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争如不见,有情更似无情
作者:
佩尔朱克 更新:2022-04-21 02:23 字数:6080
北齐与南朝各国,一直以来划澜江而治,互不侵犯,而在大约半年前,与云州隔江相望的陈国境内、爆发乱民起义,这本来只是一场只有几百人的小暴动而已,但由于陈国朝廷的放任不管,硬是在短短半年内、演变成燎原之势。
而陈朝国君糊涂,为凑集军费平乱,竟然强行加征、所有运往陈国商船的税赋,而在这些运往陈国的商船之中,北齐的占最多,自然首当其冲。
所以,自增税令下达后,北齐陈国就一直摩擦不断,尤其是上月,有一队北齐商船、因不满陈国一再加税,与之起了冲突,后来竟被陈国士兵残忍杀害,满船人员无一生还。
此事连夜加急传回北齐朝庭,自然引起满朝文武义愤填膺,纷纷主张与陈国开战,一洗雪恨。
所以当叶寒与初九、赶到云州城码头时,往日商船、频繁进出不断的繁华场面,早已不见,有的只有一艘艘高耸入云的战舰、集结于江面,就等朝庭一声令下,向对面的陈国杀去。
这事,阿笙在写与她的书信中、早已告知,所以叶寒看见时并不吃惊,而且根据阿笙所说,此次陈国之乱乃是天赐良机,相邻的宋国、吴国都因发生水灾自顾不暇,不会再如往年这般派援兵、一同结盟抗齐。
所以此次拿下陈国,他势在必得,就等陈国的乱军攻入陈国国都,打得两败俱伤之时,他北齐则倾巢出动,坐收渔翁之利。
而根据探子从陈国传回来的最新消息,陈国的乱军不出一月、就会打到陈国国都,所以在这之前,她想趁着这个空隙去趟陈国,去见见故人,虽然此行有些冒险,但也许……她能救他、带他离开陈国。
因两国大战在即,澜江江面早已封锁,叶寒自是不会以身份压人,强行过江,一来不想因个人私、情影响到两国战局;二来,也是怕太过引人注目,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便乘船先去临近的吴国,然后再转道去陈国。
陈国地势平坦,水路纵横,其中最大的一条河流、贯穿陈国国境,从北到南流入澜江,而陈国国都建宁,就建在这两江交汇之处。
以前每次来陈国时,叶寒都会先到陈国国都游玩一番,看看这里的士人风流、女郎妖娆,尝尝这里的河鲜鱼脍、莼菜羹美,可如今大战一触即发,她哪还有这心思,所以一入陈国境内,就直奔目的地、云台山而去。
云台山地处陈国国都近郊,山缓不深,但好在风景秀丽,尤其是此地气候湿润、水汽丰富,所以这里的云海可是一绝,当年她在南朝游历慕名前来,却不曾想偶然遇见了、在山中修道的伯元,也就是她这次来陈国要见的故人。
伯元名叫“陈衍”,伯元乃其修道之名,也是其字。
他本是陈国皇族一闲散王爷,因自小受其父信道影响,所以对仕途名利之事、并不热衷,常年隐居在云台山中、修行问道,不问世事。
而如今,南北的战火都将烧至陈国国都,即便他修为再高、再淡泊无为,也难坐视家国破灭于不顾,于是脱下身上多年的道袍,拿起从小不喜的利剑,下山护国。
而陈国的局势、应该比她预料中的还要糟糕,在派人将她来陈国的消息送出后,她在伯元修行的山中别庄、整整等了五天,才等到姗姗来迟的他。
伯元爱洁,每次从山下俗世回来,都会在别庄的温泉池中、洗去一身尘埃俗气,所以得到下人通报、伯元已至别庄,叶寒便直接去了、别庄深处的温泉池找他。
陈国偏南,气候温润,生长在这里的树木、都长着宽大的叶面,尽情地享受着充沛的雨水滋润,不像西境的树,叶子长得比针还细,吝啬近乎苛刻地、锁紧身体里的每一滴水份,不被寒风酷雪夺走。
一路行来,明明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与千里之外的苦寒西境、截然不同,就连别庄中的一瓦一宇、也是异域独特的南朝风格,可却让她不由自主想起当年出使夏州时、曾住过的那一座山间小院,只因这里的主人、有着与南之相似的容貌。
她还记得当时在云台山峰、观赏云海时,看见在此打坐的伯元,她也着实惊着了一番。
她实在难以相信、这世上竟然有如此相似之人,不仅容貌相似,就连性格也像,只是伯元比南之更加洒脱豁达。
许是出于好奇,又或许是南之的缘故,她延缓了回北齐的行程,在云台山多住了几个月。每日与伯元谈天说地,她说着她游历时的有趣见闻,他说着他云游四方的求道经历。
