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是半生沧桑尽,少年初心始如一
作者:
佩尔朱克 更新:2022-04-21 02:23 字数:4453
西境塞外,自古苍凉,尤以最西边的褚州最甚。
万仞孤山,千里黑云,百里不闻胡雁鸣,东望十里褚城外,天地一色白雪埋,难见玉门关,而就是在这么一个苍凉无尽的苦寒之地,那位曾为她簪花描眉用尽深情的白衣公子就埋葬在这里,天人永隔。
不过人间十月,江南雁还未至,褚州却早早步入隆冬深寒,积雪盈尺、可没脚踝。
叶寒紧跟着于一的脚步,行至褚州城外、一处荒凉偏僻的丘陵下,雪色层层掩盖下,难见何处是故人孤坟,好在于一年年回褚州祭拜,很是容易便在满目山色如一里、找到宁致远的坟冢。
说是坟冢,实际上只不过是一矮矮的小土包,若不是坟四周被一圈、大小不一的石块与周围隔开,实难让人察觉到在这小路旁、竟然有一处荒坟,而就在这处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荒坟里,则埋着曾经夏国的最后一代国主,叶寒看在眼里莫不感到心酸。
而站在旁边的秋实、看见被于一清扫干净后的坟冢,见这坟简单得、真是什么也没有,只剩下一堆黄土,甚是好奇问道:“为何墓前连块坟碑都没有?”
秋实记得他爹说过,这人的坟不论有钱没钱,是当官的、还是个贩夫走卒,坟头都得立一个碑,记着死的人姓甚名谁,就算是葬在乱葬岗的无名氏,也会在坟头前立一块无字的空墓碑,而人死后就是抱着自己这块墓碑、去阎王殿前报道,要是没有、连阎王殿都进不了,只能当个无处可归的孤魂野鬼。
一年未来,墓周围的石块又散开了不少,于一正一一将之捡回、加固,恰听见秋实此问,手不由将石块捏紧,然后重重落在墓边,边闷声暗讽回道:
“公子死前罪名是‘勾结夏国旧臣、叛逆作乱’,按齐律当斩,能落得个全尸下葬,已经算是齐帝法外开恩了,哪还敢立碑明坟、遭人践踏?”
秋实性直,又不知这坟里埋的是谁,心里有什么疑惑、就直接问什么,不曾多想,谁知随口一问,竟就这般恰巧踩到于一的伤心处,引得于一不悦。
见于一黑着脸不高兴了,秋实甚是不解、看了身旁叶寒一眼,虽然不知道自己哪错了,但还是像个犯错的孩子、低着头站在一边,没再说话。
而对这一切,叶寒都看在眼里,尤其是于一的反应。
她知道南之死得冤枉,于一心里一直对此存有怨气,秋实方才这么一问、也不过是刚好撞在于一的枪口上,代人受气罢了。好在秋实是个心大的,冲她安慰笑一笑、示意无事,转眼便喜笑颜开,听着她的吩咐将篮中的香烛纸钱、都拿出放在坟前,准备祭拜。
只是今日祭拜、与寻常点香烧纸不同,这次,叶寒将那卷从青川手中拿回的《离鸢图》,也一同在宁致远坟前、一同烧毁。
画卷易燃,一落地上,微红轻盈的明火瞬间将之包围,似一团无形却巨大的食人蚁群飞快将之啃食干净,只渐渐剩下一堆“啃食干净”后的深色灰烬,和一片腾升至眼前的雾色烟云。
恍惚间,叶寒仿若瞬间穿越回到当年的云州。
就在云州城外那座郊外别庄,也是在这样一片似烟雨朦胧的梅雨天里,她与南之在雨色四合的树下,互相倾诉、彼此慰藉,两个独在异乡的孤独灵魂、越走越近,最后终于突破所有世俗隔阂,水乳交融。
两相欢后,情浓正盛,她忘了所有顾忌羞耻,赤l斜卧芍药花丛中、大方与他作画,南之亦颇受动容、临窗执笔,将两人当时情浓正好的缱绻柔情、都一一画入这卷《离鸢图》中。
明知他是他国皇子,而她不过是一默默无名之辈,两人难有结果,正如此画取名为《离鸢》,虽已早知晓、情好之后是分离,可他和她、还是都奋不顾身跳了进来,哪怕此间情好只有一时、也无怨无悔。
可谁又知当时年少的这段旧情,这卷两人情浓时、他为自己作的这幅《离鸢图》,在时隔多年后,居然会被有心之人翻出来、借机兴风作浪,既毁得她家破人散、受尽坎坷,也害得他丢了性命,最后只能葬在这荒凉无人的孤山里,难回故土为安。
风起一过,撕碎了眼前的烟雾,叶寒从回忆中恍然醒来,她看着地上已焚烧殆尽的《离鸢图》,平平淡淡,不叹不哀。
她与南之所受之磨难,皆有此卷《离鸢图》而起,如今将之焚之,也是对他们所受之磨难、做的一个结束,更是对这一切所有恩怨是非、爱恨纠葛,做的一个彻底了断。
从此,他含笑九泉,早脱往生,而他们这些活着的人、也该放下过往,过好他们的往后余生,如此才不负磨难一场,不负彼此。
“如今公孙释已死大仇得报,你今后有何打算?”叶寒看着立在南之坟前、长久不语的于一,主动开口说道,“我听说你在夏州也无亲人,要不,你还是继续与我和秋实作伴,一同游览山河可好?”
