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作者:胡学文      更新:2021-05-30 20:32      字数:11681
  回到山寨的次日,柳东雨随林闯去看娘。
  林闯走在前面,柳东雨与他拉开五六米的距离。
  羊肠道被杂草封着。草不高,但很密,偶有几丛野花,羞答答的。
  柳东雨站住,你到底要领我去哪儿?
  林闯回头,他瘦下去很多,嘴唇似乎更厚了。看咱娘呀!
  柳东雨往坡上瞅瞅,满心疑惑,为什么让大娘住这么远?
  林闯纠正,叫娘,她可把你当亲闺女呢。就算哄她也得叫娘,不然她会伤心。她伤心我就心疼,就不高兴,我不高兴弟兄们脾气就不好,弟兄们脾气不好,还会给你做饭吗?到头来……
  柳东雨制止他,半年没见,你这说废话的劲儿又见长啊。大娘……噢,娘——
  林闯再次纠正,是咱娘。
  柳东雨无可奈何地说,咱娘,行了吧?
  林闯满脸严肃,你叫得不情愿呢,这不行!
  柳东雨突然就没了耐性,咱娘就是咱娘,你能不能少废话?!
  林闯马上嬉皮笑脸的,这就对了么?
  柳东雨问,你是不是惹咱娘生气了?
  林闯说,没有啊,我哪有那么大胆子,敢惹咱娘生气?他把咱娘咬得很重,拉得很长。
  柳东雨问,那她为什么住这么远?
  林闯说,她的脾气你还不知道?拗起来拉不住。她要干什么我敢管吗?要不一会儿你劝劝她?
  柳东雨问,她平时不下来吗?谁给她送饭?
  林闯说,咱娘没白疼你。
  柳东雨叫,问你话呢!
  林闯依然是嬉皮相,这么没耐性?脾气咋见长了呢?
  柳东雨板起脸,少扯,跟你说正经的呢。
  林闯说,我就是跟你说正经的啊。放心吧,饿不着她,到那儿你就知道了。
  柳东雨试图从林闯的表情中勾出些内容,林闯已经掉转头。柳东雨也只好跟在他身后。昨天黄昏,柳东雨随三豆和冯大个儿回到山寨,就急着去见林闯娘。她没打算回来的,但最终还是回来了。林闯却告诉她,娘在另外一个地方住,有点儿远,只能明早领她过去。天不亮,柳东雨就拍了林闯的屋门。
  坡势渐陡,柳东雨再次停住。疑惑如云团,怎么都拨不开。
  林闯回头,走不动了?我拉你?
  柳东雨盯住他,你到底要领我去哪儿?
  林闯的笑有点儿邪,胆小了?怕我拐跑你?就算我是个土匪吧,心也是肉长的,怎么会拐自个儿妹子?再说,你这个样子谁敢要你?头天买了第二天就得找我退货,我不是自找麻烦吗?不退吧不义气,要是退了——
  柳东雨叫,你再啰唆,我不跟你去了。天天乱嚼,就不能让舌头消停一会儿?
  林闯又乐起来,妹子,我这辈子就指望这舌头呢。越嚼舌头越好使,不信你试试?
  柳东雨不理他。
  林闯说,妹子生气了?别嘛,刚刚回来就生气,我又没惹你对不对?
  柳东雨并没生气,他给她盘缠,派人四处寻她,他所有的好,她都知道,不然就不会跟着三豆回来了。不理他,实在是怕他扯起来没个完。此刻根本没心思听他废话,只想早早见到他娘,还真挺想她的。可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儿,于是再次盯住他,娘在上面?
  林闯点点头。
  柳东雨问,什么时候住到上面的?
  林闯比划着。
  柳东雨跺脚,说话呀!
  林闯长舒一口气,这可是你让我说的。快到年根儿的时候。
  柳东雨问,过年也没下来?
  林闯摇头,你知道她的脾气,她瞅准的事,我哪敢说别的?
  柳东雨问,她不是生我的气吧?
