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四章
作者:
亚路利哈 更新:2022-05-04 09:11 字数:4109
三月份,是丰殷城最热闹的时候。
这是踏青的时候,天气转暖,河水彻底解冻;柳叶已经长得层层叠叠,耳边一派燕语莺啼,风从湖面广广地拂过柳梢,带来游船上的果酒香。
李沉秋本应该出现在最气派的游船上,华服美裳,珍馐美馔,琼浆玉液,文人墨客攒聚;她的穿戴,她的妆容发式,会直接决定春夏两季全城女子的衣着打扮。
那是当今丞相的女儿,她于丰殷城,像是一大座半人高的酥酪苏合山上点缀在最上面的红樱桃。
可如今她穿一件灰扑扑的道服,青纱遮着素面,缩在街道的转角的阴影里,远望城门,不知如何脱身。
骏马宝车飞驰而过,她终于体会到了马蹄扬起的黄尘蒙脸,是何滋味。
她生长于遍地贵胄的丰殷,见过无数相好的小姐妹一朝家破人亡,落魄到以色侍人的地步。
她也如顾嘉树一般,想过树倒猢狲散的那一日自己的下场究竟有多凄惨。只是失势,不能做第一等得意人已经够痛苦,真落入泥里,可还能活?
她的另一重性格也实在像极了顾嘉树,因为那可见的未来实在太过凄惨,索性就放弃了描摹,只求一个及时行乐。
父亲要她入道,就是在为她的未来打算,修道之人可逃脱世俗家族的牵连,就算做不成超脱的大师,好歹能独善其身,留一条命。
她而今仍有一丝懵懂,想不到这一日竟会来的那么快。
今上做事忽然变得雷厉风行,周家的肮脏事忽然被抖出来,离谱程度简直骇人听闻;世族一直向下灌输的血统高贵、人各有命之论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质疑,影响发散开去,从周家开始,迅速波及了其余的大量百年世族。
对于世族而言,最重要的不过名望二字。他们靠名望积累财富、汇集人才、获取权利地位,而进一步成为影响朝局的一股势力。如果失去了名望,一切的凝合都会显得分外可笑。
种地的,卖布的,挑粪的下层之民固然被洗了千年的脑,真相信有人生来就该拥有一切;但越是这样,血统的窗户纸就越不能被捅烂。一但自欺与欺人都演不下去,一切也就玩完了。
虽然话说回来,这些平民的愤怒根本不痛不痒。可最重要的是如今大趋势何其恶劣,当今的天子,一心想要削弱世族势力,正好可以借此大做文章,扶植寒门势力,稳固皇权,还能收割一波民心。
根本不是世族有没有罪的问题,是皇帝看他们不顺眼实在已经太久了;甚至和丑闻本身的关系也不大,这就是一场恐怖的、蓄谋已久的针对世族、针对李穆元势力的清洗。
世族一但一蹶,极有可能就此不振,一旦撕破一个口子,纵使天降手握织女针的神仙,也难再修补。
周子义以杀人罪名被大理寺收押。这根本不合理,周子义虽然是状元,但由于顾临川一直压着,他并没有通过吏部的铨选,虽有功名,却还没被授予官职。
一个白身被大理寺收押,皇帝亲信当然说这是特例特办,以示陛下的重视;而其余人只会冷笑,根本荒谬。
李穆元由于和周子义过从甚密,所以也被查办。罪名吗?不重要。除了对顾临川那种有能力发动政变的人的逮捕需要慎之又慎,其余的人都是只要时机一到就先抓人,抓了人,再慢慢罗织罪名。
哪个大官还没几个罪了?反正杀的是高官,百姓就高兴。
忽然一阵冷风,李沉秋不禁瑟瑟发抖,她才发觉自己竟然出了满头的冷汗。就算明白一切,还是觉得变故来的实在太突然了,因为他们李家从来只知道顾某某是皇帝的眼中钉,却从没想过陛下原来也想要除掉自己。
