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八章
作者:亚路利哈      更新:2022-05-04 09:11      字数:4195
  你知道这个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布的吗?也就是李维捷之乱平定后,你叔父彻底看透了帝心。
  皇帝对你叔父的杀心早就坚决。你叔父也已经知晓,他那样的人,明知来日必有一死,又怎么肯被动地任人宰割?他的心血,又怎么肯送给皇帝,叫他白白糟蹋?
  他死也就罢了,可又怎么保证皇帝不会株连顾氏族人?
  所以他决定,培植一个接班人。这个人能接过他的衣钵,能撑住这个摇摇欲坠的江山;又要心怀苍生,不做利欲熏心的败类。
  更重要的是,只有下一代当权者与自己属于无法分割、一损俱损的利害关系,才能保证自己的族人不会被牵连,保证自己的家族就算在自己死后,仍然能受到余荫庇护。
  这个人是谁?
  这个人是我吗?席若泽也不禁一遍遍地自问,根植在他骨子里的自卑几乎是一种病,总让他在受到这种褒奖时跳出来作祟,让他怀疑,这是我吗?我能做好吗?我是否善良?我堪当大任吗?
  但就是他。顾临川选中的人,就是他。
  席若泽很长时间内无法分辨,到底是自己是顾临川的棋子,还是顾临川是自己的伯乐。
  如今,他已经有了答案。
  席若泽道:“而我现在的火候还不够,我还需要一件大功劳来获得皇帝的重用。这个大功劳……”
  “就是设计杀死我叔父。”栗浓道。
  席若泽禁不住揉了揉栗浓的头发,其实栗浓也都看得明白,只是参不破。席若泽诚恳道:“你不蠢,就是有点傻。”
  这样一想,皇帝有什么了不起?自以为是布局人,实际上被引导着耍得团团转。
  栗浓愣愣道:“为什么他从来不和我说这些?”
  “他可能,不想让你们知道他为你们做了这么多吧。你叔父曾经说过,有的时候会觉得自己是整个家族的罪人。若这世上没有过他这个人,你们家族的人可以有着光明的未来,该做官的做官,爱打仗的打仗,总不会全被忌惮,不受重用。他说,你们一生的拖累,其实是他。”
  栗浓最不爱听的就是这种话。她叔父那么自大,这话根本不像是他说出来的。
  栗浓忽然很警惕地抿了抿嘴,猛地站起身来:“你以为我还会信你的话吗?”
  席若泽半身都在血渍里,甚至自己还能感受到血液涌出刀口的滋味。他笑了笑,道:“好吧。”
  栗浓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说:“我帮你。”
  栗浓问:“帮我什么?”
  “救你叔父。”
  “你不是说,毫无意义吗?”
  “不是毫无意义。”席若泽道:“你们还有许多话没说。多少人想和将要离去的亲人说上一句话,见上最后一面,却不能。你们还有好多话没说呢。”
  栗浓忽然发觉自己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她赶紧移开眼,问:“为什么要帮我?”
  “你还要问为什么?你还不懂吗?”
  一句话后总跟着许久的沉默。
  他究竟在期待什么,栗浓其实是知道的。
  她道:“谢谢你。”
  -
  顾临川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心中五味杂陈。
  他看着劫后余生一样的顾嘉树和栗浓兴冲冲地跑过来,心里明明知道就是这俩祖宗害的自己不能死得痛快,可面对他俩还要大张着双臂等着他们扑上来抱;还要摆出笑脸,安抚两个孩子受伤的心灵。
  真是造孽。
  但他同时又有点欣慰,这欣慰分为两部分,一是顾嘉树又长高了,看来自己入狱的事情没有影响他的食欲。顾嘉树这两年正是一个人能吃完半头羊的年纪,顾临川每次看他吃饭都有一种旱灾三年的难民闯入自己家扫荡的感觉。虽然顾临川有席若泽这张底牌,但仍害怕会有抄家那么一遭,要是抄了家,别的不说,顾嘉树吃什么?顾嘉树是个不事生产的少爷,给他米山他都不知道怎么煮成饭;可他偏偏还是个最得女人心的小白脸,以后吃软饭绝对饿不死。
  唉,吃软饭,我顾临川的儿子以后要吃软饭度日,听听,像话吗?