  林闯的目光在柳东雨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你想着她,她就不会生你的气。
  柳东雨催促,少说点儿废话,快走吧。
  终于上到坡顶。坡顶是大片平地,草的长势也好。林闯没回头,说就在前面。绕过几棵松树,林闯说到了。
  柳东雨雷击一样定住。一个大大的土包。林闯太过分了,怎么开这样的玩笑?撞到林闯的目光,柳东雨突然明白,他没开玩笑。这次他竟然没开玩笑。其实坟前立着碑,只是她不愿意往上面看。
  娘,东雨妹子来看你了。
  柳东雨双腿跪下去,失声哭出来,娘啊……
  林闯把柳东雨拉起来,劝她别哭了,娘知道她哭成这样,会心疼呢。随后讲了经过。年根儿,他带弟兄们下山筹备年货,留下两个弟兄照看娘。往常三五天就回来了,年根儿那趟时间久了点儿,返回的路上遭遇日兵伏击,死了两个弟兄,还被日兵俘虏一个。林闯折回去,拼全力把那个弟兄救出来,结果又一个弟兄搭上命。林闯觉得晦气,拐到松林镇抢了家富户,这一折腾,半个月过去了。回到山寨,娘已经离开人世。据留下照看的弟兄说,娘只是拉肚子,后来就体弱出不了屋。那两个弟兄想留屋里守着,他娘不让。等天亮进去,老娘已经栽到地上。
  林闯少有的沉重,本想让娘享福的……唉,我不去抢那个大户就好了……可是,弟兄们总得过年啊。
  柳东雨说,娘要强,怕劳烦人。与林闯娘相处的情景一页页掀过,柳东雨又湿了眼眶。
  林闯说,娘一直嚷着要回疙瘩山,要不是等你……该把她埋到疙瘩山的。刚损失三个弟兄,我不忍再折腾,所以把娘埋到林家寨最高处,她能望见疙瘩山吧。
  柳东雨很内疚,我其实在骗娘,我没打算回来。
  林闯说,娘不会怪你,你又不是骗她一个。你骗人习惯了,不由人呗。
  柳东雨狠狠捣他一拳。
  林闯哎哟一声,娘哎,你闺女打人了!
  柳东雨厉声道,在娘的坟头,你就不能正经点儿?
  林闯点点头,好吧,我跟你说啊,你回来了,就算是骗她,娘也不怪你,这行了吧?顿顿又说,不是你,她早死鬼子手里了,这年头命不值钱,晚上睡大觉,早上没准脑袋就搬家了。所以呀,妹子,哭哭就行了。
  柳东雨不知说什么好,真是个活宝!
  夜晚,柳东雨独自发呆,林闯敲门起来。林闯瞅瞅桌上的盘碗,哈,听说你闹绝食,我不信,真的啊?我又没招惹你,你为什么要绝食?我没得罪你吧?我怎么得罪你啦?
  柳东雨没理他。
  林闯问,除了绝食,话也没了?
  柳东雨没好气,你就不能少说点儿废话?我心口疼,吃不下去!
  林闯说,我知道你心里难过,难过也得吃饭啊。不吃饭哪来力气杀鬼子?三豆可是把你吹到天上去了。
  柳东雨说,我和娘那一路,多半都没饭吃……再说不下去,扭开脸,肩微微耸着。
  林闯附和,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想咱娘……突然哽住。
  柳东雨转过,触见桌上那个布袋,定了足足有一刻钟。她知道是什么。
  林闯说,哈尔滨是大城市,花销大,你那点钱早花完了吧。近来没下山,这些你先拿着。什么时候有了就派三豆送过去。有我花的就有你的,谁让你是我妹子呢。
  柳东雨问,你要撵我走?
  林闯反问,我不撵你就不走了?
  柳东雨说,不走了。
  林闯龇龇牙,妹子,我心脏不好,你可别吓我。
  柳东雨说,我真不打算走了。
  林闯问,留下当女匪?
  柳东雨沉吟,是留下,但不是当女匪。
  独木不成林。在哈尔滨那些日子,柳东雨不断反思,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伤不到日兵的筋骨。若组织一支队伍就不同了。而且并不影响她单独行动,她依然可以让日兵的脑门绽放梅花。在哈尔滨很可能被那个人抓住。她会和他短兵相接,但不是现在,要等到他快发疯的时候。
  林闯击掌,太好了,这口气我早憋着了。哦,忘了告诉你,加入林闯寨的可不止你一个女侠。
  柳东雨问,还有谁?