她父亲自己、她、家里的每个人,都以为,李穆元是皇帝的心腹。
他们料想过未来失势,也都觉得得是新帝登基后才会有的事。
她因为冷汗被吹干而冷得牙齿打架。
而今丰殷城人心浮动,她父亲临入狱之前吩咐人将她送往城外的南山道观,可人算不如天算,她人还未出城,就被父亲从前的仇家追杀,与护卫失散;官府也在抓捕她。
她扬起头来看天,天上的太阳都很黯淡,竟不刺目。
李沉秋抱臂,两手抓着自己细细的胳膊,想要哭泣,又知道眼泪根本没用。
忽而有辘辘的车轮转动之响动,从城外进来一驾马车,眼看就要来到她面前,她缩了缩身子,贴紧了墙为人让路。
可那车竟然很短暂地停了一瞬。
李沉秋刚刚抬头看了轿帘,猛地身子一轻,再回过神来,整个人已经置身车内。原来方才有人直接伸手把她提进了车内。
她现在已如惊弓之鸟,恐惧地抬头,却看到了栗浓的脸。
是栗浓,但又不似平日的她。她嘴唇毫无血色,脸色微微发青,眼下更是两团深青色;头发有点散,大约赶了很久的路,之前,她一直都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只有一对眉毛撑出一股坚韧,不过总透出一股不堪重负之感。
她除去抱住栗浓痛哭一阵的冲动外,又禁不住叹,栗浓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栗浓一开口,喉咙也有一点哑:“你要去哪里?”
这一句才把她拉回现实,栗浓是这副憔悴样子,而如今,浑身灰扑扑的自己,又强到哪里去?
李沉秋骤然清醒,对栗浓冷淡许多,她瘫倒在座位上,道:“去南山,找我师父。”
栗浓一句废话没有,吩咐外头的人:“去南山。”
她们刚从城门进来,再出去恐怕引起人的警觉,惊时故而嘱咐车夫驱马,绕到了另外的城门出去。
车并不晃,俩人不讲话,李沉秋伏在小茶桌上,只能听见车轮响和马蹄声。
不多时,又到了另一城门。守门的士兵想要检查一番,直接被惊时斥了回去:“你竟昏头了,谁的车也敢拦。耽误了我们娘子要去城外进香,你担待的起吗?”
那兵却还说了很多废话,和惊时扯皮,栗浓太阳穴突突地跳,无法冷静,那兵再多废话两句,她只怕就要亲自鞭马,直冲出去。
可外头忽然静了。
栗浓心里一惊,察觉到不妙,便将李沉秋拉了过去,半掩在自己身后,握住她的手,让她不要害怕。
有人唤了一声:“沈将军。”
李沉秋清楚地感觉到栗浓握住自己手的手一颤,再去看她神情,竟发现她紧紧咬了牙。
外头没有一点嘈杂之声,李沉秋不由得害怕起来,屏息以待,忽而听到那人说了一句:“放行。”
那人顿了一下,又道:“城外有山匪流窜,速去速回。”
李沉秋下意识又去看栗浓的表情,栗浓似乎松了一口气,而仍然咬着牙,微微皱着鼻子,像是又恨又委屈。
车子驶出去很远,李沉秋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栗浓。她松开栗浓的手,又伏到桌上,解了面纱,脸蛋贴在桌面上。
栗浓看了她一眼,她道:“你又为何要帮我?”
栗浓道:“不知道。”
李沉秋吸了吸鼻子:“那你可知道我家破人亡了?”
栗浓沉默。
李沉秋道:“虽然不过尔虞我诈,没有谁对谁错。但这一切,都是拜你叔父所赐,你不知道我恨你们吗?你又来做什么?你并不是假惺惺的,可我不想看见你们姓顾的。”
栗浓禁不住闭紧了眼睛,头猛烈地痛起来。
什么叫都是拜她叔父所赐?