虽然两人相识甚短,却如故友重逢,相谈甚欢,再加上兴趣相投、天性相合,时间一久,他们俩就自然而然走在了一起,就如同两人的相遇一般,仿若命中注定。
虽然这只是一段无婚无媒的露水情缘,不会有结果,但毕竟恩爱一场,如今伯元有难、性命攸关,她又怎能坐视不理,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
叶寒站在廊下,看着温泉池中闭目休憩的陈衍,看着他那张与南之相似的容颜上、此时满布疲惫,于是不忍打扰、轻声走近,解了衣裳也入了泉中,可还未靠近,她便被陈衍一下揽入了怀中。
“鸢鸢。”
耳边响起的话轻浅无力,就像是跋山涉水、越过千山万水而来,透着难掩的疲惫不堪。
叶寒听见,没有立即回话,只是安静地趴在陈衍的肩头上,凝视着泉边那一副银灰色的盔甲:上面刀痕剑伤满布,还浸染着血的鲜红,未见干涸,不难猜出、在这之前必定是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本是世外洒脱之人,如今却被世事所累,被家国裹挟,性命难保,叶寒心里说不出的不是滋味。
“伯元,跟我去北齐吧!”
“……”
叶寒话音落下,这一池温泉又落入了深夜山间的宁静,只不过这次则换成了、是陈衍沉默不语。
陈国如今的局势,他比谁都清楚:南边起义乱军已快打到国都,而北方澜江上,北齐军队虎视眈眈,随时可倾巢而来。
如此危险境地,鸢鸢不顾生命危险来到陈国,他怎会不知她是为救自己而来,可陈国毕竟是他的家国,就算它早已腐朽不堪、沉疴难治,他也不能舍它而去,独自逃生,他毕竟姓陈,身体里流淌着的陈氏皇族的血液!
情义两难全,陈衍心里的纠结为难可想而知,只能抱紧怀中的人儿,愧疚回道:“鸢鸢,你知道我的答案的,我不能舍弃我的家、我的国。”
所以……我只能负了你。
说完,陈衍在心里默默补充道,道尽无奈。
陈衍的答案,叶寒来陈国之前早就料到,可当听见他亲口说出时,她心里还是忍不住起了一阵失落,还有伤感。
她坐直身子,凝望着陈衍那张与宁致远相似的容颜,感慨道:
“很多年前,曾有一个人跟你一样,在他的家国和我之间,选择了前者。这么多年过去了,世事大变、物是人非,没曾想,又遇到与当年相同的境况时,结果依旧是如此。”
叶寒的话很轻,就像山上的云、云上的烟,可落入陈衍心上、却如千斤压顶般沉重,那是他对她万千愧疚、还有无限歉意的重量。
他不知道鸢鸢口中那个与他一样、狠心负了他的人是谁,但有一点他却极其笃定——自己应长得很像那个人。
还记得他们在云台山颠初次相遇时,当鸢鸢看见他时,脸上那难以掩饰的惊讶,不,更准确地说,应该是震惊才对,并非是看见一个初次相识之人的正常反应。
他深知自己的容貌、虽说远胜常人,但还没到足以让人一见就惊艳的地步,所以,鸢鸢脸上当时的震惊,并非是因为他,而是通过他、想起了一个她相熟的故人,而这个故人……可能就是她曾深爱过的情郎。
而这一推测在他们之后、几个月的朝夕相处中,渐渐得到证实。
因为每次鸢鸢看着他时,她那双黑白分明的清眸、就像一面清晰的镜子,将她心里的缅怀、遗憾、后悔,还有浓浓的思念,都通通倒影得一清二楚,一览无遗;
还有她的主动结交、她的有意靠近,她的死皮赖脸找着理由、强留在了他修行的别庄里,然后一次次找着蹩脚的借口、来找他见他:
今早拿来一幅她画的山川图、请他点评;午时未过,又端来一碟她刚做好的槐花糕、作为答谢;下午打坐完出门,就见她已坐在庭中、拿着两根木拐,邀他一起去山上赏月……
而这些都是是女子对自己的情郎才会做的事,可他明明知道在她的热情似火下、藏着另一番不可告人的心思,但他却不知为何、不忍戳破,就像他明明知道自己于她、不过是个替身而已,但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对她动了心,陷了下去。
当然,除此之外,他还知道鸢鸢每次与自己在一起时,其实想忘掉的……却是另一个人。
从第一眼看见鸢鸢时,他便瞧出,在她那张淡然平静的脸下,其实有着不为人知的痛苦过去,因为只有经历过世事的大起大落,才会修炼出这般如死水般的从容平静,哪怕他在山中修练多年,也达不到如此境界。
他不知道她想忘记的那个人是谁,但他想,这个人让她想要忘记,应该伤她极深,而且应该也是她曾经爱过的人之一吧,也许……比看见自己想起的那个人,爱得还要深。
不过,这些他都不在乎!
