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走
为了靖安侯留给柳云见的墨宝,江晚照闹了许久的别扭,甚至把齐珩摁在床笫间,狠狠纠缠了一通。直到齐珩无奈允诺,给她再写十副,江晚照才勉强罢休。
三日后,来自帝都城的密使乘搭朱雀赶到左水营大帐。与此同时,江晚照携靖安侯齐珩乘海船出海,甚至没跟密使打上照面。
陆地在身后缓缓退去,海天间遨游着金雕矫健的身影,云山雾海被带着风声的双翼划破,波涛汹涌,一层层推到面前。
海上不冷,风却很大,齐珩站在船头,发梢和衣袂被海风吹动,形如满涨的风帆。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面庞和手指被风吹得冰凉,江晚照走到他身后,将一领披风罩上他肩头。
齐珩拢了拢衣领,转头对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江晚照揽着齐珩腰身,用手臂试探着皮肉的厚度:“怎么站在风口?不知道你身子没好利索,不能吹风吗?”
齐珩俯下头,和她抵了抵额头:“船舱有些憋闷,想到甲板上吹吹风。”
江晚照嘟起丰润的嘴唇:“怎么,舍不得走?要是舍不得,你干脆回去,继续当你金尊玉贵的靖安侯?”
齐珩被她挤兑得无奈,想在她耳朵上咬一口,转头瞥见这女子耳垂上挂着一只嵌宝耳坠,殷红的珊瑚珠子衬着白皙的皮肤,半边脸颊映出霞色。
齐珩顿时怔住:“你……什么时候打的耳洞?”
江晚照偏头摸了摸耳垂:“不记得了……怎么,不好看吗?”
齐珩的眼神忽然深了,他撩起江晚照垂落鬓畔的发丝,轻轻掖入耳后:“你不是说,怕疼不想打吗?”
江晚照冲他扮了个鬼脸:“我乐意,不行吗?”
齐珩伸手捏了捏,将小巧的耳朵尖揉成艳丽的玛瑙色,他在电光火石间明白了江晚照的意思,她甘愿戴上耳坠,为了心爱画地为牢,那是她对靖安侯的妥协,也是她对齐珩的宠爱。
齐珩领了江晚照的情,低头吻住她的眉心,江晚照拉着齐珩衣领,逼他低下头,毫不客气地寻上他的唇。
齐珩旧伤反反复复,辗转近一年也没见大好,江晚照唯恐他受不住奔波劳累,没急着赶回南洋,而是寻了一片东海小岛暂且落脚。那里曾是海盗集会的“蓬莱”之地,自从东海匪寇在江晚照脚下俯首称臣,小岛就成了四海女王的后花园。
青龙停靠在港口,早到一步的韩章带着人,将里里外外收拾干净。江晚照在岛上种了一片青竹,竹林郁郁葱葱,枝叶间露出青瓦覆盖的卷檐。齐珩看着眼熟,忍不住道:“这里……我是不是来过?”
江晚照在他腰间拧了把:“当初徐恩允曾在此间召集蓬莱聚会,你追踪他多年,应该涉足过吧?”
齐珩死死摁住江晚照占便宜没完的手,回忆再三:“大约有这么回事……不过,毕竟过去这么多年,我也记不太清了。”
江晚照踮起脚,在耳根上轻蹭了蹭:“咱们在这儿休整几天,等你身子养好了再往南边去。”
齐珩想说“我的伤势没大碍”,但他瞧见韩章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知江晚照另有安排,因此没说什么,只是安心住下。
江晚照像是打定落地生根的主意,绝口不提南下之事,平日里只陪着齐珩下棋闲聊。她对围棋兴头不减,进步却着实不大,齐珩被她那手臭棋折磨得不行,只得将人拉进怀里,指点着棋盘仔细讲解。
江晚照似听非听,一只手在齐珩腰间辗转逡巡,渐渐有往衣襟里探的迹象。齐珩无奈至极,只得夺过折扇,在江晚照手背上轻轻一敲:“你差不多行了,明知我身子不好,就别一天到晚撩拨我!”
江晚照连讨好带殷勤地蹭了蹭,刻意压低嗓音:“你再让我一次……”
齐珩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我都让你多少次了?”
江晚照在他嘴角处亲了亲,尾音收成细细一线:“我给你烤鱼吃?”
齐珩面露犹豫,在“烤鱼”和“节操”之间犯了难。
江晚照又道:“我还学了一道新菜,是用马蹄蒸制的糕点,清甜可口,正好解饭后油腻……你想不想尝尝?”
