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二章
作者:
亚路利哈 更新:2022-05-04 09:11 字数:3327
栗浓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不知是恨还是什么,强烈得几乎要喷薄而出,但又被她的理智强行压了下去。
席若泽垂眼端详她神情的变化,她因为太克制,嘴唇有些发颤。
“惊时!”栗浓大叫了一声,双眼却看着席若泽。惊时冲进门来,只见俩人遥遥相望,好似对峙,栗浓道:“绑了他!”
惊时虽不知道究竟出了何事,但他绝不会违逆栗浓,取了麻绳上手料理了席若泽,席若泽被绑在桌子腿上,堵住口鼻,十分狼狈,但仍悠然得很,并不慌乱,闲闲地看着栗浓。
栗浓正在梳妆打扮,她毕竟没有大好,也不须梳妆得如何隆重,草草梳了髻,换了衣裳,一面从屏风后转出来,一面对惊时道:“我现在就去同周夫人告别,能不能问出什么话倒不打紧,不管有没有结果,告别之后,我们立刻离开金原!”
栗浓心中有一种非常不详的预感。周家这桩案子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居然能让席若泽这么十拿九稳,敢于直接翻脸?
这事情一定牵涉更多,小小的周家,席若泽才看不上眼。
栗浓无暇细想,便要出门。
经过席若泽身边的时候,他忽然哼了一声。由于他嘴被堵住,这一声并听不出来有什么意味。似乎他发声只是为了栗浓看他一眼。
栗浓目光锐利地瞪着他,席若泽只是那样轻轻一笑,眼睛一弯。
栗浓抓裙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裙摆皱作一团。她忽然发现席若泽竟然这样陌生,他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自己一无所知,无法理解。
她非常不甘心,觉得心中十分不快活。她想就理也不理,拂袖而去,而终究心里奇怒难平。
她折返回来,冷冷睨着席若泽,席若泽抬脸和她对视。栗浓本不该输阵,她眼里满是质问,可她渐渐两手发颤,无法忍受席若泽似笑非笑的眼神。她抽出袖中的帕子丢在席若泽脸上,堪堪遮住他整张脸。
栗浓道:“等我回来,再来审你。”
她一踏出门,双脚站在台阶上,婢子便打了伞遮在她头顶。栗浓抬头望着伞外的天,墨云积层里有轰隆隆的雷响,昨日还绿丛丛的庭院变得灰郁郁的。
那股不详之感加重,栗浓有些魂不守舍,她瞧着脚下的石阶,缓缓地踏了下去,一团郁气堵在胸口,她硬是沉了一口气,大踏步出去。
“京中来信,催我速归,所以今日来同夫人告辞。事出有急,没有送拜帖就贸然而来,夫人不会怪我唐突吧?”
周夫人脸色发黄,整个人身上散发出一股生无可恋的心如死灰,像一截被晒得干干巴巴的萝卜缨子。
栗浓禁不住想,失去女儿的母亲,会是这副模样吗?
听说她家中世代务农,到她父亲那一代已经过的非常贫苦,只有二亩薄田,供着一家八口。她品行端正,孝心闻名乡里,被周家选了做媳妇,娘家由此收了不少补贴,说聘礼里送了她家三十多亩肥田,一家人才不至于饿死。
她做了这么多年的大家夫人,说话很得宜:“怎么会?不要误了娘子的正经事才是要紧。只是,京师路远,娘子如今的身体,受得住一路颠簸吗?”
栗浓道:“劳您挂心,我已经大好了。”
二人客套几句,夫人问道:“听闻娘子此次路过金原,是为了去江南祭拜自己生身母亲。”
这是席若泽编的谎话,栗浓生身母亲是西域来的胡女,再怎么也死不到江南去。
栗浓道:“是的,我非家里夫人所出,乃是庶出。”
周夫人凹陷的眼睛似乎有了一星光彩,她叹道:“人一生出来,命就定了。国公爷家的庶女,都做得了王妃娘娘。”
她说这话并非讽刺,但好像有些感伤自己出身不好。
栗浓故意道:“夫人不要伤心,您的女儿相比已经往生极乐,享无穷之福去了。”
周夫人的神情很漠然,似乎对‘女儿’并不关心,甚至有点厌烦,她仍旧是感怀自己:“往生极乐,就算真有极乐,可我还不想死啊。”
栗浓微微皱眉,怎么回事?不是说夫人是因为思女过度才病的吗?
起了疑心的栗浓一直试图帮夫人回忆她女儿生前的音容笑貌,但夫人一直如此,虽然嘴上应付着,但眼中总露出一种漠不关心。
栗浓只觉得分外疑惑,却想不通其中关节,而此刻她的状态也不算太好,怕再试探下去反而引起对方的警觉,所以只好止住不问,起身告辞。
周夫人的婢女送她出来,她总觉得如此草草结局实在荒唐,故而做关心状对婢女道:“我也认得几位名医,兴许对夫人的病有益。不知夫人是什么病?病了有多久?”