他不在乎她看见自己时、想起的那个人是谁,也不在意她看见自己时、想忘掉的那一个人又是谁,他只知道他爱她,即便他早已过了青春萌动的年纪,哪怕放弃多年的修为,就算知道自己于她、只是一个替身而已,那又如何,他仍心甘情愿、为之沉沦。
他不知道鸢鸢是否与他一样爱着自己,但他不在乎,只要能见到她,哪怕一年只能见到一次,他心里也是欢喜的。
他可以为了能见到她,而在山中苦等一年,哪也不去,就怕鸢鸢突然到来、而自己却恰巧不在,生生错过了她。
可如今战火快蔓延至国都,战场越发凶险,也许今日一见就是永别,从此天人相隔。他不惧死,从决定下山护国之时,他便将生死置之度外,他只是不想带着遗憾去死,所以他想知道……
“鸢鸢,你看见我时想起的是谁,想忘掉的……又是谁?”
话音一落,叶寒双眼不由微微垂落,眼中那如死水般的平静、竟然生起几丝哀伤的涟漪,不知是为想起之人,还是为想忘掉之人,但……都不是为他这一个眼前之人。
陈衍见之,心下莫不锥心一疼,可随即响起的轻柔话语,却立即抚平了他心中的哀痛,让他豁然开朗。
“重要吗?只要现在在我身边的、是你,不就够了吗?”
对呀!
有这么重要吗?
无论鸢鸢与他在一起时,想起的是谁、想忘掉的又是谁,都是遥远、且再也回不去的过去,而自己才是她的当下,现在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之人,只可惜……不是她的未来,能牵着她的手、陪她到老的那个人。
月落西垂,夜已是很深,山间如天地鸿蒙初开,安静得不行,根本藏不住任何声音。
初九独自在院外守夜,听着隔了几道院墙、仍清晰十足的水声晃动,还有不绝于耳的男女交合声,并未离开,就这样孤零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望着天间的月,如一尊石化的雕像般,身影落寞如夜。
那一轮高高挂在天间的月,清亮皎洁,哪怕黑夜势大、将之团团包围,欲吞噬占有,也不见有任何屈服,依旧高悬于空,毫不吝啬地将皎白柔和的光亮、缓缓洒落在山间的水、林中的树、陌上的花上,一点点照亮满整个人间。
天间的夜这才明白,原来天间的月、从来就没有属于过他,也不属于这世间一人,她是她自己的月,只属于她自己一人,只可惜,他明白得太晚!