齐珩防线一溃千里,只得缴械投降。
两人在房里消磨了一整天,直到暮色四合才从屋里出来。齐珩将披风裹得严严实实,遮掩住脖颈上的咬痕,然而眼角眉梢的红潮无论如何也消退不尽。他又气又恨,偏生不能拿姓江的怎么样,只得在她耳垂上轻咬了下:“等我伤好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江晚照在他酸软的腰腹上拧了把,轻笑道:“行啊,有能耐放马过来,我等着看……不过,你得先把伤养好了再说。”
齐珩将人圈在怀里,用力掐了下她鼓起的腮帮。
远道而来的丁旷云在正厅里喝了两盏茶,好容易等来意犹未尽的江晚照。他循着脚步声抬起头,就见江晚照身后跟着一个哈欠连天的靖安侯。
云梦楼主被这秀恩爱的两位闪瞎了狗眼,拿爪子挡着眼,半偏过脸:“你俩差不多行了,注意点影响。”
齐珩不以为意,对丁旷云行了个礼:“三韩之战,多得先生相助。丁先生高义,在下代麾下部将谢过。”
丁旷云喝够了茶水,从盘子里捞起点心咬了口,大约是觉得不怎么合胃口,随手丢到一边:“不必,不是为了你。”
齐珩习惯了云梦楼主猫嫌狗不待见的脾气,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在主位上坐下。江晚照往他腰后垫了个软枕,又把丁旷云啃过的点心拨拉到一旁:“丁兄突然赶回,莫非是东瀛大位之争已经有了结果?”
“还没,不过也快了,”丁旷云挑挑拣拣半天,选了块藤萝饼塞嘴里,“东瀛大军已经撤回本土……宇生多秀是平光秀的养子,也是淀夫人的支持者,他一回国就联系了小西隆宇,扶持平光秀幼子平秀濑接手平家势力。与此同时,加藤清泽不知怎的,竟然和德川千代搭上线,两人想方设法,竟然将平光秀的原配北政所夫人偷出太阁府,和淀夫人形成对峙之势。”
齐珩沉吟须臾:“平光秀只有平秀濑一个儿子,本该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北政所夫人的威望竟然能和他抗衡……看来不是易与之辈。”
“齐侯有所不知,”丁旷云笑道,“这位北政所夫人不仅是平光秀的原配,更为他定鼎江山出了大力,如加藤清泽一般的大将皆由她一手抚养长大,视其如同亲母。淀夫人若肯降低身段,以正室之礼相待,合北政所夫人之力,未必不能与德川千代抗衡。可惜她心气太高,当了这么多年侧室,好容易熬出头,万万不肯屈居人下。如今,平光秀麾下势力七零八落,更有德川千代在旁虎视,东瀛之乱已成定局。我再留在东瀛也没什么用,还不如抽身而出,静观其变。”
江晚照拎起茶壶,给齐珩斟了杯热茶,口中笑道:“听丁兄的意思,似乎并不看好淀夫人?”
“你以为这世上有几个景盛帝?”丁旷云摇头晃脑,“还是那句话,这女人确实有些小聪明,可惜她那点聪明劲,也就在平光秀的后宅博一条出路,想要坐稳东瀛天下,怕是难了——螺蛳壳里做道场,怎能和大位之争相比?那是真正的一步走错、赤地千里!”
江晚照没少在景盛帝里手里吃亏,听见她的名字就浑身不得劲:“当今有这么了不得吗?我怎么没觉得?”
丁旷云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用眼神传递出“你自己吃过的亏,自己心里清楚”的意味。
江晚照端起茶盏,欲盖弥彰地喝了口:“但是淀夫人不会坐以待毙……平光秀把持朝政多年,在东瀛威望深重、一时无两。平秀濑又是他唯一的继承人,地位无可取代,这两边掐起来,没有两三年光景,恐怕分不出胜负。”
“不论谁胜谁负,最后得利的都是大秦,”丁旷云毫不掩饰自己坐山观虎斗的心思,“这一仗打下来,即便某一方获胜,没有三五年,东瀛也休想恢复元气,如此一来,大秦东南海疆便能消停一段时间。”
他话是对着江晚照说,人却看着齐珩。齐珩会意点头:“三五年已经足够,江南军的赵徵是个人才,有他重整江南海防,倭寇决计讨不了便宜。只要朝廷缓过一口气,便能重建船队、打通南洋商道,再现圣祖年间金银斗入、国库丰盈的盛况。”
丁旷云的神色很有些微妙,看着江晚照不吭声。齐珩明白他的暗示——如今南洋商道尽在江晚照掌握之中,朝廷想遣船队南下,就是在分姓江的红利。大秦四境刚刚平定,万万禁不起另开战端,何况还有个靖安侯夹在中间,出于种种考量,对江晚照,朝廷只能好言招揽,不能轻易动武。
然而姓江的刀枪不入、油盐不进,官职看不上,金银财帛更不放在眼里,要如何招揽,着实是个难题。
齐珩揉了揉鼻梁,略带试探地往前凑了凑:“阿照……”
话没说完,就被一颗剥了皮的葡萄堵住了嘴。
“我带你来这儿,是让你安心静养,不是让你操心这些杂七杂八的,”江晚照没好气道,“当今若是有心,自会遣使和我详谈,如今朝廷毫无动静,就是没顾上这头,你这个过气的靖安侯瞎操什么心?”