  林闯嘿嘿一笑,是你的姐妹呢。
  我不是坏人呀。
  多年后,我奶奶柳东雨仍能记起松岛绝望而悲伤的眼神。她的心被他的眼神烙伤,稍稍一碰就有粉末掉下来。他疼,她更疼。是的,他不是坏人,她相信。但她没说相信他,不能说的。怕他窥见她受伤的心。不能让他看到,不能让哥哥嫂子看到。和松岛在一起她总是很凶,就是和哥哥说起,也是咬牙切齿的。她在掩饰,很费力很卖力地掩饰。松岛病好离开后,嫂子问哥哥,他不会再来了吧?柳东雨抢先道,再来我非给他一枪。触到哥哥诧异的目光,柳东雨补充,我讨厌他。突然意识到表演过分了。哥哥的目光有没有刺进她心里?柳东雨一阵心慌。
  次年春天,松岛又来了。柳东雨没有将松岛怎样。柳东风和魏红侠可能早忘了柳东雨说过什么。柳东雨也就悄悄装个哑巴。
  松岛是摇钱树,当向导可以,必须付双倍费用。谁让他是日本人呢?不敲日本人敲谁?反正他的钱也是挣中国人的。
  柳东风劝柳东雨,别让松岛感觉她只认得钱。柳东雨气哼哼的,又没逼他,这是公平交易。
  柳东雨依然很凶。在哥哥嫂嫂面前如此,和松岛单独在一起亦如此。凶是武器,是保护她的壳。她必须把自己包裹严实。坚硬的外壳包裹着柔软的内心。她享受柔软,又害怕柔软。不能让壳碎裂,绝对不能!所以就只能凶。
  两人多是分头寻找,彼此呼应。他似乎怕她甩下他,把他一个人丢在森林里,每隔几分钟便朝她这边望望。那天,他悄悄溜到她背后,轻轻拍她一下。柳东雨吓了一跳,狠狠踹他一脚,发什么神经啊?吓死我了!松岛求饶,我错了,我错了好吧?别生气。然后扬了扬,说想给柳东雨一个惊喜。他挖到一棵野参。柳东雨接过来,突然就发了脾气,还没长成呢?挖出来干什么?还说不是坏人,你就是坏人,大坏人,大坏蛋!你们日本人没一个好人!
  松岛显然没料到柳东雨暴发,有些懵,愣怔好半天才说,你怎么了?至于发这么大脾气吗?柳东雨咬咬牙,长白山人都懂得,一根参就是一条命,没长成挖出来你就是凶手。松岛挠挠脖颈,要不,我栽回去?柳东雨冷笑,你有这个本事还用整天钻长白山?松岛很无辜的,那怎么办?柳东雨恨恨的,把手剁了!松岛笑笑,这个惩罚也太重了吧?柳东雨说,嫌重啊?这是轻的!松岛说,别吓我了,我认错还不行吗?以后不了,好不?柳东雨依然没好气,光认错就行了?松岛说,只要你不生气,剁手我也认了。柳东雨说,那就剁啊。松岛左右瞅瞅,先记上账,万一以后还要剁什么,一块剁疼一次,这点儿交情咱俩还有吧?
  柳东雨使劲忍着没笑出来,那就留着一块儿算。松岛往前凑凑,柳东雨心里一阵慌,往后闪开,你干什么?松岛很纳闷地,我明明感觉你笑了嘛,怎么又冷了脸?变得也太快了。柳东雨叫,去去去,别没皮没脸的。松岛竖直腰,好吧,不过有个问题请教你,又怕你生气。柳东雨依然是冷腔调,是废话就别说!松岛忙道,别啊,不是废话,就是怕你生气才不敢说。柳东雨知道松岛在吊她胃口,可她就是那么愿意上钩。于是放缓语气,那要看你是什么问题,你没说我怎么知道会不会生气?
  松岛顿了顿,似乎在积聚勇气,你怎么越来越凶啊?
  柳东雨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松岛感觉到她的异常,是不是也明白了她异常的原因?这小子很鬼的!柳东雨故意拉长声调,想知道?松岛很认真幅度很大地点点头。柳东雨说,因为你不是宋高了,你成了松岛。镇上那几个日本警察怎么祸害老百姓,你知道吧?松岛大呼冤枉,我又不是警察,他们是他们我是我,那一样吗?柳东雨恨恨道,反正一个窝里出来的,你也好不到哪儿去。松岛垂头丧气的,我是日本人,这能改吗?你是中国人,也改不掉对吧?你总得讲点儿理吧?我要是一直装着,你和东风兄说不定永远不知道我是日本人。那天不是怕土肥田伤害东风兄,我着急嘛!
  松岛的神色,也可能是他的语气,让柳东雨特别不忍。柳东雨承认,那天若不是松岛以日本人的身份阻拦土肥田,不定出什么事儿呢。于是点点头,你是比土肥田强点儿。
  松岛大喜过望,我就说嘛,东雨通情达理,不会把我等同土肥田这类人。
  柳东雨故意打击他,你还当真了啊?强也没强多少,至多强一个指头。
  松岛又垂下头,你就会耍我。
  柳东雨说,实话你就不爱听了?
  松岛忙说,爱听爱听,你骂我都爱听。
  柳东雨再次心动。为什么和松岛在一起,会这么经常频繁的心动?柳东雨有些气自己。
  松岛抓耳挠腮的,我做梦也想听你说话,听你骂呢。
  松岛这话太直白,柳东雨不知怎么接。于是咬住嘴唇。
  松岛说,你在梦里骂得更好听。
  松岛的眼神让柳东雨发慌,她扭开脑袋,骂,滚一边儿去!
