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天谋权
作者:
江边鸟 更新:2021-03-10 04:12 字数:5315
“哥!”
“你还知道回来,你不是和太子‘私奔’了吗?”
“叔凤,小心说话。”
“仲凤,你敲他作甚,莫不是你昨日一点都没看出那太子的私心来?”
白子鸾拦住了二弟子鹓将要敲下去的手,他笑这死板的人明明心知肚明却还是要逮着白子鹄训斥。白子鸿看他们打闹,总觉得又回到了西郊迎回那日,只是自己与长兄易位,成了被调侃的那个。青年细细想来,发觉李启暄突然大胆起来,似乎是因为二哥子鹓予自己回信时多出的那一封“太子亲启”。信的内容,如今白子鸿能猜出个□□分,那大抵算得上是兄弟二人相互包容吧。
“季凤,你还不快些进来,二嫂备的饭菜都快凉了。”
“等等,达凤和舍凤呢?”
“在这。”
身后两人一语,引得白子鸿悦然回首。这一对如玉公子,应是刚从南门赶回。白子鸿忙将他钦、舒二人拉入府门,自此才算是六凤俱全。
中堂落座,白子鸿不免感慨,这白府院落里的儿郎如今都已加冠。此间,四人入紫闼,二人归青云,却没有一丝疏离。邢玉言命人将酒、菜上齐后便独自回房用饭了,若是平日,他们自会让人留下一同用饭,可今日他们六人要在桌上喝酒,让二嫂留下多有不妥。
“今日六凤重聚,谁若敢谈案牍,就罚他先喝上一坛。来!不醉不归!”
白子鸾起杯,其余五人便也举杯相迎,席上合乐欢颜,自比那宫宴快意。白子鸿早在二哥子鹓同邢玉言成婚后,就日日听着白子鹄同他念叨这二嫂厨艺了得,今日难得一尝,自是不能放过眼前佳肴。白子鹓向黛影身旁的白子舒递了个眼神,后者会意,即刻动手将河鲈换到了青年面前。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桌上清醒的就只剩白子鸿和白子舒二人。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轻叹一声,但还是动手各自架起长兄先送回院落。
月辉倾照,鸿、舒二人坐在屋顶吹风醒酒。白子鸿看着各苑灯火明明,极尽努力将这一幕印入心中。白子舒顺着青年的目光看去,却捕捉到了一抹青影。
“前路可顺?”
“我选了条九死一生的险路……算了,明日再谈,伯凤说了今日不准谈案牍。”
白子鸿沉重的哀叹,成了今夜屋顶上的最后一句话。他一个不当家的人,却孤注一掷,押上了所有人的命数搏一丝生机。
金流环锁,剑影破甲。三层金花过后,天地肃杀。白子鸿还未拔剑便向后倒去,伴着漫天玉尘一同坠落。
“哈……”
白子鸿从床上惊起,当看到熟悉的陈设后才又倒回枕上。他合起双目将手臂压在双眼之上,从令人窒息的坠落中脱离,让他有种劫后余生的错觉。青年未躺多久便匆忙下床更衣盥漱,今日六凤出游,他可不能迟了。
中堂羹粥已好,白子鸿踏点入内。几位兄长非但未责他迟来,反倒怪他为何不多睡几时。原来这几人今日休假都不想早起,若不是西苑先有动静,此时桌前应是只有白子鹓陪娇妻用饭。
“一个早起点卯的,两个日日早朝的,还有一个天天看早课的。你们若真能在休假里多睡几时,怎么从西苑得了消息后更衣盥漱比我还快。”
“思你心切,恨不得日日都多见几眼。”
白子鸿听了这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又在桌下踢了胞哥一脚让他赶紧吃饭别在这贫嘴。邢玉言轻笑一声,将茉莉酥饼推到了青年面前,让他多尝尝家里人的手艺。