  顾临川为了避免自己儿子走上吃软饭的康庄大道,想尽办法攒了钱不会被查抄的资产,让自己儿子就算不吃软饭也饿不着。
  现在看到顾嘉树能在被监视的情况下还能蹭蹭窜个子,不禁感慨自己曾经未雨绸缪得很到位。
  第二个欣慰的点是,席若泽出息了,居然这么轻易就让他被放了出来。
  据他的眼线说,席若泽只和皇帝说了一句‘时机未到’,皇帝就巴巴地为他证明了清白,直接无罪释放。
  还真没看错席若泽。
  又一次证明了他决断的英明。
  此外还有很多不好的事,比如会清,承诺他死以后会为他守一辈子寡的会清穿了一件银红的襦裙来接他。天知道之前他为了劝会清放弃守寡废了多少唇舌,而今她就那么远远站着,看着自己。
  就显得自己之前的话特别多余。
  阳光下,她襦裙的颜色那么耀目。
  可顾临川不大喜欢红色,连栗浓也一样,萧绘生说她曾经很喜欢大红色,但到他身边之后,几乎没有穿过红色的衣裳。
  此刻顾临川立在监牢门前,门咔地一声,沉重地合拢。而他看着阳光下站立的三个人,他们的表情都很奇怪,有种大难不死、恍如隔世的庆幸和委屈。
  就在那一瞬间,不知道是不是会清的裙子颜色让他想起了鲜血,他猛然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灵堂、乌漆漆的棺材、他们全身缟素哭泣。
  而他终究是顾临川,他很快回了神,张开双臂,揉着两个小孩的头,说:“没事了。”
  实际上是有事的。他鼻子有些发酸,心中忍不住骂席若泽,为什么要听栗浓的话?难道不知道钝刀割肉有多痛吗?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他们一家四口直接步入了休闲假期,吃肉喝酒,穿最时兴的衣裳,在丰殷地界内做着一场又一场环城旅行。
  因为是最后的欢愉,所以格外欢愉。
  顾临川还是感受到了异状,比方说他的儿子、侄女总用一种忧愁的眼光凝视自己。
  什么他都顶得住,唯独这种眼神他受不了。
  所以他大手挥了挥,自己和会清去了山间,要他们两个好好玩。
  二人怎么玩的下去?栗浓整日窝在家里,顾嘉树天天跑去喂马,对未来恐惧,对当下无所适从。
  栗浓在家里待的几乎要发霉,终于收到了一张请帖。
  是萧培递来的,请她去消夏。
  “消夏”两个字让栗浓感到十分疑惑,因为她记忆里现在还是春天,怎么就到了夏时?
  而打开窗子一看,石榴树竟然已经一树红花。
  居然已经到了芒种时候。
  栗浓颇为感慨,自己竟然已经到了世事两不知的境地,她本不想出门,而今再看萧培的请帖,便决定前去赴宴。
  她一出门,太阳光热辣辣地晒在脸上,她并不太畏冷,却讨厌头发被烤热的感觉,便要了一把伞再出门。
  她走在街上,巷子里迎面走来卖头花的货郎,街头跑过两个拿风车的小孩,高大的柳树上有一对黄鹂,墙缝里钻出茂盛的杂草。
  栗浓路过一切风景,心里好像稍微松快一些,但又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她见到萧培,萧培准备的都是她喜欢吃的糕点、喜欢喝的饮子;找的酒家内是隔成一个个院落,他俩坐在庑下,院里也有一棵石榴树,花叶繁茂;他带来的都是好消息,他说:
  “朝廷要起用成望舒了。”
  这算个好消息,但栗浓心里居然很平淡,并不是很由衷地为他高兴,只是说:“那很好。”
  萧培又说:“周子义要放出来了。”
  栗浓孤陋寡闻,疑惑地‘嗯?’了一声,萧培解释道:“已经查明了,他没杀人,那女子是自杀,但死在他面前,身份又见不得光,周子义只能处理了尸体。”
  俩人谈话以来,栗浓一直提不起兴趣,唯独这件事她追问了一句:“周子义一案,是谁主理的?”