  返回的途中,柳东雨问他,她踹他,他为什么不躲,怎么傻子一样呆着?松岛很委屈地,我不躲你还生气呢,我躲你还不气炸?不躲挨一脚,躲还不定几脚呢。柳东雨突然乐了,很快又装出气哼哼的样子,你就是欠揍!松岛说,对,我欠揍,当你的出气筒,我乐意!柳东雨撇撇嘴,哄谁呢?刚才还嫌我凶。松岛说,凶点儿也没什么的,可……太凶了就……他顿住,瞄瞄柳东雨。柳东雨叫,就……怎么了?松岛忙说,没怎么啊,太凶也好,凶不凶都好。柳东雨再也憋不住,大笑起来。
  松岛以守为攻,柳东雨已经显出败退迹象。
  壳毕竟是壳,不是城墙,很容易碎裂。那天中途下起小雨,松岛问柳东雨要不要返回去。柳东雨说,已经走到这儿,回去你也得付全天的钱。松岛说钱是小问题,他是担心——柳东雨打断他,你的命就那么值钱?松岛说不是担心自己,是担心柳东雨。柳东雨没给他好脸色,少来!用你担心?松岛说他确实担心柳东雨。柳东雨心里美,脸上仍是凶相,骗人都不会!担心你自己也不用拉上我。松岛说你不信我也没办法,我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担心的?柳东雨说,你什么记性啊?我是森林里长大的,不能白挣你的钱,还是走吧。她意识到是怕他返回去,她想和他在一起。太想太想。柳东雨又羞又恼。天啊,怎么就……柳东雨加快脚步,把松岛甩在身后,不想让他看到她泛红的脸。
  松岛喊她,柳东雨没理,走得更快了。
  路有些滑,柳东雨没有回头,但知道松岛跌倒了。她停住,听他跟上来,就再走。
  那道坡不高,稍陡了点儿。柳东雨爬到一半,叮嘱,小心啊。松岛气喘吁吁地回应,没事的。柳东雨就要到坡顶了,松岛突然哎呀一声。柳东雨只当他逗她。身后半天没声儿,柳东雨回头,松岛没了影儿。喊他也没应。柳东雨脑袋轰隆一声,火速溜下去。
  松岛果然栽下去了。他脸色霎白,牙关紧闭。柳东雨想起第一次看到松岛的情形。她喊他,又摇了摇,松岛毫无反应。他昏过去了。柳东雨检查一下,并无伤势,只脑门有两道划痕,也不是很长。也许一会儿就没事了,但也可能醒不过来……柳东雨的心一阵紧缩。她把松岛放平,掐着他的人中,摇着他,你醒醒啊。松岛没有任何反应。试试脉搏,有跳动,但极微弱。柳东雨真慌了,背起松岛就走。
  也许,不等回去松岛就咽气了。这么想着,柳东雨又把松岛放下,再掐他的人中。松岛,你醒醒啊,你个小日本,你醒醒啊!柳东雨带出哭腔。
  办法用尽,松岛仍没醒过来。柳东雨反而冷静下来,还是得背松岛回去,只要松岛有一口气,哥哥就有办法。哥哥是她最坚实的依靠,她所有的希望都在哥哥身上。
  走了十几步,柳东雨感觉耳根发热,猛然定住。
  东雨哎 ——
  柳东雨松手的同时往前一跳,松岛扑嗵摔在地上。柳东雨回头,松岛龇牙咧嘴的,你咋这么狠?
  柳东雨快速返身,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松岛说,我没跌死,倒是差点让你摔死。
  柳东雨突然醒过神儿,你是不是早就醒了?……你开始就是装的?
  松岛否认,没有啊,我刚刚醒过来就让你摔地上了。
  柳东雨叫,不对,你就是故意吓我。
  松岛说,没有呢,我怎么舍得吓你啊。
  柳东雨依然捕到松岛脸上一闪而逝的狡黠,明白被他耍了,不由大怒。松岛!
  松岛声音有些颤,怎么了你?
  柳东雨又想踹他,松岛没有躲避,只是缩了缩。
  柳东雨突然间不忍心,冲松岛旁边的树猛踢几脚。
  松岛说,我就知道你心好,舍不得丢下我。
  柳东雨大叫,少扯!差点让你吓死!
  松岛央求,别生气了好不好?你生气眉毛就立起来,就……
  柳东雨喝斥他,闭嘴!