回到云州后不久,陈国的起义乱军、就攻至陈国国都。
陈国朝廷早腐朽不堪,即便再拼死抵抗,也不过是垂死挣扎,根本阻止不了起义乱军、攻破陈国国都,而国破那日,陈衍也战死沙场,以身殉国。
随后,集结在澜江江面、等候已久的北齐军队倾巢出动,不出五日便剿灭起义乱军,拿下陈国国都,从此,南朝陈国不复存在,皆纳入北齐疆土,次年改名“陈州”。
后北齐以陈州为据点,一点点蚕食侵吞南朝他国,终在北齐景盛二十三年,由孝明帝(阿笙)亲率大军,攻破梁国国都江陵,北齐一统南北,结束东陆将近几百年的分裂局面。
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说回现在。
当听见陈衍殉国的噩耗时,叶寒并不意外,在离开陈国时、她便已料到他有此结局,可当亲耳听见时,她这心里还是忍不住、为之感到惋惜不已。
明知家国沉疴入骨、难以回天,明知前途艰辛、渺无希望,明知此去一去无回,可还是如飞蛾扑火般,毅然决然选择投身救国,伯元是如此,当年的南之亦是如此,她虽不舍、不忍,但也无可奈何。
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有他/她自己的路要走,他人无权干涉,既然他/她选择了这条路,无论这条路最终通往的是何结局,只要他们不后悔,她自然是尊重他们的选择,而这也是为何她劝说伯元无果后、未强行将之带离陈国的缘由。
而在陈衍殉国的一个月后,青川驾崩的消息也从长安传了过来。
据阿笙写给她的信中所说,青川这些年身子一直不好,尤其是近几年,性子也越发孤僻,不仅将成德殿内外的侍卫宫人、都遣散了个干净,就连陈福花折梅、这些跟在他身边多年的老人,都一并赶走了,一个也没留下,以致于死了都无人知晓。
听阿笙说,青川死得并不体面。
因发现得晚,青川的尸首早已腐烂得不成样,不仅恶臭阵天,身上更是长满了、不停蠕动的肥胖白蛆,难见其容,若不是每月来送补给的小太监、闻到殿内散发出来的异味,估计青川腐烂成一具白骨、都无人察觉。
谁能想到,这开创北齐盛世的一代伟大帝王,最后的结局竟是这般凄凉,着实让人唏嘘不已。
可与知晓陈衍殉国的消息时的惋惜不同,当叶寒听见青川驾崩的消息时,其实她心里、并未有多大的情绪起伏。
说不上伤心,也说不出高兴,反正就是很平静的那种平静,就好像这个消息是假的一般,又好像是听见的只是一个陌生人的死讯,只不过这个陌生人的名字、跟她认识之人重名罢了。
微沉的“哐当”一声、伴随着轻幽的晃荡水声,将叶寒本就不深的思绪一下拉回现实,叶寒顺声一看,原来是初九将她浇红姜地的水、已提了过来,放在了她的脚边。
短短一月不到,世事大变,物是人非,倒是当时离开云州、去陈国前种下的红姜,已是郁郁葱葱一片,甚是喜人,可以收成,还有秋实,当她从陈国回来不久后,秋实就有了身孕,实在是难得的大喜事一件。
想着红姜寒凉,秋实不适合多吃,她便让初九只挖了一拢红姜,现都堆在老井旁,初九把装满水的木桶放下后,就回到老井旁开始清洗起来。
“初九,你把红姜洗完晾好,就回屋休息吧,我这里不需要伺候。”
自从从陈国回来过,这一月发生了太多的事,她想一个人独处一会儿,静一静。
初九听见后,僵硬点了点头,然后继续清洗着满地的红姜,只是清洗得越发细致小心,以致于小小一块红姜、原本一盏茶功夫不到就可清洗好,却足足被拉长至一刻钟、甚至是一炷香,没有个三五个时辰、根本清洗不完这一小堆红姜、离不开院子、回不了屋休息。
而这些,叶寒自是没注意到,与初九说完话后,她便立即转过头来、看着这片郁郁葱葱的红姜地,开始舀水浇地。
院门墙角的那株老梨树、不知哪年早已死去,只剩下一副黝黑干枯的粗大树干,记录着往日的繁盛;
而院子最里侧的那一株蔷薇,仍肆意张扬、长满了整片花架,只是她早没了心思侍弄,所以每年花开时,再难见往日的繁盛如瀑;
倒是这片红姜地,一过多年,她仍喜欢如初。
这红姜是她父亲生前培育出来的,是他留给自己的念想,而自己也是靠着种红姜,才能支付得起母亲的药钱,养起了一个家。若没有这红姜,当年初到云州时,她早就饿死了,哪还有她现在的苦尽甘来。
虽然现在红姜已散落寻常家,不如最初金贵,但在她心里,红姜永远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
因为这红姜,不仅仅是她在这异世的生存之本,更是她活下去的精神支柱,支撑着她走过、过往所有的坎坷磨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红姜就是她自己——纵然寒彻冻骨,仍望暖阳春来。
一阵风来,轻柔不寒,却已生着几丝夏初的薰热,只因已是暮春时节,叶寒站起身来,望着头上那一片湛蓝、清透的艳阳天,看见天上不知谁家孩童放起的纸鸢,看着纸鸢渐渐越飞越高、越远,最后挣脱牵制着它的长线,随风飘向不知何处的远方,终得自由。
叶寒站在红姜地旁,看着天上远去的纸鸢,历经沧桑的脸上、终于释怀一笑:
东隅已逝,桑榆非晚;
过去一切,皆为序章。
属于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