于一听后,直接摇头拒绝了,“不了。公子临死之前、曾嘱咐过我护你安好,如今公孙狗贼已死,你的性命也再无危险,不需要我保护,我也该去北境寻公子的女儿了。”
提起宁致远的女儿,叶寒是心虚的,但她看着宁致远的墓,还是决定将谎言一说到底:
“当年西戎作乱北境,兵荒马乱里,一个年老体弱的老嬷嬷、带着一个一岁不到的小女婴,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她们能活下来的可能性、有多渺茫。而且流画和陆知派人找了这么多年,若是她们还活着,应该早就找到了。你又何必执迷不悟,不肯面对现实?”
于一也看着宁致远的墓,虽然明知叶寒说的话有理,但还是执拗不肯放弃: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机会再渺茫,我也要找下去。当年是因为我的失职、才将公子的女儿弄丢,无论如何我也要找到她,将她带回夏国。”
夏国去国为州,并入北齐疆土已有多年,但于一仍口口声声、称夏州为“夏国”,而不是“夏州”,叶寒听后,心里甚是无奈一叹。
其实,她怎会不知道于一这些年、藏在心底里的打算。
他在北境时就跟在陆知身边、学行军用兵之道,若不是南之的女儿在战乱中走失,他估计早带着南之的女儿回夏州,扶持其为女帝、复辟夏国。
而她也正是因为清楚于一这份心思,所以才会在流画找到南之女儿织织后,费尽心思瞒着于一。
夏州的实力与北齐相比,实在是悬殊太大了,无异于以卵击石,根本无复辟的可能。于一若执着于此,除了将夏国再带回永无休止的战乱之中,别无益处。
还有南之的女儿织织,那是一个极其简单柔弱的小姑娘,她的肩膀实在撑不起、复辟夏国的重担,与其让她为这件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的复国之事、白白丢了性命,还不如就让她当易至明的女儿,让她快快乐乐、无忧无虑过完一生。
叶寒想,南之若是地下有知,也会同意她这么做的。
所以,为于一好、为织织好,为夏州那片受尽苦难的土地、和百姓好,也为整个天下的安定好,她都得劝于一放下执念。
只是于一自幼就在南之身边长大,与南之主仆情深,夏州的不幸、尤其是南之的死,让他彻底恨透了青川和北齐朝廷,再加上他性子本就执拗,要想劝他放下仇恨、实在太难,她也只好用他在乎的夏州和南之,尽力一试。
“我知道南之这一辈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夏州百姓,你想替他守护好夏州子民,以安他的在天之灵。确实这些年夏州的百姓、受了太多的苦,以前在怀州,我与阿笙虽想为夏州做点事、但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可如今阿笙已回到长安、重回朝堂,他定会尽他所能、帮夏州百姓脱离水深火热,重得安宁。”
于一脸色生硬,对叶寒所说之言、并未所动:
“怀王仁心,我相信他若为君,定能善待夏国子民,可齐帝正值壮年、身康体健,先别说怀王日后是否会再次被废,就算怀王有一天顺利继位为帝,那也不知要等多少年。你们能等得起,可夏州、夏州的百姓等不起!”