  松岛夸张地捂住嘴巴。
  柳东雨板起脸。壳差点就破了,这让她紧张,更让她害怕。
  柳东雨越来越在意松岛。不管她多凶发多大的脾气。骗别人或许可以,骗不了自己。不可以喜欢松岛的,他是日本人,她告诫自己。她努力不去想松岛,想把松岛从脑里驱赶走。这样的努力终是白废。松岛始终在脑里晃荡。
  柳东雨又暗暗抱怨柳东风,为什么要留下他,为什么不把他赶跑?可是……她马上又训斥自己,疯了吗?她祈祷哥哥不要撵他。无法想象松岛离去,她会是什么样子。她那么愿意和松岛在一起。她是多么无耻啊。多么丢人啊。可……为什么就不能喜欢松岛?松岛人不坏,哥哥也这么说呢。
  柳东雨脑里挤满纷乱的念头,头疼,心更疼。她不敢想和松岛的未来。
  柳东风依然整日整日守在妻儿坟前,或发呆或昏睡。他越加削瘦,颧骨突起,眼窝却深陷下去,目光如枯干的蒿子草,僵硬,迟滞。柳东风魔怔了,屯里早已传开。屯里人喊他,他要么不理要么傻傻地看着,没有任何回应。傻愣一会儿,掉头离去,走路也不利索,歪歪扭扭的。好端端的人,就这么毁了。谁让他舔日本人的屁股,这就是下场。叹息、议论蛇一样追着柳东风。
  那日正午,柳东风突然从昏睡中醒来。肩膀火辣辣的。柳秀才抓着竹竿,怒冲冲地瞪着他。
  你……打我?柳东风摸着肩膀,他的左脸被草汁染了几片污渍,猛看上去像溃烂了。
  柳秀才又抽一下。柳东风没有躲避,那一竿抽在脖子上。
  柳东风目光混沌,你为什么打我?
  柳秀才像风中的柳条,幅度很大地抖着。似乎不是抽了柳东风,而是他自己挨了打。也因此,柳秀才的声音带着颤,蚂蚱一样蹦跳,起来!你给我起来!
  柳东风摇头,我老婆和孩子在这里,我要和他们在一起。
  柳秀才大叫,你给我起来!!
  柳东风偏过头,你是谁呀,我为什么听你的?
  柳秀才褐紫的脸突然泛黑,跳过来一顿猛抽。肩、臂、脖子,有两次抽到柳东风脸上。柳东风仍然没躲,傻子不知疼啊。脸上隆起两道印痕,瞬间就充了血。
  柳秀才叫,认识我不?
  柳东风迟缓地摇摇头。
  柳秀才再次扬起竹竿,却没抽下去。竹竿突然滑脱,摔出老远。
  柳秀才似乎不甘心,恨铁不成钢地骂,柳东风,你别装疯卖傻,成天当活死人!
  柳东风依然傻呆呆的,你到底是谁啊?
  柳秀才捶胸顿足,梅花军的后人,这就是梅花军的后人啊。
  柳东风的心重重疼了一下,想叫声先生,终是没喊出来。
  柳秀才转身离去,枯瘦的背影如深秋的芨芨草。柳东风跃起,抓了竹竿追上去塞给柳秀才。柳东风知道柳秀才的目光追着他,他没有回头,返回再次躺倒。柳秀才早晚会明白的。
  夜晚,柳东风坐起来。他睡足了。平时从屯里到镇上要一个时辰,这样的夜晚,顶多半个时辰。他脚下生风,如敏捷的山猫。他就是风啊,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来去无踪不着痕迹。这是他的秘密,只和地下的妻儿分享。
  这些日子,柳东风穿梭于屯镇之间。白天是他的夜晚,夜晚是他的白天。日兵的头不像西瓜,可以随便摘随便切。只能守候在军营外面伺机行动。已经杀死三个,相比日兵的数量,实在是九牛一毛。杀一个少一个。一年下来,他会向父母妻儿有个交代。
  那个夜晚,柳东风没有收获。最优秀的猎人,也有空手而归的时候。柳东风不急也不躁,天明前就返回屯里,胡乱扒拉点儿食物,便径直去了坟地。必须养精蓄锐,在那儿睡得更踏实。
  午后,柳东雨从镇上回来,带了半只鸡,一壶酒。柳东风稍有些意外,这年月还能弄到这个?他没有问,先扯下鸡腿。魏红侠和柳世吉的死让柳东雨深为内疚,见了柳东风也不怎么说话,请求原谅有什么意义呢?柳东风也不说话。那样惨痛的事情,柳东雨没有责任。她守着,也不能阻挡日本人的刺刀。亏得当时她不在场,否则……柳东风不愿意想,但是知道那非常可能。这件事过后,柳东雨成熟许多,柳东风也可以心无旁骛地做自己的事。