“我与仲凤的婚事如无季凤帮衬,定是成不了的。听闻季凤爱吃这茉莉酥饼,我就也试着做了几块。”
“嫂嫂言重了,季凤并未能帮上什么。”
此话,白子鸿并非自谦。他二人婚事能成,皆因邢玉言敢同其父邢锡衡堂前击掌,断却了父女情意。此事在辉都颇有争议,但喻柔公主却因此对这个昔日对头心生好感。白子鸿还论不清其中祸福,毕竟白子鹓才被召回辉都不久,与邢玉言也是二月末刚刚完婚。至于喻柔那处,白子鸿与她接触不多,连香兰都没能从她的宫人那探听到什么。
用过早饭,邢玉言便去打理家中事务,白子鹓同她商榷了几点后,才绕回前院和其余五凤会合。六凤结伴上了辉都夜街,白子舒对此处还不甚熟悉,好在白子鹄就爱同人说东道西,行到哪处便说到哪处。
三个心有所属的自甘退居在后,白子鸿本想跟他们待在一处,但一见他们逛进胭脂、珠钗铺里,就还是决定陪着白子舒和胞哥继续在街上闲转。负手而行,白子鸿已然习惯忽略街道嘈杂,他又看到儿时的泥人摊,不过摊主已不再是原来那个老翁。
泥人摊前,黛影开扇侧挡,白子鹄则托掌接下被扇面弹开的物件。这已是第三个,白子鸿不想与掷碎银的人计较,索性就拿这些银两付与捏泥人的男子。三人各拿一个与自己相仿的泥人继续前行,许是白子舒身着月白绸衣仙风道骨,这回被丢的人换作了他。
“她们不知你二人身份,若是知晓,应当就不会做出如此行径了。”
“要是知晓,这白府的门槛还不得被媒婆踏平。”
白子鹄抬眼一看青衿楼就在前处,索性就拉着两人进楼中躲避。白子鸿随二人在角处的桌子坐下,顺便打望了一眼今日论题。
“盘金绣衣?这两年前的案子怎么被楼主挂到这儿来了?”
“你听听,他们有没有更好的两全之法。”
茶水送到,又附赠了一碟茉莉酥饼。白子舒知道师尊正在楼中,而今日的论题多半也是师尊故意为之。指绕杯沿,白子鸿支颐听着拾令者的言论,可这前几人除了溜须拍马,基本没什么又用的话。青年端杯喝了口茶,无聊地拨弄起扇坠流苏。
“青衿楼的人还同我初来时一样,只听名号,哪管优劣。当真是难成大器。”
“此事交予皇商并非不二之选。朝廷虽已收归金矿,但云州与辟瑞国接壤,绣坊不应愁这黄金供给之事。只要寻一辟瑞矿主谈妥后立下字据、留有信物,这盘金绣衣便仍能留于成衣铺中。况且盘金绣的价钱可比它要用的黄金贵上许多,就算从他国运金,也只赚不赔。”
白子鸿停了动作,端正坐姿听起那拾令青年的言论。那青年端茶润了润嗓子,便继续说起此法的另一妙处。
“既然黄金是从辟瑞国运进,行商时将信物拿出,辟瑞国的商贾总不会连自家出的黄金都心有疑虑。这样一来,为盘金绣衣重立信誉一事不多时便有成效。”
“依兄台高见,这假金绣衣又当如何处置?”
白子鸿起身饶过舍凤身侧,款步上前拾起玉令一支站与论题字轴的另一侧。他扫了眼座上贤才,其中有七八人都是识得他的文吏儒生。这几人向身旁友人交头接耳后,便要回首朝角处看去。
“听人答论,就不要接头接耳,四下顾盼,有失仪态。”
见那几人正襟危坐,白子鸿才又抬手做请,让此字轴另侧的青年继续答论。青年向白子鸿这处浅做揖礼,随即为这黛衣男子回赠答复。
“盘金绣衣并非全是盘金绣,绣坊大可拆除盘金补以线绣,不必大费周折追回烧毁。若已售出,自当补绣后退还多收的银钱。此法虽然费力,但不单能挽回些许亏损,也可表明绣坊诚心悔过。本就是绣坊有错在先,这么一来也算是重开财路,不愁络州无人肯接日后的真金绣衣。”
“既得民心,亦不伤财,此法的确比那殿下的决策高明。可还有要辩的?”
