她。
  他点了一圈人头,哪个小孩属相生辰他都说的出来,点来点去发现少了一人,眯着眼找了一圈:“诶?阿苍呢?”
  阿苍偷摸翻进栗浓的小院,里头几间下房都灯火通明,婢女们聚在一起玩双陆,尽是铜钱哗啦作响之声;空气里一股糕饼酪浆的甜香,混在冷冽风里,只甜不腻。
  他小心翼翼地猫着腰,避过守夜的人,正是奇怪,上房里却无半点光亮,按理来说哪个屋中都该留点灯火,不全熄灭。顾嘉树心里有点猜测,抬步往上房去。
  他翻窗进去,屋里那人即刻厉声道:“谁!”
  顾嘉树甚至感觉刀刃般的眼神飞过来,饱含杀机。
  他撂下食盒,举起双手,笑道:“是我啊,姊姊。”
  栗浓立刻柔软下去:“是你。”
  这屋里又冷又黑,顾嘉树寻着她的声音找过去。大晚上的,栗浓不在睡榻上,而是裹着被子躲在墙角。
  顾嘉树蹲下身去,虽看不清她的脸,仍绽放了个灿烂笑容给她:“冬至安好。”
  栗浓并不安好,也不吭声。
  顾嘉树一面打开食盒,取出一碗羊肉馄饨给她,一面问道:“姊姊为何要爬到房顶上去?上头风不大吗?”
  顾嘉树话里有话,他的意思是,大过节的,干嘛找不痛快?弄得这么凄惨,冬至佳节还要挨饿。
  她迟迟不接过碗,顾嘉树笑了:“怎么,姊姊不饿吗?”
  栗浓照实答道:“是不很饿,今晨吃过饭。”
  顾嘉树哭笑不得:“姊姊……”
  “还是叫我姐姐吧。”
  顾嘉树改口极快:“好啊姐姐。姐姐不杀我吗?”
  栗浓翻了个白眼,背在身后的手动了一动:“我手被捆了,杀不了你。”
  黑乎乎的,顾嘉树一直没看清楚她双手被捆。
  顾嘉树强笑道:“哦?那正好,我亲手喂给姐姐吃。”
  栗浓就着他的手吞了一颗,顾嘉树夸张地皱眉:“哇,你好歹自己吹一吹,还烫着呢!”
  栗浓闻言,吃下一颗时,果然停下来吹了吹,再慢慢张口吃。
  她评价道:“好吃。”
  顾嘉树无限唏嘘,言语里丝毫不显:“本来我是挨打受罚的常客,今天讨好一下姐姐,姐姐一定要记住我的好,等到以后我受罚,姐姐也给我送点吃食熬一熬。姐姐一定要记住,我最喜欢的就是这羊肉馄饨,要那个眼角有痣的厨娘来做,多加胡椒。”
  他很会说话,几乎是油嘴滑舌,却微妙地不令人反感。
  栗浓完全没有接话。顾嘉树隐隐明白她的态度,她并不是拒绝互帮互助,她早对这府里的亲情失望透顶,完全不想展望以后。
  栗浓将一碗馄饨吃个干净,顾嘉树起身给她倒水,水倒是有,不过冷了,顾嘉树顺道转了一圈,没见到烛台,回来递水给她,问道:“姐姐惧光吗?”
  栗浓摇了摇头,坦然道:“她们怕我放火。”
  怕她放火,就不给灯?
  顾嘉树心头火起,却不能表露,只道:“嚯?姐姐会放火?我最喜欢看着火了,比烟花什么好看多了,姐姐改日单放给我看,行不行?”
  栗浓静静打量了他一会儿,顾嘉树哄她:“这地上凉,别在这坐着了,行不行?”