  柳东雨抓着树棍,在地上反复划拉一个字。用脚涂抹掉再划拉。她比过去稳了许多,也沉默许多。肉吃光,酒喝尽,柳东风抹抹嘴,才意识到该问问柳东雨这些东西的来路。她在饭馆做工,未必能吃得上。他竟然风卷残云,收拾得干干净净。
  柳东风搜刮半天,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今儿几号?柳东雨抬起头,受宠若惊的样子。柳东雨的神情让柳东风难过,她是他一直宠溺的妹妹啊。其实柳东风记着。他在坟地躺了二十三天了,每个日子都记着。柳东风指指,你买的?以后别买了。柳东雨说不是买的,掌柜给的。柳东风一下警觉起来,掌柜给的?柳东雨说酒是她赊的,半只鸡是掌柜给的,别的伙计也有份儿,不只是给她。柳东风哦一声,你们掌柜发洋财了呀?柳东雨往四周瞅瞅,极神秘的样子,哥,跟你说件事啊。
  柳东风终于有了些精气神儿,死了几个?柳东雨说有人说三个,有人说五个,虽然说不准几个,但肯定有日兵死了。上午日兵搜查了饭馆,还把掌柜带走问话。中午掌柜回来,给每个伙计发了半只鸡。柳东风说,你们掌柜肯定受过日本人的窝囊气。他明白柳东雨回来,不只是为他送酒和肉。柳东风叮嘱,平日少出门,特别是晚上。柳东雨说,哥,我能照顾自己,你自己要……柳东雨哽住,扭开头。
  几天后,柳东雨再次回来,当然又带回好消息。又一个日兵被杀,脑门上依然画一朵梅花。
  十几天后,柳东雨带回重磅消息,安图也有日兵被杀了。和在镇上的手法一模一样。柳东风狐疑,安图有日兵被杀,你怎么知道?柳东雨说掌柜说的,安图有掌柜的朋友,掌柜常到安图。柳东雨没有像往常那样从柳东风脸上看到兴奋和惊喜,稍有些失落。她强调掌柜不会乱说的,肯定是真的。柳东风说,我知道了,你赶快回吧。柳东雨仍然不解,哥,你没事吧?柳东风笑笑,我能有什么事?别一趟趟往回跑了,小心惹掌柜不高兴。柳东雨说以后回来可能没那么方便了,镇外的路口都有日兵把着,没通行证不让出。又给柳东风看她的通行证。柳东风叫她不要再回来。柳东雨小声说,哥,你照顾好自己啊。柳东风说,放心吧,照顾好你自己。
  松岛又来了,竟然寻到坟地。柳东风听见马蹄声,坐起来,松岛正拴马。到魏红侠坟头,松岛先鞠一躬,然后坐在柳东风身边,从袋子掏东西。一壶酒,一条干鱼,一包酱菜,还有两个贴饼子。松岛太精明,柳东风没必要再装疯卖傻。
  你来干什么?柳东风声音冷冷的。
  松岛并不难堪,想东风兄了。
  柳东风嘲讽,你们日本人好悠闲啊。
  松岛说,我也很难过,嫂子那么好一个人……
  柳东风喝止,你别提她。
  松岛僵了僵,好吧,不说这些个伤心事。东风兄,我知道你仇恨日本人,可我真的没有恶意呀。我今天过来,就是想和东风兄说说……
  柳东风问,说什么?日本人可以随意杀人?
  松岛说,我知道东风兄是非分明。上次我还想,让东风兄掐死算了,谁让我是日本人呢?东风兄松开手,我就明白,东风兄虽然有怒气,但恨的不是我。
  柳东风哼一声,你大老远跑来,就为说这个?
  松岛说,我说过要请东风兄吃遍安图的饭馆,可是……世事难料啊。我今天过来,就是想和东风兄喝一顿。
  喝就喝。吃饱喝足,晚上还有正事。
  松岛有些巴结,东风兄,酒还行吧?我从新京带回来的。
  柳东风的怒气慢慢消散。坦白地说,松岛不坏,虽然是日本人。松岛说得对,他恨的不是松岛。
  柳东风说,你不要再过来了。这样的话说过太多,不但没能撵走松岛,反越来越和松岛扯在一起。柳东风就有些生气,说不清楚气自己还是气松岛。
  松岛说,我知道自己不受欢迎。
  柳东风说,知道就好。
  松岛说,我就是管不住自己。管不住自己想东风兄。那些日子……过一万年我也不会忘记。有些事,注定是忘不掉的。松岛的声音透着苍凉。
  柳东风的鼻子酸了,当然不是因为松岛的怀旧。他想起初遇魏红侠的情景。
  松岛问,东风兄,今后有什么打算?
