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芊余光瞥见地上还未清扫干净的痕迹，猜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簸箕里还有酒瓶的碎片，证明母亲还在喝酒。
  以前滴酒不沾的母亲，自从几个月前疑似见过沈兰城之后，就开始酗酒，甚至有一晚，喝到酒精中毒，要去医院洗胃。
  后来的事实证明，那天并不是错觉。
  方霞见到的就是沈兰城。
  “你想要什么？”
  长时间的沉默，最终被沈芊的声音打破。
  可这台词，实在令沈兰城错愕，因为这话本来是该他说的，他想要弥补这段关系，为此做出一些努力。
  所以，他才是该问女儿“你想要什么”的人。
  结果这句话，竟然先被沈芊讲了出来。
  沈兰城怔愣的片刻，又听见沈芊接着说道，“你如果是想道歉，说完就可以走了；如果是想减轻自己的愧疚感，可以多捐款给慈善机构。”
  沈芊没有说第三种可能——譬如，沈兰城是想修补关系。
  她根本连提都没提，沈兰城也听得懂她的意思，没提就代表根本不可能。
  然而，即便沈兰城此刻迟钝，没有听懂这一层意思，单单听到前两句，脸色也变得足够复杂，心绪不宁。
  沈兰城张了张口。
  他下意识想喊“芊芊”，但又觉得会引起沈芊反感，于是干脆省去了称呼，“这些年，我……”
  沈兰城在见到沈芊之前，想过很多开场白。
  自然，也反复打过腹稿，要怎样让话题继续下去，是先道歉，再讲他这些年的经历？
  又或者，讲他想要如何补偿？以后打算如何做？
  他思考过很多，也预想过各种可能发生的场面，甚至是意外情况，可唯独没有想到，主动权从一开始，就被握在沈芊手里。
  这是他的女儿，才二十六岁，却比方霞更加冷静。
  她不像是在面对一个失职多年的父亲，反而像是商业谈判，不带丝毫的私人情感。
  可最要命的也是这一点。
  在沈兰城准备说点什么的时候，结果刚开头，就被沈芊打断，“你的故事我没兴趣，如果你实在想说，可以出本书慢慢说。”
  沈兰城双手扣住。
  他倒宁可沈芊像方霞刚才那样，发泄也好、控诉也罢，至少他有开口的机会。
  然而现在，沈芊看似一脸平静，却把他准备说的话，全都堵了回去。
  沈兰城张了张口准备再说点什么，思绪却出现短暂的空白，隔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我是一个失职的父亲，甚至不知道做什么，才能弥补你，但只要是你希望我做的，你说出来，我都会去做。”
  他放弃了最开始的设想。
  沈兰城不打算跟沈芊说他以前的事，因为沈芊根本不感兴趣，也不想再讲一句对不起，对于沈芊来讲，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应该没有丝毫意义。
  于是，他干脆开诚布公，讲弥补。
  可惜沈芊并没给他这个机会，“你如果想减轻自己的愧疚感，不如捐款给慈善机构。”
  话音落下，沈芊从沙发上起身。
  沈兰城并没有立刻站起来，反而坐在那里，哭笑了一下。
  他难得有这样苦涩的笑容。
  年轻时，沈兰城是很肆意的性子，他不愿被任何人束缚，妻子和女儿也不是困住他的理由。
  结果等到中年，他孤家寡人，经历过起起伏伏，想起还有被自己抛下多年的家人，想要弥补的时候，却根本不知道该从何做起……
  弥补感情么？
  方霞对他早就恨大于爱，如今恐怕只剩下恨。
  至于沈芊，沈兰城就更加束手无策了，方霞对他还有恨，至少代表还在意他，可女儿对他好似对待陌生人。
  不要提恨，她甚至可以理性建议他——如果想要弥补，就去捐款给慈善机构，因为他的钱，无论沈芊还是方霞，都不会要。
  也没有这个意义。
  如今的沈芊，根本不会缺钱。
  父女相认的场面，没有一丝一毫的催泪，也不狗血。
  由始至终平静无波，跟电视台的认亲节目比起来，甚至平淡到乏味。
  沈兰城心中一阵苦涩蔓上来。
  他没有理由再留下，否则看起来简直胡搅蛮缠，他今天也确实有冲动成分，再继续留着，恐怕街坊四邻的流言更多。
  于是，沈兰城和沈芊一前一后，离开了。
  他出去的时候，恰好跟方霞打了个照面。
  方霞当时正从邻居周兰家里出来，楼道光线有些暗，映衬得方霞眼底的红更加明显，沈兰城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起。
  可他到底没有再说什么，只对方霞道，“我最近都住在这附近。”
  方霞听见沈兰城说了个酒店名字。
  她知道是个五星级的酒店，自然不可能完全跟这种老小区相邻，但也不算太远，而且，沈兰城住在这里，恐怕也有考虑到沈芊的住所。
  想到这里，方霞下意识朝那边看过去。
  沈芊已经先一步下楼了。
  方霞脚下不自觉往前走了两步，可到底还是停住了。
  今天这场面，实在难以收场。
  如果沈芊还在这里，她恐怕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沈兰城没再停留，径自下楼。
  他是打算留在这个城市的，按理说住了几个月，以他的经济条件早就该买车了，但沈兰城迟迟没有买。
  他也想过，如果无法修补这段关系，那么最坏的结果是——他留在这里，反而会给妻子和女儿带来伤害。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或许，他就该选择离开了。
  可离开这个词，让如今的沈兰城很犹豫……
  年轻时，过于随心所欲的决定，让他现在被困住了，他当年看似好像没有被任何人困住，即便女儿出生那天，都能自由地去追究梦想，不管不顾地离开。
  可二十六年后的今天，他却因为当初的选择，被困住了。
  沈兰城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怔忪的时候，沈芊已经将车开了过来，刚刚好停在他身边。
  短暂的喜悦，从沈兰城心底一闪而逝，他明白女儿什么意思——要亲手将他送回酒店，确保他不要继续留在这里。
  免得他，再来打扰方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