那婢子有些谨慎,回答:“还能是什么病?不过心病罢了,缠缠绵绵已经病了半年。”
不对。
根据惊时查来的消息,这位夫人的女儿是一年前病死的。这夫人因为丧女而病,怎么会只病了半年?
栗浓直接发问:“我听闻周夫人的千金是一年前病故的,夫人的病是自那时开始,而后愈发严重的吗?”
婢子道:“正是这样。”
可这时候正巧出了院门,正好遇见一个做杂活的女孩子迎面走过来,听见了她们说话。
偏巧这人正和栗浓相熟,就是之前帮她偷羊腿的吊梢眼鬼精灵的女孩子,只有九、十岁年纪,她笑了一声,多嘴道:“夫人开始只是悲痛,并未病倒,后来渐渐不再镇日哭泣,人人都以为她放下了。结果丧礼都过去大半年了,突然有一天又悲痛起来,以至病倒。”
那谨慎的婢女轻轻咳了一声,打发小女孩去做别的事。栗浓分神细察她的神情,她只是微笑相送。
古怪。
栗浓曾经将所有纷乱如麻的线索都记在本上,病中无事可做,她翻阅了无数次,而今已经不需要翻书,心中已经有一本书。
半年前发生了好多事情。
周子扬的侍妾名义上在半年前死去。
周子扬堂叔夫人的女儿死在一年前;而夫人在半年前忽然悲痛不已。
一年前……那么一年前,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年前,周子扬纳了他的侍妾。
这个时间线重合得让人心惊。
一年前纳妾——一年前堂妹死。
妾半年前死——堂妹母半年前忽而痛苦不已。
又可知,周子扬的妻子不知道发现了何等秘密,又做了什么事情,挑战了周家的权威。周家则在反应过来后,直接下手杀了她父亲。
什么样的大秘密?
啊,又忘了一件事。笼罩在整个世族之上的,禁婚令。
栗浓步子一顿,轰隆隆的雷响和雨打伞面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
原来她已经走了好长一段路,此刻正踏在用鹅卵石铺成卧鹤形状的碎石子路上。
周子扬的侍妾,就是他的堂妹。
栗浓垂着眼,看着大鹤怪异的折颈。
原来周子扬在反抗的就是这个,原来周子义维护的就是这个。
乱/伦。
可是为什么?因为禁婚令,不能娶别家的血统高贵的女孩,就这样自产自销?
这段肮脏往事至少已经有了上百年的历史,因为迎娶寒门女已经有百年,而迎娶她们,无非就是为了掩人耳目。
周子义三兄弟的母亲、祖母,也有可能是他们的姑母、姑婆。
姑母、姑婆与母亲、祖母之间的联系让栗浓遍体生寒。她抛开慢吞吞的婢子,冒雨拔足狂奔。
如果周家的秘密是这个,那席若泽究竟要做什么?
她仍旧不明白。
还有好多的疑团没有解开,席若泽已经全都知道了吗?他想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转眼间已到门前,栗浓步子却猛然一顿。
她才想起,席若泽曾经是个参与谋反的乱臣贼子;她才发现,自始至终,她都忽略了他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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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若泽仍然被绑缚着,头发垂了两缕,栗浓抛在他脸上的帕子已然滑落。
席若泽默默低头瞧着帕子,是张藕粉色的丝帕,一角绣了一只金鱼。
都觉得栗浓多么男子气概,无所畏惧,其实她只是个娇气包罢了。
她并不作声,已经走到了他跟前来。
她穿了一件荷茎色的襦裙,而今已经湿透,可她却昂着头,来审问他。
时至此刻,席若泽才找到能够贴切表示他们关系的形象——兵与贼,官与匪。
她穿上顾山与的衣裳,通身就有了国公府千金的气派,泰然而优游,眉宇间有点万事万情都难入其眼的冷漠。
席若泽心里微微一震,而无可奈何地苦笑。他漠然对她,是从席若泽直接变成沈岑。栗浓当然难以接受,因为他虽然以沈岑的身份面对过她,但却从来没有以沈岑毒蛇一般的行事风格对待过她,骤然朝她吐出信子,她自然震惊而绝望,深感自己失去了大傻狗席若泽;而如今栗浓在他面前不再展露最柔软的一面,从娇娇一跃而杀伐决断的顾家女儿,他也实难接受。
说白了,对方拿出对付敌人的面具面向自己倒还是次要,重要的是深层的暗示——我对她/他不再特别了。
栗浓要更伤心一些,她被迫接受的,是席若泽利用和欺骗她的事实。
而席若泽也没好到哪里去,被栗浓恨,可不好受。
栗浓上手撤掉了他口中的封布,并不给他松绑,自己坐在桌边看着他,攻心一般静默不语。
席若泽抬头对她笑:“怎么淋雨了?你还在生病。”
栗浓眼睫似乎颤了颤,但好像只是席若泽的错觉,再回神,她已经开门见山地说道:“周子扬的爱妾,就是他的堂妹。”
席若泽咧开嘴:“这世上没有人比我的阿浓更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