齐珩从她夹枪带棒的话音里听出“此事可谈”的意味,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江晚照“娶了”靖安侯,夫妻一心,自然不愿让他为难。她不会给朝廷脸色瞧,但也不会上赶着去贴朝堂诸公的冷屁股,这事能不能谈成,关键不在姓江的,而在中原朝廷能拿出多少诚意。
不过此时此刻,刚解决心腹大患的景盛帝却没心思考虑这些——自从得知杨桢在三韩战场身负重伤,洛姝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她一日之内连发十二道金牌,紧催慢催,总算将永宁侯催回了帝都。抵京当日,景盛帝领着文武百官亲往城门口迎接,远远只见尘埃弥漫,玄色铠甲连成长龙,五色旗帜被风撕扯得厉害,其中最显眼的,无疑是天子亲赐的中军大纛。
听闻天子亲迎,杨桢不敢怠慢,排众出列,拍马上前。离着还有十来步,他翻身下马,单手按刀,就要跪地行礼。
谁知这时,景盛帝忽然快步上前,抢在永宁侯跪地的一刻将人托起,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永宁侯有伤在身,就不必多礼了……朕在京城,听闻贼寇凶悍,临死尚要反扑,实在是担心的好,一连几日都没睡好。你如今伤势可都大好了?回京路上没再发作吧?”
饶是杨桢没皮没脸惯了,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被未来媳妇这么事无巨细地唠叨,还是有点挂不住脸。他干咳两声,依臣子之礼答道:“多谢陛下关爱,微臣伤势已无大碍……微臣幸不辱命,仰赖天子之威,已荡平贼寇!陛下万岁!”
数万大军以枪顿地,“陛下万岁”的珊瑚海啸声直冲云霄。
洛姝不放心杨桢,以“详细询问三韩战况”为由,将人生拉硬拽上了大辂。杨桢拗不过景盛帝,只得妥协,待得四下再无外人,他撇撇嘴,半是耍赖半是抱怨道:“和天子同车,是何等殊荣?赶明儿大朝会,那帮老顽固又得弹劾我倚功造作、目无君上了!”
洛姝诧异地看着他:“你不是最看不上繁文缛节,什么时候也讲究这些虚文了?”
杨桢臭不要脸地睁眼说瞎话:“谁说我看不上繁文缛节?我一向最讲礼数了!”
洛姝:“……”
景盛帝没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片刻,勇冠三军的永宁侯先怂了:“咳咳……偶尔,偶尔脾气上来,可能稍稍不拘小节一点。”
洛姝失笑摇头,不跟这厚脸皮的小子一般见识。
此时已入八月,京城兀自暑热难耐,杨桢全身甲胄,内外衣裳早被汗水打湿。大辂里镇着冰盆,依然消不尽汗意,洛姝端详着他汗湿的鬓角和涨红的脸色,难掩心疼道:“左右没外人,你把甲胄和外袍脱了凉快一会儿吧。”
杨桢有些犹豫,倒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他和洛姝共处一车,既是君臣尊卑,又是男女有别,让他当着景盛帝的面宽衣解带,实在有些放不开手脚。
“不、不用了……”曾经怼得三韩文武哑口无言的永宁侯讪讪摸了摸鼻子,“我……不是,臣不热!”
洛姝打开食盒,端出一碗冒白汽的冰镇酸梅汤,顶着酷暑赶路的杨桢眼都绿了,只听洛姝道:“少废话,赶紧把衣服脱了,不然这汤你也别喝了。”
这一回,杨桢没再磨蹭,速度飞快地卸甲宽袍,接过酸梅汤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