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人欺己
作者:江边鸟      更新:2021-03-10 04:13      字数:4836
  护腕缚袖,玉镯显露。监国太子高坐龙椅之上,目光直盯右侧最前的尚书令。李启暄今日特意将黑锦金龙穿着在身,就为让前排的几人看清这金花白玉镯。满朝文武沉寂不言,吴贤仁的脸色也异常难堪。
  “吴卿可有事启奏?”
  狼子初次显露獠牙,却让这帮老狐狸心中一颤。李启暄知道,吴贤仁是打心底里认准这白子鸿是个质子才敢如此放肆。揣度圣意,他还是挺有一套,可惜他不愿意揣度自己的意思。
  “吴卿?”
  “臣,无事启奏。”
  “吴卿先朕一步看过这么些奏折,竟没有想说的?既然吴卿不说,那便由朕来说。朕体恤你年纪老迈,恐你一时昏聩晚节不保,想与你商量商量,将这查审奏折一事交由翰林院去做,如何?”
  李启暄稍向前倾,将这威逼之意尽数显现。他和白子鸿已经给吴贤仁留足了脸面,至于要或不要,全由吴贤仁一人决断。李启暄已经想好,如若这尚书令胆敢拒绝,他便以大不敬来治他的罪。
  “殿下圣明!”
  吴贤仁本以为以白子鸿的心气自会将自己的这份贺礼则速销毁,但没想到,自己错算一步,这个白家后生和他那叔父一样,能忍的很。他跪地直道太子圣明,心中则想着那东山再起的李裕乾。
  “礼部尚书何在?”
  “臣在。”
  “此事就交由奚朗接管,你身为掌院学士去安排一下吧。”
  “臣遵旨!”
  奚吏部从这储君的话中听出了几分白子鸿的意思,果然是后生可畏,一桌寻常酒席便将他们七人之间的远近亲疏拿捏妥当。如今令奚朗接管这查审奏折一事,一来是报当年恩情,二来则是看准自己敢与这尚书令分庭抗礼。
  “若无他事,便退朝吧。”
  李启暄起身离殿后便往东宫赶回,他步履轻快,急着去白子鸿那处讨赏。白子鸿正在青云阁后练枪,一听芙蓉匆忙来报,便赶忙将枪扔予,拆卸起两手护腕。
  两人相见青云殿前,还未言谈,便得一拥。李启暄察觉这儿郎衣背有些湿粮,以为是他站在院中等自己许久才染了露寒,这便揽人先回殿中。
  白子鸿听这初露獠牙的狼子向他详述今日早朝上的种种,他抬手摸了摸这过早束起金冠的发,算作赞赏。李启暄不满这种“赏赐”,抬手便抓住这人手臂,拉至唇边亲吻脉搏。他确实狼子野心,脏过白子鸿的手,仍不满足。
  “存韫!”
  李启暄偏要等到他厉声呵责才停下,少一会都觉得是自己亏了。白子鸿抽回手来,擦抹着那狼子亲吻过的地方羞红了脸。这狼崽子亲何处不好,非要亲手,是嫌自己还记得不够牢吗?
  “还不回你那佳德殿去,一会儿真奏折送来有你忙的。”
  “子鸿,你就不心疼我一下?你看我这日夜操劳,都没空陪你了。”
  “殿下胁迫臣夜半相陪时也未心疼过。为了臣今夜能睡个安稳觉,殿下还是快些处理公务吧。”
  “爱卿昨夜不是先在朕怀里睡了?我那般小心翼翼的护着,如何不算心疼?”
  白子鸿说不过他,只得拿回白府一事相“胁迫”,让这个监国储君好好与奏折待在一处,不要来扰他清净。
  “存韫,你要是还在这贫嘴,我今日就回白府去住。芙蓉!”
  “哎哎哎,别。我这就去,这就去。”
  不知不觉时转上元,双麟并肩行于辉都夜街,赏灯待烟花。白子鸿看着小摊上的剔墨纱灯不由感慨万千,若非亲身历过,他怕是难悟这十四年不过弹指一挥间。今夜有情人相伴相聚,李启暄担心自己与这儿郎被人挤散,便一路牢牵他的手,由他引路,与他同行。
  “存韫,你看这个。”
  白子鸿停步于天宝书院开的摊子前,从十来个宫灯中寻到了一盏最为特殊的。茉莉鸿雁聚于一灯,其中一面还写着江鸟,真像是二哥子鹓曾绘与他的那盏。艾青衣衫的学子冲他二人行以揖礼,而后便述说起这盏灯的由来,劝白子鸿与李启暄各买一盏。
  “公子安康。这盏灯可是天宝书院久久相传的魁灯,这灯上花式是书院刚开办不久时一位白姓前辈所绘。传闻当载猜灯谜时有位名中带鸿的显贵摘取了这纱灯,日后那前辈果然同其堂兄弟一并高中,可谓光耀门楣。两位公子如要年后科考,不如买上一盏求个气运?”