  柳东风摇头,没打算。
  松岛问,难道你就这么……嫂子也不愿看到你这样啊。
  柳东风顿了一下,现在我就想陪着她。
  松岛问,不打算到安图了?
  柳东风反问,我去安图做什么?
  松岛说,希望东风兄能帮我。
  柳东风懒洋洋的,我能帮你什么?先前是为了养活她们娘俩……现在,我还去安图干什么?
  松岛说,那你得有个干的啊,回森林里?
  柳东风摇头,森林已经不能活命。
  松岛说,如果……东风兄需要我帮忙,尽管告诉我。沉吟片刻,突然问,最近屯里来过陌生人没有?
  柳东风摇头,说自己整日在坟地,不知屯里的情况。
  松岛说安图有专杀日本人的杀手,也不知什么来路,宪兵队正加紧搜查。松岛让柳东风小心点儿,宪兵队都快疯了,昨天还抓了一个日本商人。
  柳东风击掌,有替中国人出气的啊。
  松岛说,杀手是痛快了,那些无辜的人受了牵连。
  柳东风冷笑,那我问你,我的老婆孩子受到了谁的牵连?
  松岛哑然。
  柳东风说,可惜你说的那个杀手不到屯里,若是来,不定多少人抢着给他吃饭呢。你以为中国人都像我一样软骨头?
  松岛说,东风兄没必要糟蹋自个儿,我知道你不是软骨头。
  柳东风问,你嘲笑我?
  松岛忙道,不,我怎么会——
  柳东风冷冷的,你是不是该走了?
  松岛起身,哦,怎么不见东雨?
  柳东风无言,定定地盯着他。松岛缩回目光,转身离去。
  到处是盛开的梅花,红的白的粉的,一树树一串串一枝枝,柳东风知道有一个地方,一定有那样一个地方,虽然他没找到。那曾经是柳东风的梦。现在梦又复活了。他的梦其实从来没有死,不过是暂时掩藏起来。
  柳东风在魏红侠母子坟头守了四十九天。自然是有缘由的,按柳条屯的说法,人过世七七四十九天内,亡魂并未远去。四十九天后,才真正彻底地离开,从此阴阳两隔。柳东风一直在陪伴妻儿。她和世吉走了,柳东风也要离开。他要寻找梅花军,加入他们的队伍。日本和中国没打起来的时候,梅花军就和日兵干上了,在柳东风心中,梅花军是最让他感觉亲近的抗日队伍。已经杀了六个日兵日警,这是他的投名状。
  走前得和柳东雨说一声。上次柳东雨回来就想说,又担心柳东雨三天两头往回跑,被日兵查扣,就忍着没说。柳东风的另一个担心,怕柳东雨跟他。她拗起来他根本没有招架。前途未卜,当然不能带着她。镇上虽驻着日兵,比路上还是安全些。找见梅花军再领她走也不晚。这些没法跟她说的。
  日兵在进镇的路口设了哨卡,这些对柳东风根本不是障碍。柳东风是猎人,不是路的地方常常就是他的路。自日兵设了哨卡,柳东风就从后山进镇。
  溜下长坡,柳东风伏在原地谛听一会儿。除了零星的狗吠,听不到任何声响。自驻了日兵,镇上的居民极少在晚上出门,整日在街上晃荡那几个醉汉也躲起来。有个醉汉就因为撞见日兵没躲,被捅了。另有一对夫妻被日兵征去,男的喂马女的做饭,说好白天干活晚上回家。到晚上男人被放回来,女人却被留下。次日男人赶过去,女人已经吊死在马槽。这些都是柳东雨说的。柳东雨的掌柜人不错,每天早早就打烊,也不让伙计外出。柳东雨不在前台,只在后厨干些杂活。在后厨并不意味着没有危险。整个东三省,哪里没有危险呢?找见梅花军就把她带走。
  柳东风越过两户人家的篱笆墙,拐进巷子。穿过巷子是一条小街,小街尽头便是大街。店铺饭馆都在大街上。大街南头原是一所学校,现在日兵驻扎在那里。日本警察所在大街西头,仍然是那个院子。柳东风对镇上的结构布局极熟悉。
  柳东风打算先去柳东雨做工的餐馆打个招呼,然后再去日本警察所。既然来了,不能空手离开。
  在大街与巷子连接处,柳东风与几个日兵遭遇。柳东风没看清几个,从那一溜黑影判断,得五个以上吧。八成是夜间巡逻的。听到拉枪栓的声音,柳东风转身就跑,然后跳进一户院子,翻墙出去。十几分钟便把日兵甩开。在后山脚下的篱笆墙边,柳东风停住。他不甘心就这么离开,打算返回去。