叶寒立即回道:“这事你大可放心。我离开长安时,阿笙就已经在开始召集大臣,商议赦免夏州所有的苛捐重法,让夏州百姓休养生息,不出几月,就能将此政令推行至夏州。”
听后,于一未再回话,只盯着面前宁致远的墓,嘴紧抿着,一脸倔色不减。
即便多年沧桑过,于一仍旧未变,仍是当年在云州时、她认识的那个爱钻牛角尖的别扭少年,无论是出于故交情谊、还是南之的缘故,叶寒都不想他一条路走到黑,最后万劫不复。
“于一,你也该放下夏州、放下南之,过下自己的日子了。”
叶寒本是真心一劝,可谁知于一听后,却莫名激起他愤然一驳,“放下?如何放下?你知道我们在褚州,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我知道……”
“你不知道!!”
未等叶寒说完,于一就直接一下打断她的话,满心愤怒难平。
他看着身旁一无所知的叶寒,他想把所有的实情都告诉她,可他看着面前公子的墓,冲到嘴边的话、最终还是一个字没有说。
叶寒永远都不会知道,公子为了她、在褚州受了多大的苦楚!
当年以夏国百姓为重,公子选择举国归顺、俯首称臣,当时还是端王的齐帝,是仍以夏国皇室之礼、优待公子,可实际上自他们到了褚州,住进了宁夏王府,无时不刻不被处于监视之中,去哪儿、做什么都要一一汇报,就跟犯人没什么区别。
这也就罢了,可这齐帝得寸进尺、欺人太甚!
明知公子早些年为夏国殚精竭虑、耗损了身子,需好好静养调理身体,可这齐帝还年年不断派人、送美姬舞妾至府中给公子,说是供公子享乐,开枝散叶。
其实公子心里比谁都明白,齐帝是在借此机会羞辱他,时时刻刻提醒着、公子他脏了,永远都配不上叶寒,说到底,还是介意公子和叶寒之间、在云州时的那段旧情。
所以,为了让齐帝放心、不连累到叶寒,公子还是强撑起病弱的身子,去临幸那些齐帝派人送来的姬妾,公子那个走丢的女儿就是这样来的。
而像这样的孩子,在当年褚州的宁夏王府里有很多,只是最后都被斩草除根,就连身为北齐帝姬的王后、所生的两个子女也没能逃过一劫,公子王后双双服毒自尽后,全都死在了当年的那一场屠杀中。
想到公子委曲求全一场,不仅没护住叶寒,还让夏国子民也平白受尽牵连,就连自己最后也落得个、身死异国的下场,于一心里就愤恨不平。
他也知道这不能怪叶寒,要说无辜,叶寒比公子更无辜。
若不是当年公子为了家国、负了她另娶她人,要不然,叶寒之后也不会嫁给齐帝;若不是公子心里一直放不下叶寒,暗地派秋长水入齐宫,叶寒也不会有这数年的坎坷。
说来说去,都是公子对不起她,他又有何颜面、将公子在褚州那些年所受的苦,说与叶寒听,而且公子也不许他这么做。
他了解自己的公子,临死之前都还放心不下叶寒,一再叮嘱自己、帮他护好她,他又怎会允许自己、将这些实情说与叶寒知晓,平白惹她伤心,他知道他的公子……舍不得。
所以,纵是心里再怎么愤恨不平,他也会忍着不说,他会把这些事都埋在心底,永远都不会告诉叶寒,直到身死,只有这样,他才有脸到地底下见公子,向他复命,“于一不负公子所望,终护叶寒安好”。
“你们在褚州时,具体受了什么样的苦、遭了多少的罪,我虽然不清楚,但也能猜到其中的日子,必定不好过,我也不想为……他人辩解什么,我只是想对你说……”
说到这儿,叶寒转头看向仍盯着宁致远坟墓、一言不发的于一,真心劝道:
“于一,你与南之主仆多年,他是什么性子、你必定比我更清楚,如果南之地下有知,我想,他也是希望你能将这一切放下,去过属于你自己的日子,而不是为了他一个已去之人、消磨掉你的余生。”
叶寒语重心长一番话,终还是没能劝回于一的一意孤行,在向宁致远的坟墓、磕了三记重重的响头之后,于一就转身上马离开,向东北方向的北境直奔而去,不再回头。
人心之执念、若命中之注定,非他人可扭转改变,于一既然不肯回头,她也束手无策,只是如果有一天,于一真威胁到天下安定、非除之不可时,南之,你到时……莫要怪我!
叶寒看着宁致远这座孤零零的坟冢,心里甚是无奈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