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为凶
作者:
江边鸟 更新:2021-03-10 04:13 字数:4789
浑浑噩噩三月余,白子鸿被他的弘州竹马扔出了鬼门关。
睫羽颤动,双目渐启。入目之人,却是那无情帝王。
“季凤……”
李启暄将儿郎的手背贴至面颊轻轻蹭动,已然做好被打被骂的准备,可床上之人无动于衷,那桃花潭水深沉无底,已是死水一潭。青色胡茬刺痛手背,白子鸿对着这面容憔悴之人,心中无有喜悲。白子鸿这副模样也在李启暄的预料之内,他早在一月前便让萧玄将这西苑中所有能伤人的物件全部拿走,他不会给白子鸿留一丝自寻短见的机会。
“殿下,药好了。”
“季凤,朕扶你起来,小心些。”
金龙探手绕过双肩,小心翼翼地将这儿郎从床上扶起,他动作很轻,生怕自己又将这茉莉摧残。白子鸿不想言语,他看着李启暄的惺惺作态,只觉反胃。
既然已是弃子,为何要独留我一人?
“乖~把药喝了,朕去为你拿茉莉酥饼。”
瓷勺触唇,白子鸿本不肯张口,但他想起胞哥的苦苦劝慰,还是启唇喝下这汤药。这药极苦,李启暄曾替白子鸿尝过,可良药苦口,他必须要白子鸿将药喝下。白子鸿只觉得这药寡淡无味,眉头都未皱一下,便将这药全部喝尽了。
李启暄看那潭死水看得太久,连他自己都要透不过气来。他将白子鸿交付与芙蓉照料,自己出殿去为这儿郎寻茉莉酥饼。芙蓉看着白子鸿的模样难免落泪,不管怎么说,他都是自己从幼时照料到现在的小公子。她见过他最为光耀之时,便不忍见他狼狈蒙尘。
“芙蓉泣露,不好看。”
白子鸿开口,音色如常。他不怨芙蓉和香兰纵容李启暄待在青云殿中,毕竟这坤泽宫中,有谁敢违抗圣命。
“如今几月,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禀公子,如今已是五月末,现在刚过午时。”
“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殿门闭合,白子鸿倚着床头放空思绪。
李启暄拿回茉莉酥饼后,并不着急赶去青云殿中。他三个月未曾照镜修整,哪怕白子鸿无心看他,他也应当将自己变回往日的儿郎模样。净面修面,重穿麟装,虽然憔悴难藏,但好歹也齐整许多。他不后悔折辱身份,他知道,能不经白子鸿的同意便睡于脚踏,从今往后便是奢侈。
“季凤。”
白子鸿不想应他,这个储君脏了子鸿与卿卿又要来脏自己的字,何其不知餍足。如今自己山影断锋,桃花无星,皆是拜这储君所赐,兴许亲手所造又亲手毁掉能给他无限快意吧。白子鸿解开床帏,将这毒狼阻隔与视线之外,给自己留一方净地。
“季凤,你若困了也应吃些东西再睡,御膳房正在熬粥,一会儿就送来了。”
“季凤?”
床帏之内没有响动,李启暄明知他不会回应自己,却还是又唤了几声。白子鸿本想充耳不闻,但那声响愈是靠近,他便愈是心烦气躁。指入床帏时,内里的儿郎再也无法压下这郁结之气。
“聒噪!咳,咳咳……”
李启暄听见他咳得厉害,却又不敢再掀帘幕激他动怒。但那帘幕竟突然被人慌乱抓开,李启暄没等到迟来的打骂,只等到这儿郎将方才喝下的药全部咳到吐出。
“季凤!”
李启暄也顾不得这深色汤药会不会脏了素白衣衫,只赶忙顺抚儿郎背脊,将手帕塞入他手中。白子鸿难受得眼中蓄泪,却将手帕抛回那人身上。什么天光垂怜,什么日辉之暄,都是引他送命的钓钩罢了。
“滚出去……不要脏了我的青云殿。”
栖身之所,唯余青云。
“季凤……”
心尖颤动,李启暄虽然总想让他打骂自己消气,可听他骂出口,自己又难受不已。儿郎起身,顺手抹去唇角药渍,他直视那储君的双目条条逼问。
“为什么独留我一人?为什么要让我以义子的身份活下去!我姓白,我不姓李,白家已经没了,我还算是什么!”
“李启暄!我还算是什么!”