  “子鸿,你可真是当之无愧的玉麟,麒麟予瑞啊。”
  李启暄听罢学子所言便立即反应过来这传言是怎么一回事,应是当年他们兄弟几人玩闹,才有的这盏花灯样式。白子鸿挣了一下李启暄的胳膊让他少说些话,免得一会将与民同乐变作万民朝拜。
  “一盏足矣,就给我身边这个既难科举及第,又难武举高中的人。”
  “承蒙公子惠允。”
  李启暄不肯放手,白子鸿就只好单手去开钱袋,无论如何都要将这盏纱灯买与这储君。李启暄接过纱灯后,便在心中谋划该如何惩戒这个逞一时口头之快的儿郎。白子鸿却好似已看穿他的心思,竟提议要回去喝酒。
  “子鸿,你莫不是觉得将我灌醉就万事大吉了?”
  “都是臣子揣度圣意,怎么今日倒过来了。”
  两位俊美儿郎立于此间耳语,为这天宝书院的摊子添了不少客人。白子鸿看那几位学子乐得忙碌,便领着李启暄离开此地,为他人腾些地方。两人一路赏过花灯,观过卖艺与高台,款步行至青衿楼前放灯祈福。
  “小公子,主人交代了,如碰到您来放灯祈福,就将这盏祈天灯交予您。”
  “魏郎近来可还安好?”
  “主人安好,令予信一封,叫小公子放心。”
  李启暄想抢先拿过,可又无手去抢,只好眼睁睁的看着白子鸿将书信放入怀中后接下灯盏。他故意用指腹去磨蹭白子鸿的拇指指节,警告他不许在心中想着别人。
  “看我。”
  白子鸿在这儿郎转首后用祈天灯一遮他人视线,凑近予了他一吻,这下身边突然清寂了许多。至于清寂的原因,自然是那狼子害羞了。白子鸿看他抿唇偏首,便提醒他松开自己一同来托举这祈天灯。
  “存韫,你想许什么?今日不必许家国天下之愿,可徇私情。”
  “还是许同心同德,不谓君臣,只谓夫妻。子鸿想许什么?”
  “我私心更重,想许你我百岁无忧,长相厮守。”
  二人将祈天灯缓缓托举放飞,还未看它行远行高,便被身后的烟火声吸引去了视线。今日烟火盛绽,依旧是金色麒麟的模样。行人驻足呼喊,似乎待这一时许久。
  “快看快看!这就是书上说的金光麒麟!”
  “原来传闻是真的!真的有金麟祥瑞!”
  “是金麟祥瑞啊……”
  白子鸿看着喧嚣的人群,身侧站着的已不再是那个何府少年。他看着烟火,缓缓道出那句十四年前的话。
  “金麟祥瑞,护坤泽永昌。”
  远处屋顶之上,两位紫衣齐齐望向青衿楼处。杜若遥遥看见那盏与凡不同的祈天灯未起太高便突然焚毁烧尽,是不祥之兆。可他今日前来不过是代何以归行事,至于其他,则与他无关。最后一个烟花点完,杜若便毫不客气地将那正痴痴望着黛衣男子的印雪推入水镜之中,一起离开了此处。
  “何须金麟祥瑞,有子鸿你,也照样足以。”
  白子鸿应下李启暄的话,却也暗自察觉这时隔许久的两次金麟烟花都是为他所点。第一次,应是魏郎,这第二次,却不知是何人。李启暄见他望着已然逝去的烟花出神,怕他想起伤心往事,便牵着他的手往人群灯火处走去。
  今夜无月,灯火璨璨,暄辉垂怜。
  亥末归殿,玉麟臣子照例陪着储君批阅奏折。他拆开魏郎赠予的书信,看过内容后不知该喜该忧。他轻叹一声,引得李启暄侧首瞧他,下一瞬,这书信便从他手中抽离。李启暄看着书信,先是检查其中有无藏匿“觊觎”二字,而后才将其中内容细细看来。信中道是,无方仙门正入天缄,再过几月恐难进出。各处事务繁忙,如无例外,闻鹤将留于清夷山中近年不归。
  “闻鹤已至及笄之年,也算是个大姑娘了。她能照顾得好自己,你就不必忧虑这些了。”
  李启暄看完信后倒是高兴,毕竟魏郎不来,白子鸿的目光就不会从自己身上移开。他将此信没收不还,又唤白子鸿过来身边。
  “余兴未消?平常入了子时你就在我怀中犯困,今日怎么还生龙活虎的?”
  “怎么,我难得清醒着陪你看奏折,你还不乐意了?”