“那便轮到小生来问了。云州刺史及内县县丞尸位素餐,为何所得惩罚只是扣免俸禄?”
“此事要依义殿下的决断来看。盘金绣一案本就耽搁许久,若此时罢免内县县丞和云州刺史,难防此事一拖再拖。至于罚俸,则是为了填补皇商的损失,毕竟信誉一毁便难再铸,盘金绣衣囤积于皇商手中,也需银钱付给绣坊。不过朝廷官员四年一考校,待到年节,此事定会有个说法。”
“小公子,我家主人请您来评此题胜负。”
白子鸿刚与这青年答复,楼中小厮便将青衿玉令送至眼前。白子鸿听到这句小公子不由得一愣,而后便会意这楼主的身份。他确实眼明心瞎,那人与他倾盖如故,他却时至今日才反应过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为君,魏郎!
“兄台可否告知名姓?”
白子鸿手持青衿玉令,心中已然定下人选。这青年对他再一揖礼,缓缓道出自己的名姓籍贯来。
“辉都奚朗,溪流无水,天朗气清。兄台唤我子明即可。”
“令尊可是当朝吏部尚书?”
白子鸿之所以如此询问,不单是因为这吏部尚书姓奚,更因为这青年方才所问的问题,并不在今日的论题详述之上。发放俸禄虽是户部主管,但罚俸一事要先过吏部记惩。
奚朗心知自己方才说错了话,被白子鸿一问更是慌忙摇头。白子鸿将玉令交由此人,转身面对诸多贤才公布了今日魁首。可白子鸿话语刚落,方才那几桌交头接耳之人便慌忙朝他行了跪礼,一声参见义殿下,可把奚朗吓得不轻。
“是我太久没来楼里?我怎不知这将军之子还能受此礼遇?”
这接连两问,令跪拜之人冷汗直冒。白子鸿看着这些个颤颤巍巍的,也不知自己何时有了这般威力。也罢,愿意跪就让他们跪着。
“子明,这月如有空暇,便来将军府一聚。来时,就称是季凤的友人。”
白子鸿对奚朗颔首以礼,而后又向小厮问了魏郎所在,才对着在角处看戏的两人勾勾手示意出门。奚朗行至门口目送这三人走远,手中不觉将这青衿玉令紧握。
“舍凤,魏郎来了此处,你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师尊向来行踪诡秘,兴致来时一剑行个千里都是常事。”
白子舒若是告诉他,自己昨夜见到师尊在白府附近呆着,那过一会儿他就可以被白子鸿眼里的温柔郎君带回鸿德门受师徒决绝刑了。白子鸿看他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刚想问他是不是被魏郎欺负了,下一瞬就被那熟悉的声音喊住。
“子鸿——”
青衣儿郎站在凤箫楼三层的临窗处向下招手,白子鸿抬眸一见他就不由得欣然回笑。青年不知为何,总觉得两人相处的每一瞬间都是旧事重温。他领着两位兄长一路行到凤箫楼二层的转角,刚要登梯却被人拦住。
白子鸿缓缓抬头,一见那鸿翼袖便知拦路的是鸿德弟子。两人对视一刹,这鸿德弟子也不知见了什么,惊得退后两步便赶忙行礼赔罪。白子鸿本想问问,却被身后的白子舒催着上楼,也就只好作罢。
“魏郎。”
魏郎移步走道,他看着向自己走来的黛衣男子不免眉目含笑。他又择了金鸿冠,和自己多年前为他束上的那个极其相似。四人落座,不等白子鸿多问,魏郎就先同他交代了近日行程。
“我和闻鹤都没能赶上你的冠礼,我得了道急令不能耽搁,而她路遇险情,今早才被我送回宫去。”
“路遇险情?那闻鹤可有受伤?”
“放心,没伤着。好在陵光知道那是你义妹后就带我常去照看,不然我到了地方都认不出她来。对了,方才青衿楼的点心你可尝了?”