  萧培道:“事情闹得太大了,是圣人专派人审的,最后如何判也越过了刑部,由圣人亲自定夺的。”
  栗浓没有答话,心里很疑惑,他竟会放了周子义。
  皇帝对他的信任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只要他进言,便放了叔父,也放了周子义。可他为什么仍旧没有姓名呢?大家只知道陛下有一个心腹,却并不知道是他。
  栗浓咬了一口随手抓的糕点,看了一眼,糯米揉成尖尖角,问道:“这叫什么名字?味道样子都很像粽子。”
  萧培笑道:“就是粽子啊,剥了粽叶送上来的。”
  栗浓正想问一句,又不是端午,吃什么粽子,却忽而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问了一句:“不会今天就是端午节吧?”
  萧培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道:“姐姐,你过糊涂了?明天才是端午,今年芒种端午是同一日,明天又要送花神又要吃粽子。”
  栗浓不想被萧培看出自己的迷糊,随便糊弄了两句,便起身告辞。
  她捡起靠在石榴树上的伞,天忽然阴下来,她抱着伞往外去。
  月亮门外的假山旁有胡女在烧艾叶,笨手笨脚的,弄出一股股黑烟来,恰好风向朝栗浓而来,她被呛得一阵咳嗽,眼睛也迷得睁不开,一面揉眼睛,一面快走几步躲开。
  “咦?真巧,你怎么也在这里?”
  忽然听见这么一句话,听声音像是漳王,栗浓眯着眼睛看过去,果真是漳王,站在芭蕉树下,笑着走过来。
  栗浓回答他道:“一个朋友请我喝茶,便来了。”
  漳王问道:“要走了吗?”
  栗浓点点头,宋与年便道:“那我送一送你吧。”
  栗浓没有拒绝,漳王话很少,似乎不敢轻易挑起话题,只怕戳到她痛处。
  其实并不是偶遇,他听说她来这里,特地来等她的。
  俩人上次见面,还是栗浓坦言对他毫无男女之情,此刻虽并肩同行,栗浓却并没有亲近的意思。
  漳王一直欲言又止,直到到了门口,栗浓对他说:“就送到这里吧。”
  说着,便撑开了伞,可那伞一刚被举起来撑开,忽然就有数十片艳红的小花瓣扑簌簌坠下,落的她满头满身。
  栗浓愣了一瞬,宋与年也看呆了。
  应该是刚才伞柄朝上倚在石榴树下,结果就飘进了不少落花。
  栗浓觉得尴尬,嘴上道:“改日再见。”抬步就要离开。
  宋与年像受了什么鼓舞一样,拉住她的胳膊,道:“等一等。”
  栗浓大致猜到他要干什么,只见他从荷包中取出一枚素白的珠花,正中间的花心是一颗光洁硕大的珍珠,而围做花瓣的椭圆瘪片栗浓却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应该也不俗,花瓣上有不规则的凹凸,泛着粼粼的光泽。
  漳王道:“我无意间看到的,匠人和我说,花片也是珍珠,珍珠中圆润的其实才是少数。这种奇形异状的更多见,不过没人稀罕,该被丢掉的。可我一见就很喜欢,我想,你应该也会喜欢。”
  的确很漂亮。
  但是,栗浓抬眼看他,淡淡道:“我不要。”
  她真冷淡起来,比谁都无情。
  宋与年登时结巴起来,竟然忘记放开栗浓的手,半天只说了一句:“与娘,你讨厌我吗?”
  栗浓视线停在他抓住自己胳膊的手上,她不想甩开他,可奈何他毫不自觉。栗浓道:“我不讨厌你,但我厌恶你父亲。”这话惊世骇俗,宋与年瞠目结舌,可她丝毫不觉得大逆不道,抬起眼,又道:“宋与年,你清醒一点吧。谁要杀我叔父,你难道不知道吗?你有这样一个父亲,我不讨厌你,也不恨你,但是,难道你还指望我喜欢你吗?”她看了一眼宋与年手中的珠花,冷笑道:“好素净的颜色,要我在葬礼上戴吗?”
  宋与年的确无辜,可栗浓无法忍受他们皇室人这种糊涂,好像对你好已然开恩,你要感恩戴德地接受。其他的什么什么,有什么大不了?
  她好锐利。原先她或许还是懂得藏锋芒的利刃,现在根本就是一地玻璃渣子,一碰一手血。
  宋与年下意识想要辩解:“可是……”
  .
  “她说她不要,你听不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