  过了好久,仍有枪声。这个夜晚不能再回去了。就算溜到柳东雨做工的餐馆也不能敲门,那会惹来麻烦。权当和柳东雨告别了吧。找到梅花军,马上回来接她。
  天亮时,柳东风已经到了森林里。除了一个壶水两把刀,猎包里还有两个萝卜,一小包玉米,另有一个皮垫。这是他的全部家当。他是猎人,足够了。
  柳东风仍沿着和父亲曾经走过的路线。他曾经走过,什么也没找到。但并不意味着这次扑空。梅花军不是树,不会停留在一个地方。梅花盛开的地方应该是大本营,是休整的地方。队伍不会一年四季都在大本营。柳东风的推测是合理的,至少感觉是合理的。
  数日后的傍晚,柳东风来到蛤蟆嘴背坡哨。看到背坡哨的灯光,柳东风突然愣住,呼吸几乎停止。柳东风接魏红侠离开时,背坡哨基本没什么生意了。魏红侠舍不得那些东西,都要带走。没什么值钱的,不过是锅灶盘碗之类。柳东风说路途远,劝她留下,不定什么时候他和她会回来。结果只带了面板、擀面杖和几件衣服。
  怎么会有灯光?难道她……
  柳东风往前挪了七八步,心跳如擂。有说话声,虽然听不清楚内容,但听出是魏红侠和魏叔。这么说魏红侠回来了?那么柳世吉呢?没听到世吉的哭声,世吉睡着了?
  柳东风定着,不敢动也不敢出声。眼泪稀哩哗啦的,如无声的河流。
  门突然打开。柳东风来不及躲,又怕惊着她,忙缩在地上。
  魏红侠喊,还有个人呢。
  魏叔冲出来,喝问,你从哪儿来的?为什么蹲在这儿?
  柳东风慢慢仰起脸,魏叔,是我呀。
  你是谁?
  柳东风晃晃脑袋,目光依然模糊。不是魏叔。忙瞅男人身后的女人,也不是魏红侠。柳东风使劲睁大眼睛。陌生的男人,陌生的女人。这是怎么回事?柳东风有些懵。男人再次追问他到底是谁,柳东风才醒过神儿。
  中年夫妻是从榆树沟逃难过来的。男人说村里的男人都被日本人抓到煤矿,他因为外出躲过一劫。邻村十三四岁的孩子都被抓走了。两口子也不知该往哪里逃,也不敢走大路,大路口都有日本人把着。两个多月才逃到这儿,看到有座房子,又空着,就住下来。柳东风问,门链是挂着的吧?男人惊愕,你怎么知道?柳东风苦涩地笑笑。
  柳东风和魏红侠离开时,魏红侠没上锁。柳东风问为什么不锁,魏红侠说给过路的人留着。当时柳东风还开玩笑,问不担心她的盘盘碗碗丢失?魏红侠说,反正你不让带,别人也不带的,都是过路的。
  男人略显不安,原来你是这儿的主人呀。柳东风纠正,主人不是我,是我妻子和老丈人。柳东风知道男人担心,说他只是路过,老丈人和妻子已经不在了,他不会住在这里,他两口子尽管住着。男人说入冬前和女人就离开,夏秋还好,好歹能填个半饱,冬天就没招了。男人说得没错,在蛤蟆嘴过冬太艰难。可魏红侠和魏叔过了十几个冬天呢。柳东风说我可以帮你。男人有些疑惑,柳东风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次日,柳东风先领两口子到魏红侠捉鱼的潭边,教他们怎么捉鱼。那是魏红侠教他的。又到前边的水洼逮灵蛙。下午,领两口子捋可以吃的树叶、拔野菜。柳东风说入冬前,你们多忙活几天,储备几个月的食物没有问题。两口子很感激,想留柳东风多住几天。柳东风住了两个晚上,固然因为两口子挽留,更重要的,蛤蟆嘴角角落落都有魏红侠的影子。
  柳东风离开蛤蟆嘴的清早,女人炖了鱼,熬了野菜汤。男人说没想到还能吃上鱼,他有半年没闻到肉味了。男人用菜汤代酒敬柳东风。柳东风先前只说有事,那个早上,男人再次问起。柳东风就说了梅花军。和过去不同,无须再保密。柳东风问男人听说过没有,男人摇头。女人搭腔,她的一个侄女嫁到珲春,有次回娘家,好像提到什么花军。柳东风紧紧盯着她,让她再想想,是不是梅花军。女人费劲地想了一会儿,说只记得是什么花军,都好几年前的事了。
  柳东风跳起来,嫂子啊,太谢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