因为,在席若泽的设计下,把周家的丑事抖搂出来的人,不是他姓沈的,而是顾家人。皇帝也很乐意把顾临川推出来当靶子。
按李沉秋的角度看,这个事情是:顾临川和李穆元是政敌,无意间得知了周子义杀人之事后,选择追查下去,最后抓到惊天大瓜,借此开始清除异己。
可事实不是这样的,根本不是这样的。
栗浓用力地掐着自己的额头。
是她的错。
哐啷一声,车子好像受了一记重击。栗浓猛地抬起头,惊时的声音响起:“娘子莫慌。不过几个挡路的喽啰。”
惊时说不慌,栗浓也就真的不慌。可她能清清楚楚听见那帮喽啰的叫骂声。
“这是顾家人的车子,不晓得究竟哪一门的娘子,总之是姓顾的!奶奶的顾临川害死我们亲人,我们也杀他亲人,这叫以牙还牙!”
“全是你们顾家做的好事!你们也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终有一日,不过也是满门抄斩的收场!”
“休要多话,能杀一个是一个!舍了一条烂命不要,也不让他家好过。”
……
李沉秋又一次看向栗浓的表情,她头顶着车壁,一声不吭,眼神放空,非常麻木。
李沉秋终于意识到了事情有一些不对。顾临川……难道也是被算计了?
车外刀砍斧劈与叫骂声很快就没有了。诚如惊时所说,这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
惊时道:“都解决了。”
栗浓坐直了身子,摸了摸头发,起身下了马车。
这里已经是旷野,四下茫茫,远方几片小林,近处土路旁的田地里几处孤坟。
暮色四合,夕阳西尘,可没有云霞,橙色的太阳就那么冷清清的一寸寸下坠。
只有风很凉。
栗浓面无表情,眺望着太阳,愣了很久。惊时唤了她一声,她才低下头来,打量着几个被擒获的人。
从他们的衣着打扮、周身气度上,很难判断他们的身份,但并不像被皇帝借机拔起的世族里的公子。
栗浓心一揪,这案究竟牵扯到多少无辜的人?
很快她又反应过来,也可能是其他的政敌故意安排人做这等事,大肆败坏顾临川的名声。
她想起席若泽说的‘山匪出没’,哦,原来他是在提醒这个。
她轻轻道:“原来这就是山匪。”
消息已经传扬开去,顾临川又一次成了民众口中的大英雄,而又有什么用呢?世族的恨要何处安放?罪名不存在,可敌人就这么树起来了,树敌太多,会有什么好结果?惹了一身腥,已经绝无可能全身而退。
有那么多的人恨她叔父,恨不得玉石俱焚,甘愿螳臂当车。
栗浓猛地退了一步,眼前阵阵发黑。
她没再说别的话,退回到车上,撞上李沉秋探究的眼神,栗浓直接道:“我就是正好送你一程,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我没力气承担你的坏脾气。不论你信与不信,害你到如此地步的,不是我叔父。”
没有脑子地去恨,不过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当枪使。
说完这句话,她就闭上眼睛休息。眉头仍然是皱的,不像累了,像是头痛得难以忍受。
李沉秋不再多言,她也在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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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路太长,到了山上时,天色已经全黑。
栗浓下车来送她,山上夜间雾气弥漫,寒意入骨。栗浓打量了一眼道观的模样,抓了一件披风裹在她身上。
栗浓垂眼为她系带子时,李沉秋终于忍不住酸了鼻子,道:“与娘,照顾好自己。”
多奇怪,这话本该栗浓对她说的。
她似乎已经看透,她的今天就是栗浓的来日,顾家的风光,已经维持不了几天。
栗浓手上一顿,抿抿唇:“我会的。”
李沉秋哭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栗浓最后帮她理好衣襟,手指擦了擦她的脸蛋,最后搭在她的肩膀上,道:“你是有道缘的人,你曾说过,你在幼时就被一名道看中,要索你去看名山大川,只是不舍爹娘,难弃富贵,而不曾去。花奴,去看名山大川吧。”
两人就此作别,心里却都很清楚,‘不相见、隔山岳、两茫茫。’
栗浓希望她过得好,可栗浓又很清醒。李沉秋无依无靠,又生的那么美,这样的孩子做了道人,能有什么安生日子过?
马车在山路上摇摇晃晃,栗浓的头又痛起来,痛得想吐。
丰殷城少了个如樱桃一样的娇鲜小娘子,丰殷已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