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五章
作者:
亚路利哈 更新:2022-05-04 09:11 字数:3466
由于天已黑了,城门关闭,栗浓等一行人不由得又宿在城外。
夜间湿气非常重,栗浓周身不自在,她明明累得很,却睡不着觉,一直抱着隐囊愣神。
外头只有虫子叫,也还有一点零碎的鸟叫。
桌上点了一支蜡烛,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一直噗噗地爆开烛花。
惊时扣了扣车厢,栗浓才回神却又愣了一愣,才道:“何事?”
惊时道:“弄了个汤婆子给娘子。”
栗浓看了看脚下燃着的炭盆,懒得起身去接,就道:“进来吧。”
惊时犹豫了一瞬,便躬身进来,一掀帘子就觉得里头暖烘烘的。他将汤婆子撂在桌上,栗浓伸手能够到的地方。
灯光下栗浓的气色好了一些,她一开口还是有点哑:“又不是寒冬腊月,干嘛弄这些。”
她一面说,一面却把汤婆子抓在手里,她素来这样,不是全然嘴硬,而是就算不想要,也会很珍视别人的心意。
惊时道:“换过药了没有?”
栗浓一低头:“忘了。”
惊时原本不想说的,如今被她的不爱惜身体弄得如老母亲一般叹气:“别再干抽刀砍自己的事情。你砍他呀!”
栗浓平淡地说道:“砍他他不会放手的,砍我他才会放手。”
惊时又能有什么话好说?
也是倒了八辈子霉,怎么叫她遇上那么一个男人?
栗浓却不大在意,说:“明早我们还从今天出来的那个门进城吧。”
惊时心里自动翻译了一下她的话:我们还从遇见席若泽的那个门回去。
惊时皱眉道:“那是西面的永安门,走那个门是绕远。”
栗浓‘哦’了一声,很坦诚地说道:“我料想他会在那里等我。我想要去碰一碰他,有一些东西放在他那里,该收回来。”
惊时沉默一瞬,道了声‘遵命’,便下去了。
里头暖烘烘,外面却冷飕飕的,惊时打了个冷颤,跳下车,站在旷野里,看着群山之上的月亮。
正是三月中旬,月亮又大又圆又亮,遍撒清辉,照的脚下草地如雪地一般。
它那样明亮干净,像天空的巨眼,俯瞰人间。
不见月亮是不知愁的,一见月亮,百种愁思全涌上心头。
栗浓一定是爱那混帐的。她说‘他岂敢动我’,那股底气,不是凭空而来。
顾家前路茫茫,栗浓而今应该是后悔、自责交织叠加;而她还有被心爱之人欺骗利用的锥心之痛。
她不苦吗?
惊时又看了一眼月亮,不再想了。
一切都如栗浓所料,她们打永安门过,席若泽果真等在那里,不过换了一身便装。
这也是合情合理,昨天他将军装束出现偶遇了栗浓,今日虽然盼着能再见她一面而等在这里,但是仍穿着彰显身份的衣裳太过惹人注目,多有不便。
他在入门后几丈远的路边拦住了车。
栗浓若不想见他,肯定会绕道走,丰殷九门,随便她走哪个门,席若泽一定撞不见他。
栗浓肯见他,他还是很欣喜的。
他挑开帘子,站在车下看着她。
栗浓也缓缓抬眼看着他。
她没有因为要见他而梳妆,还是昨夜那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席若泽在晦暗车厢里看清了她的脸,心不由得揪了一下,她的伤不能不治,故而晚了一些,但仍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
席若泽想要问一问她的腿怎么样了,却听到她道:“还给我。”
三个字,没有起伏,但好像暗潜了巨大的恨意。
席若泽怔了一瞬:“什么?”
栗浓冷笑一声,忽然冲了过来,去抓他的右手。拨开袖子,去夺那可笑的金镯子。
这金镯子如此屈辱可笑,可席若泽确实一直戴着。
席若泽大惊,一面缩回手臂,一面甩开栗浓的手;栗浓却非常执着,一手抓住他衣袖叫他挣脱不开,另一手去按镯子上的活扣。
席若泽猛地向后抽身,向后退了两步,栗浓踉跄一下,彻底脱手。
车帘落了下来,俩人看不着对方,只能听到喘息声。
席若泽惊魂未定地看向自己手腕,栗浓解不开扣子,简直是生撸,箍得他手腕大红了一片。
他看着微晃的车帘,那头的栗浓却也看着这方帘布,席若泽全然不知所措,栗浓却重整衣冠坐端正,胸口剧烈起伏,但嘴角向下一撇,傲然道:“我不要了!”
席若泽沉了一口气,他当然知道自己与栗浓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几乎无可挽回;但之后还会有更多事情发生,他还须忍辱负重,不能把实情相告。
席若泽心如擂鼓,他原本不想解释,可栗浓的刚烈远超他的想象。
他只得咬牙道:“我并不是想要利用你。开始时候圣人只是想拿周子义开刀,震慑世族,达到制衡的目的。我的作用就是帮助圣人找到一个可切入的口子,但后来金原之行,事态变得越来越复杂,我……我不能放过这次机会,事情才变成了你看到的那样。”
他并没有撒谎,最开始他以为不过是什么因情杀人的桃色艳闻,没有想过可以大做文章到如此地步。
可他始终不知道栗浓最在意的究竟是什么。
栗浓淡淡道:“所以你想要的,从来不是真相,从来不是为势弱的人发出一声呐喊。”
你要的不过是抓住对方把柄,玩弄权术。
他那日在梅花树下说的是什么?