白子鸿闻言将打包好的茉莉酥饼放在了桌上,他方才虽然觉着无聊吃了两块,但那一碟少说也有十五六块,他就算多无聊几下也定然是吃不完。
“不合胃口?”
“太多了,我哪能吃得完。”
白子舒正襟危坐,生怕师尊将他怪罪一番。而白子鹄则支颐看着两人一来一往,不由得担心起太子李启暄来。魏郎似是知晓他们今日是六凤同游,便也不留他们在此处坐上太久。
三人见时候不早便起身辞别,白子鸿刻意等二位兄长先下楼后,向魏郎说起自己在青衿楼时想到的话。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为君……魏郎,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子鸿,你莫要多虑。待你博弈凯旋,我会在明珠河畔备酒等你。去吧……”
魏郎是通晓万事的仙君,就算自己不说,他也能什么都知道。白子鸿与他相拥,而后便行下楼去再未回头。何以归站在原处,面上无有喜悲。他知道,自己不过是送这青年再度出征,看他像以往一样庇护一方而已。
金麟祥瑞,会助坤泽永昌。
“各位兄长,一刻钟后书房议事。”
白子鸿刚踏入府门,就对前院中的三人下了指令。除白子鸿和白子鹄二人先去书房外,其余四人便各自行动检查白府周围有无可疑人等。此行虽有几分荒诞,但有了程府、何府等前车之鉴,议事前先查看一番绝对不是多余。待六人聚首,白子鸿依旧轻声言语。
“伯凤,此事我本不该将你牵扯进来,但如今我赌的是白家命数,而你是白家长子,我不该对你有所欺瞒。坤帝予我的及冠贺礼有两份。一个是芝州封王,另一个是与天谋权。我选了后者。”
“与天谋权,是与谁谋权?”
“贤亲王,李裕乾。”
在场诸人,除了白子鸾毫不知情外,没有一人为白子鸿的选择而感到震惊或惋惜。白子钦甚至与白子鹓相视一笑,对幺弟的选择倍感欣慰。白子钦开口肯定了白子鸿的抉择,并让他无需心有负担。
“季凤,你没选错。若不与李裕乾相争,待这贼子谋权篡位后,白家恐怕是九死无生。坤帝想要白、吴互相制衡,但如今你也见了,吴家令子嗣规避朝堂在暗中推波助澜。若你选了芝州封王,未得皇命便不得离开封地,而我们几人也终会受困朝堂任人宰割。”
“如今当务之急是要根除李裕乾在九州藏匿的兵马,地点虽知,但坤帝不愿让我和太子借他之力解决此事。”
“造反谋逆最为帝王难容,不如先以嫁祸令懿州、络州东窗事发,让李裕乾自顾不暇,更难分心去转移其他州县的兵马。”
“可行是可行,但风险太大。”
白子鹄的提议确实可行,但懿州是李裕乾的封地,白子鸿怕贸然行事会折损许多。片刻寂静后白子鹓灵光一闪,他突然想起今年因是白子鸿及冠,坤帝已定下秋日围猎,而地点则在望州。白子鹄听罢只觉得不可思议,毕竟那望州可是坤泽西北界。
“望州围猎?这离辉都未免太远了些,坤帝就不怕李裕乾趁机起兵攻陷辉都吗?”
“人手不够,他若想在行程途中通知部下起兵,最多能调动云、弘二州不被发现。就算坤帝到了望州,辉都除了亲卫军还有都督和少年堂,最短的时日内,他也只能召集四州兵马赶往辉都。”
“那就定在围猎那日,先叫懿州和络州东窗事发。舍凤,你明日离开前先来找我一趟,我将书信予你,你回去后先到蒋澄府上。伯凤,宁州四地还需你去镇压,这几日叔凤会同你将过往祸事悉数一遍,切要听好。”
黛衣青年看着书房中的诸位兄长,神情肃然。他对几人说的话与在芝州和戚懿宁谈话时相同,但这一局,他不用黑白子,就以这象戏,看看谁能将军。
“白家军素来只成不败,不可丢了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