声声音颤,句句如泣。白家已无,他白子鸿一人冠着李家义子的名义才苟活于人世,他于丧家之犬何异?李启暄被儿郎的癫狂之态吓住,他直直盯入那潭死水,近乎要将自己溺毙其中。
耳光清脆。出手之人却不是白子鸿。
儿郎只觉血气翻涌,却硬生生扯出笑来。他垂眸低笑,又将方才的话再次重复。
“李启暄,我还算是什么……”
李启暄逃了,他逃出了青云殿,逃离了儿郎的身侧。他无法回答白子鸿的话,更不该出手伤他。他罪孽深重,永世难清。
自储君仓皇而逃后,白子鸿的西苑中便格外寂静。芙蓉和香兰小心翼翼地照料这个失去锋芒的空名玉麟,事事都顺着他的意思,不敢有丝毫忤逆。直至禁足期限到,月洞门都再无帝王踏入,但这一切清寂却被坤帝的传召打断。
“陛下传召玉麟臣子觐见——”
白子鸿没有回绝的权利,而他也确实想去见见这操纵一盘大棋的真帝王。芙蓉为白子鸿重梳冠发,香兰则拿出那套黑锦青麟为这儿郎穿戴齐整。白子鸿望向铜镜,面若寒霜。
“若我今夜未归,你们便拿着令牌出宫吧。我殿中的金银珠玉尽管拿去,出宫之后,你们姐妹二人行商也好,嫁人也罢,不要亏待自己。”
“公子莫要说笑,我们二人还等您回来用晚膳呢。我新学了一个河鲈鱼的做法,还未给公子尝过呢。”
香兰娇面生笑,不许白子鸿说出这等不吉利的话。白子鸿却对着她二人深深一拜,转身行出了青云殿,再未回头。一路无阻,也未见到不愿见的人,他知道自己一去可能真是凶多吉少。
“儿臣,参见父皇。”
香炉烟袅,纱帐重重。白子鸿违心叩拜,自称儿臣。可纱帐内的人影却无声无息,既未起身,也未咳喘。白子鸿跪了片刻后总觉不对,起身一刹又觉天旋地转。他强撑着神智挑开重重纱帐,却看见坤帝心口插刀,气息全无。
光明俱灭,沉陷昏黑。
“呃……”
圆月高悬,白子鸿骨痛难忍,竟生生扛过这迷药的劲头。他从腰间取了白子舒调配的药,颤抖着手塞入口中。儿郎抓着床柱一点点支起身子,他如今除了逃,已没有其他退路了。
白家祸事人尽皆知,他又与坤帝独处一屋,这罪名,他无法洗脱。何况他仍是坤帝义子的身份,所要背负的还有谋反一罪。这一次,李启暄就算再想救他又能如何,谋反大罪,他拿什么去救。
白子鸿清醒了,只要李裕乾不死,他们的棋就永无休止。
青麟目上的红晶石闪动光芒,似让这灵兽化为凶兽。儿郎取下金柱上的厚德剑自后窗逃出,顾不得药效起来与否,直向那玉麟台处而去。那西边的玉麟台,自今日便从他光耀九州之地变作了狼狈出逃之处。
青麟跃动,避开亲卫军的视线独上玉麟台。他看着高墙没有犹豫,直接从台上翻越而下,为尽快落至辉都夜街,他只在中途扣住砖墙坑洼之处缓冲了一次坠力,好在身子不似伤愈时那般脆弱,而这玉麟台也算是坤泽宫中的低洼之处。
中秋月圆,白子鸿行于暗巷之中,直向白府而去,他不知现在是何时辰,怕行于檐瓦会叫赏月之人瞧见。三个月中,他知晓那真虎符从未被查抄出,不然他定会从芙蓉口中听到仿制虎符的欺君一罪。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用来提防贼子的招数竟成了自己的退路。
柴房之中,砖石响动。白子鸿从石墙中抠出一块石砖,将嵌入其中的虎符锦盒倒了出来。他以真锦盒盛装假虎符骗过了那些人的眼睛,如今这假锦盒里的真物,才会挑动李裕乾的命脉。
明月高悬,李启暄却无亲朋为伴。奚朗与蒋澄敬他远他,李启昭一去六月只信未传,白子鸿恨他入骨嫌他脏了青云殿,连霁月庄传来的都是决绝信。他想要的江山,正在被李裕乾徐徐图之,他费尽心思才压住那朝中豺狗,却无可用之人能为他奔走九州。他想困于身侧的玉麟,与他一墙之隔却不复相见。他遵循父皇的一盘大棋,却输得彻头彻尾。
金龙踏入月洞门中,他今日胆大包天,想借白子鸿酒醉酣眠再将他留入怀中一时。青云殿里灯火已熄,李启暄轻轻推开殿门,却未嗅到往日寒潭香的醇香,他眉头紧锁,一步步向左室走去,却在帘幕前被芙蓉和香兰挡下。
“公子已经歇息,请殿下明日再来。”
“让开。”
不详感涌上李启暄的心头,他将人两人推倒在地,硬是闯入了左室之中。床铺空荡,无有酒坛,连他囚困的玉麟,也没了踪影。
“他人呢!”
“公子被召去了安泰殿,至今未归!”
香兰抢在李启暄胡乱揣测前将真相说出,她多少也与他人交过手,能察觉到李启暄身上在瞬息之间显露的杀气。李启暄合眸逼迫自己冷静,可手却早已将桌上的绢布捏作一团。
“何人传召,诏书在哪。”
“安泰殿宫人传召,诏书在此。香兰句句属实,绝无欺君!”