  栗浓看着他,眼睛闪了闪,默了片刻,她回避了这个问题:“我的卧榻枕下有一小节蜡烛,你将它取来吧。”
  顾嘉树依言照做,站在榻前去找枕头,因为天黑,只能一寸一寸拍拍找找,猛地手下触到一只大甲虫,仿佛一只螃蟹。顾嘉树完全没有心里准备,忽然一下,被吓得心如擂鼓。
  顾嘉树已然察觉到不对,他回看了栗浓一眼,只能模糊看到她的轮廓,如何神情全看不清。她静静坐着,非常平静。
  顾嘉树将那大螃蟹一把抓起来,捧在眼前仔细辨认,原来是,原来是一只蝎子。
  他竟有些想笑,他料想,这只蝎子,九成九有剧毒。
  他将蝎子丢了,找到了她要的蜡烛,取了火折子点燃了,捧着回到她身边来,这次他能看清她的眼神了。
  顾嘉树完全没有‘不忍卒读’,姐弟二人有一个长久的对视,顾嘉树鲜少与人这么默契,他想,什么矫情废话,都不必说了。
  栗浓道:“妆台上有一只菱花镜,你取来吧。”
  顾嘉树又去了,这次回来的很快,他和她并着肩就地坐下,栗浓捧着蜡烛,顾嘉树举着铜镜,二人的脸都在镜中。
  栗浓低低头,他也低低头;栗浓偏偏脸,他也偏偏脸。
  二人的眉骨、鼻骨、下颌骨,都极其相似。
  顾嘉树长得秀气,然而一对剑眉,将男儿气概全揽了回来,他眼睛亮亮的,却有股混不吝,像个街上的小混混,这也是顾临川看他不大顺眼的原因。他对栗浓,算是难得的好脾气与好耐性。
  而栗浓苍白阴沉,嘴唇上的干皮起了一层又一层。她整个人仿如枯萎了一半的山茶,残留的另一半也又脏又颓靡。
  栗浓塌着肩膀,问他:“你说,我们长得像不像?”
  顾嘉树答:“不像。我比姐姐俊朗很多,姐姐比我漂亮很多。”
  “有人说我们长得像。”
  “算她有慧眼。”
  栗浓忍不住笑了起来,顾嘉树见她笑了,也跟着笑起来。
  栗浓仰着脖子对他道:“你可否解开我的绳子?我的手被磨得很痛。”
  顾嘉树没有丝毫犹豫,接过蜡烛来烧断了绳子。
  他的确识趣,张嘴就来:“啊呀!这烛火晃得我眼睛痛!我要先回去了。姐姐,改日再叙!”
  他毫不拖泥带水,起身而去。他原本以为,栗浓不会和他废话,不想翻窗之前,他竟然听见了一句——
  ——改日再叙。
  栗浓周身一寸寸冷下去,她以最快的速度给自己套了两件厚衣裳御寒。幸得有顾嘉树的馄饨,要不然她连穿衣服的力气都没有。
  她举起将熄的蜡烛,慢慢回想这里的一切。
  毒打,毒药,毒蝎。
  一回来就被打、喝得药里有毒、自己差点被烧死、被陷害。
  来到这个破院子之后,动不动就被捆住手脚饿个数日。
  夜里还有毒蝎来床榻上串门。可毒蝎实在不是她的对手,她被捆着,还是能轻而易举碾死它。
  对方要她死的心意,真是坚决。
  她很好奇,那人究竟有多厌恶她。
  追本溯源,没有别人可怨,都怪她自己,她当初,就不该回来。
  因为没有见到顾若舟最后一面,就要杀了她,对吗?
  那她到底算什么呢?
  她就,到底算什么?
  她们说她母亲卑贱,如何卑贱?是个胡姬。她又不明白,胡姬有什么好卑贱的?
  她恐怕,真的不该姓顾。
  初初想明白这些的时候,她的确难以承受,夜深人静,孤立无援,怎么会不偷偷哭一场?可时日一久,也就看开了。
  不姓就不姓。她巴不得和这里一点关系都没有。萧绘生迟迟不来,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她要去找他。
  她只是想笑,大名鼎鼎的顾临川,只有这点心胸,只会这点手腕,盛名难副,令人作呕。
  画的地图被烧没了,索性不管了。
  烛泪滴手,既然说她纵火,她不真纵一回,怎么说得过去?更何况,顾嘉树不是爱看火吗?
  栗浓抬手将蜡烛一抛,丢到垂地的轻纱帐帷上,帐帷遇火即燃,顷刻间火光一闪。
  栗浓头也不回地翻窗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