——“成望舒不是成望舒,成望舒是一个希望。你不知道我关注了他多久,他是我的希望,或者说,是我对大宇最后一点信任。
我不想再看到那些吃祖茵的废物源源不断涌入官场。
我想让科举真正成为公平的选拔人才的考试,而不是权贵的遮羞布、权臣的博弈棋盘、皇帝的驸马考察院。
我要让成望舒回来!拿到他该有的一切!”
多么振聋发聩。
攫取权利罢了,为何要说的那么冠冕堂皇?
席若泽浑身一震,似乎不懂为何栗浓能说出这么误解他的话来。他喉咙咳咳地发堵,好像已经没有力气辩解,半晌才道:“我没有撒谎。我就是要推翻这尊卑制度,让出身微寒的人能才得所用,让这朝局上不是瓦釜雷鸣。而今世族成为天下的笑话,他们的式微,才能让寒门崛起。”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让栗浓觉得恶心得难以忍受,她道:“你闭嘴!周子扬想要毁掉自己的家族,而你不过是利用他去排除异己。你想要真相吗?你不过是用真相做武器去攻讦别人。你要做的不是大英雄,你想要是高官厚禄。你不是要帮千万个成望舒施展抱负,你不过是想要你的出身不再是你的负累,你想要风风光光地站在众人之上。至于别人的死活,其实你并不在意。你还是你,为了翻身,不惜帮助反贼荼毒中原的大恶人!”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剪刀,恨恨戳进席若泽心尖。侮辱难听的话席若泽不知道听过多少,不过如微风拂面,从来没有人能像栗浓一般尖利地豁开他的心。
她就这么想他?
他忽然感到彻骨的孤独。
而最后他只能干巴巴地解释:“不是利益。”
他顿了一下,悲哀地说:“是我的毕生所求。”
他早不是从前的他,他不再是匍匐在于尊卑大山下,想要不择手段登顶成为人上人欺压新的底层人的卑劣小人;他想要推翻这座山,叫这世上无贵无贱,‘天与地卑,山与泽平’。
这句话不正是栗浓告诉他的吗?所以他答应和顾临川的交易,他像一个钻营小人一般对所有人假笑,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天与地卑,山与泽平。
可栗浓再不是那个在月亮下给他切羊肉吃的栗浓了。
她厌恶他。
因为利用?可他就是无法坦率地告诉她,我就要为了我的目的不择手段,要利用周子扬毁灭一切的绝望,去颠覆朝堂。
理想如何美好,手段这么龌龊。
难怪栗浓不信他。
隔着一道蓝布帘,席若泽甚至不敢猜测栗浓脸上的表情。
对于他的剖白,栗浓只是冷哼一声。他的毕生所求,不就是利益二字吗?说什么是与不是,玩什么文字游戏?
但她没有再出言嘲讽。
她原本想的就是拿回镯子,一句话也不和他说。可竟扛不住气愤,居然又和他说了这么多话。
她甚至想过,顾家成为众矢之的是因为席若泽的设计,可是倘若席若泽如果当真有他自己说的那么伟大,如果敢于把一切坦诚相告,她会甘愿帮他,和他并肩作战,当这个活靶子。
可他不是。
是她看错了人。
她收回思绪,和他说话做什么?便开口吩咐惊时:“驱车吧。”
席若泽双手垂在身边,毫无气力,他的心中满是绝望。
当车夫推开他攀到车上时,他却忽然爆发,推下车夫,卷起车帘,冲进车内,直跌到栗浓身边。
惊时喝了一声,就来拖他,栗浓冷冷地看着他挣扎,甚至连厌恶都不多明显,只是冷漠。
席若泽想要触碰她的指尖就如受了针扎一般,颓然地僵在半空,一动不动。
惊时那么大的力气,竟然奈何不了他。
席若泽粗喘着气,只是说:“你的腿怎么样了?”
这话不知怎么戳了栗浓的伤心处。她难听的话都说尽了,也没说到他欺骗自己这件事情上。
而今她终于无法忍耐,咧嘴笑了一笑,冷声道:“别再惺惺作态了。你以为你两句花言巧语,我还会信你吗?”
她深深喘了一口气,才一字一字诛心道:“我最后悔,就是当年在疏兹城与你合作。”
席若泽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你抹杀了我们的所有。”
“抹杀?所有?我们之间除了利用和欺骗,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吗?”
席若泽用力地吸了吸鼻子,竟然挤出一个笑,卑微地解释:“不是的。栗浓。不是只有欺骗利用。颠覆朝局是我毕生所求,你也是我毕生所求。”
“哈,”栗浓只觉得说不出地可笑,事已至此,还谈什么爱?她长长呼出一口气,用了大力气去眉毛都不皱地笑道:“那么,鱼和熊掌不可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