香兰慌忙将圣旨呈递,李启暄命她掌灯后,才将这玉轴展开。其上所写,确是召见玉麟,可他的父皇并不知晓白之韬已死之事,这诏书是写至一半后被迫停笔。他才好不容易稳住朝堂,李裕乾就等不及要除掉白子鸿了。李启暄大抵知晓那安泰殿中景象,他若去了,白子鸿就会以谋反弑君被连夜追查。
“他出殿前可有与你们说些什么?”
“回殿下,公子说,若他今夜不归,就要我们二人拿些金银珠玉出宫谋生。”
“想出宫吗?”
李启暄知道自己的玉麟臣子早已对此事的了然于心,只是他大概未想到,大局棋者已被刺杀。李启暄想留她二人在自己身边,毕竟她们曾是白子鸿的亲信,而白子鸿今夜定然会逃出宫去,他若想护着,就必须将一些事交由这二人去做。况且,她们一旦出宫,必会叫人绑去。
“芙蓉、香兰。你们若想白子鸿无事,就最好乖乖待在宫里。从明日起就跟随我左右。”
“殿下若能保公子安然无虞,我与香兰,愿意追随。”
芙蓉捂住了香兰的嘴,先她一步应下此事。她在旁看了那么久,愿意相信这个储君对自家公子的真心。他们二人都是身不由己,都不过是他人棋盘中的棋子罢了,若到头来仍相怨憎,得利之人只会是李裕乾。
“他那般聪颖,不会坐以待毙。我们只需静等安泰殿事发,能缓则缓。”
李启暄蹲下身子放轻了声音,让这话只有眼前的两人足以听见。香兰原以为李启暄会至白子鸿于死地,却没想到,这储君的心是真的向着自家公子。她也不再多言其他,只是扒开了芙蓉的手,示意自己同意留下。
“诶呦,官爷轻点翻,我这些家当可不经摔。”
“那箱子是什么?”
“就装这些簪花,没别的。”
白子鸿在箱中夹层里屏息静待,好在这官兵没有发现这箱子的机关。马车晃动,稍行过一段路后这杂耍班主的女儿便将这儿郎从箱子中放出。
“公子受苦了。”
白子鸿摇摇头,刻意做出温柔之态。他没想到自己也会有出卖色相来寻求平安的一天,真是讽刺至极。年轻女子将面饼递到白子鸿面前,她那面上红霞与娇羞之态早已难藏,只可惜,白子鸿于她并无情意可言。白子鸿接过面饼毫不客气的吃起来,毕竟到那西郊崖边,他还要耗些体力。
李启暄高坐金銮殿上,他如今比谁都沉得住气。那前排站着的吴贤仁除却那日了了宿敌之外,就再未能嚣张过。因为李启暄批了几份参他的奏折,将那吴府上上下下查了两遍才肯放过,连他的职权也被这储君割与他人。李启暄看着那有名无实的尚书令,格外舒心。他当初见到那奏折时,便能猜到是奚朗在暗中相助,毕竟在朝中不惧这豺狗的人,就只有奚吏部与奚朗了。
“陛下,驾崩了。”
冲上金銮殿的宫人悲声相告,李启暄愣在龙椅上瞠目无言,但心中却并无悲意。这满朝文武纷纷伏地叩首,要这储君节哀。若是他未知棋子一事之前,他大概会悲极呕血,可他现在对那满眼江山的父皇,并无太多亲情可言。
他走下玉阶朝安泰殿行去,心中所想却是父皇的算计。白子鸿的坤帝义子、太子伴读是在他将将出世时便定下,他的父皇用他来稳固白家的忠心,又用白子鸿对他的偏爱来拉拢能臣。他的父皇未亲自调动过一兵一卒,便将李裕乾招兵买马的大计粉碎,他的父皇要他来做温柔乡,让玉麟沉溺,让白家命数断绝。
所谓宠爱,不过为了江山;所谓宠溺,也不过是谋他为傀儡。
他们果然是兄弟。
“殿下!臣等这便将白家余孽缉拿归案!”
安泰殿的亲卫军向着谁,他已不想再去细究,这坤泽宫中他能信之人便只有芙蓉、香兰和萧玄了。
“缉拿令的画像由我亲自来画,你们现去封锁城门,通令九州。”
“臣等领命!”
子鸿哥若有想娶之人,也要本太子同意才行。不然我登基后就先告知九州,子鸿哥面目可憎、凶狠无比。
李启暄想着幼时玩笑不由得苦笑出声,他如今是真的要将白子鸿画的面目可憎、凶狠无比来告知九州了。
西郊崖边,白子鸿轻一甩去剑锋缠血,将这厚德剑收归入鞘。他把那杂耍班子的尸首一一扔下悬崖,而后将马车也一同推下,独留那可以赶路的黑马供自己骑行。不相熟的,只有死人,才会让他没有顾虑。
儿郎见霞光褪尽,即刻纵身上马,与天搏时。他要在消息通达九州前赶到李启昭的封地,再做精细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