  丹衣一揽,又将那黛色安置腿上。牙尖嘴利,最是该治。白子鸿随手抄起一本奏折横于两人之间,又顺势以它将李启暄的脸推开。
  “公务未完前,把你那点狼子野心给我放放。”
  “卿卿…鸿郎~”
  “叫什么都没用,你再不看奏折,我明日就去安泰殿参你一本。”
  这狼子安分后,白子鸿也打开手中的奏折细看。为了不挡着李启暄的视线,他刻意将奏折放低,却遭人训斥。手中奏折被夺走后,他便只好倚在李启暄肩上静待困意来袭。
  他似乎已有五个月未曾碰过案牍了。
  三月初一的殿试照常举行,策问的内容是由礼部预拟后送往白子鸿面前选定的。当白子鸿看见近时政事的拟题时倍感陌生,他突然发觉李启暄似乎有意要将自己与朝堂阻隔,而这种阻隔已经大大超出休养的限度了。
  李启暄看白子鸿望着正在答题的考生面色凝重,心知他是在选题时发觉到自己这半年多来对他的刻意阻拦。可那又能怎么办呢?他害怕白子鸿的好胜会害死他自己,如果让他再与李裕乾交锋,可能就真是两败俱伤了。
  殿试过后,白子鸿和李启暄一同定下了殿试三甲,可白子鸿却示意李启暄待到桃花诗会后的平乐宴上再予九人官职。李启暄经过这半年多的朝堂磨砺,多少也能看出此次答卷的异常。他以不适为由,和白子鸿一起退出大殿,将这予职一事顺利搁置。
  “叔父那处送来的《坤泽纪事》现放在何处?我半载未碰案牍,已经休整够了。”
  “在我的右室之中,我去与你取来。”
  李启暄这半载自认为将白家看护的极好,但白子鸿拿过《坤泽纪事》翻看几页后却将眉头越聚越近,吓得这储君慌忙在脑海中搜寻近月奏折中有何不妥。李启暄不知道自己是否出了纰漏,毕竟他已许久未让白子鸿指点自己什么了。
  “浮州何时出的事,我怎未听你提起过?你难道忘了我与你说过的话吗!”
  “子鸿,我……”
  “不必多言,我明日便启程。芙蓉,送太子回佳德殿!”
  他真是疯了,竟然真敢干出一连七个月不碰案牍的蠢事。浮州西济渠再度垮塌阻断水源,李启暄不单派工部主理此事,竟连个监工也不调去。自己当年监工泽渠虽在九月被坤帝召回,但也有翰林学士顶替自己看完了泽渠修造才回宫复命。
  这狼子果然是舒服几天便忘却往日遭过的罪,竟真当这工部会学乖。现在倒好,这西济渠如不能及时修缮,且不说春种,到了夏日一旱,怕是连蝗灾也会一并起来。白子鸿翻过《坤泽纪事》,眼看这镇西关在七个月中近乎每月都要与虎蛮交战一番,这浮州粮草一旦供应不上,还让这镇西关的将士如何活着。
  “香兰,收拾行囊,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
  白子鸿出了青云殿直向青云阁行去,他合好阁门,研墨舔笔,要与白府、叔父和萧玄三处各留一封书信。
  三处书信中白子鸿均写明此行去向。白府那封,他千万嘱咐要看好家中贵重之物,更要提防贼子隔墙。学堂那处,他劳烦叔父将日后的《坤泽纪事》寄往浮州,直至自己传信言回。至于萧玄,他要请这儿郎帮自己看管好西苑中的种种,切不可让有心之人潜入。
  芙蓉一入门,白子鸿便将三封书信塞入她手中让她速速交予。自己则又去找黑鹰,欲要它再度寻到玄天危,重启往日联络。
  “小东西,一年多未曾去过,你可还记得路?”
  黑鹰咕鸣二声且做应答,白子鸿这便为它重绑竹筒,却未向里塞入任何字条。如有李裕乾的动向,危自然会向他说明。
  “小东西,我明日便要启程去浮州,你直接沿路找我,不必再回这里。”
  白子鸿将黑鹰放飞,心中却隐隐觉得事态不妙。他缓慢吞吐气息让自己镇静下来,重观全局。他再一次站在了李裕乾的位置,以他的视角来看当下局势。
  我兵马皆尽,粮草仍足。若要重获兵权,当下,有两条路可走。其一是搅乱自家池塘,夺取虎符。其二是兵行险招,将粮草卖于虎蛮部族,借外患令白家军折损。户部已有所警惕,吏部难以胁迫,礼、兵二部皆为玉麟拉拢,工部仍在,刑部可图。尚书令已失审查之权,自己必须谨慎行事。
  白子鸿看清这每一条道路都极有可能是冲着白家前来,心中不免忧虑更甚,他害怕连浮州之事都是李裕乾算计在棋盘之中的东西。可这一局的赌注是白家命数,他白子鸿输不起也不敢输。
  白子鸿不想用自己的那些恶毒心思去玷污李启暄的真心,他相信这个储君不过是想让自己清闲下来伴他左右。可他私心太重,竟让二人好不容易赢下的棋险些毁于一旦。他出去些时日也好,能让李启暄将心收一收,放在政务之上。
  “罢了,我也与他留信一封吧。”
  黑锦青麟又回到青云阁中,他执笔蘸墨,将今日一甲答卷有异一事与李启暄嘱咐,并要他切莫打草惊蛇,只需挑选闲散官职将人放上即可。至于其他政事公务,白子鸿再三嘱咐他一定要常向礼、兵、吏三部和叔父请教,切莫凭心独断。
  白子鸿封信沉重叹息,心中默念,但愿此间万事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