扼守秋天
作者:余秋雨      更新:2021-02-11 11:39      字数:3703
  一
  伦敦以西三十多公里处,有著名的温莎堡。
  这个城堡,至今仍是英国王室的行宫,女王经常拖家带口在这里度周末,有时还会住得长一点。我们去那天女王刚走,说过几天就会回来。
  花岗石的建筑群,建在一个山岗上,一眼看去,果然是“江山永固”的要塞气派。但是,作为要塞又太讲究、太宏大了,就像宴会上白发老将们的金边戎装,用想象的剑气来装点排场。
  千年前的征服者威廉在这里修筑城堡倒真是为了从南岸扼守泰晤士河,但当时这个城堡是木结构。谁知后代君主把城堡改建成坚固的石结构,并一次次扩大之后,它的原始职能反倒完全废弃。如今只扼守着一个秋天,与密密的树丛安静对晤。
  与它一起扼守在这里的,还有那个王室。秋天很安静而王室很不安静,枫叶寒石看过太多的故事,最后还记得戴安娜焦灼的脚步,和无法扑灭的熊熊大火。
  未进城堡,先到北边的一所附宅里办手续,然后在一个大厅里等着。忽然满眼皇气熠熠,一位高大的女士出现在我们面前。只见她身穿长长的黑色风衣,风衣的宽领却是大红,红领上披着一头金发。这黑、红、金三色的搭配那么简明又那么华贵,一下子把我们引入了古典宫廷故事,却又有一种现代的响亮。
  这位女士把我们领进了城堡。城堡里边还有好几层门,每一个门口都由皇家警卫把守。这些警卫也一律黑风衣、红宽领,却全是挺拔男子,而且都上了年纪,垂着经过精心修剪的银白胡子。于是构成了黑、红、银的三色系列,比女士的黑、红、金更加冷傲。这两种强烈色系被秋阳下花岗石一衬,使我们不能不自惭服饰,连昂然迈步的自信心都不大有了。
  忘了进入第几个门之后,由一位穿着灰色连衫长裙的女士来接引我们。这位女士戴着眼镜,像一名中学教师,胸前有一枚标号,应该是城堡中更高一个层次的人物,所以已经不必在外表上雕饰皇家气象。她带我们看女王起居的一些场所,轻声柔气地作一些介绍,但不是“讲解”。你不问,她不说,主要是推门引路、指点楼梯,要我们注意脚下。
  终于来到屋外,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平台,可以俯瞰南边的茫茫秋色。秋色中的森林、草地,秋色中的湖泊、河流,远远看去不见一人,一问,原来是王室贵族狩猎的御苑。
  背后响起一排整齐的脚步声,扭身一看,是皇家巡逻队经过。我因迷恋秋色不想细看,谁知巡逻队不久又绕了过来,等过来三次后我索性静下心来认真观察。
  巡逻兵都很年轻,头戴黑鬃高帽,肩挂红金绶带,其中帽子上黑鬃竖得特别高的一位,想必是队长。他们面无表情、不言不笑、目光直视,但这直视的目光让我觉得奇怪,因为这不是巡逻队的目光而是仪仗队的目光。过几个小时后天黑地暗,皇家城堡又是盗贼们觊觎的目标,他们的目光也是这样吗?上次大火,世界舆论已有质问,戒备森严的温莎堡为什么没有及时发现,快速扑灭?
  城堡本为四方安全而建,现在却成了让四方担忧的地方。
  二
  离温莎堡不远,便是赫赫有名的伊顿公学。
  英国人崇拜贵族的传统,几乎被伊顿公学五百多年的历史作了最漂亮的概括。对此,伊顿公学自己有一个很低调的介绍,我记住了其中的一句话,那是在滑铁卢打败了拿破仑的威灵顿将军说的:“滑铁卢战场的胜利,是伊顿公学操场的胜利。”
  这句话,也许会使不少只从字面上理解“贵族”的中国人吃惊。其实,从根子上说,欧洲贵族集团本来就形成于艰苦的血战之中,最早的成员多是军事首领和立功勇士,因此一代代都崇尚勇猛英武,并由此生发出诸如正直、负责、好学等一系列素质,经由权力、财富、荣誉的包装,变成了贵族集团的形象标榜。
  贵族集团在整体上因不适应现代社会而变得保守和脆弱,但其中也有一批优秀人物审时度势,把自己当做现代规则和贵族风度的结合体,产生了独特的优势,受到尊重。现在欧洲的一些开明王室如西班牙王室、丹麦王室、瑞典王室,便是如此。他们有时甚至还奇迹般地成为捍卫民主、恢复安定的力量。因此我们这一路曾多次听那些国家的民众说,如果改为总统制,他们也极有可能当选。
  当然,贵族传统在今天欧洲,主要还是作为一种行为气质而泛化存在的,特别是泛化为绅士风度。例如,面对法西斯的狂轰滥炸还能彬彬有礼地排队,让妇女儿童先进防空洞,丘吉尔首相在火烧眉毛的广播演讲中还动用那么优美无瑕的文词,都是绅士风度在现代的闪光。相比之下,法国更偏重于骑士风度,从拿破仑到戴高乐,都是这方面的代表。骑士风度也是贵族传统的派生物,比绅士风度更接近贵族集团的起点。
  无论是英国的绅士风度还是法国的骑士风度,都在追求一种生命的形式美。但这些美都属于古典美学范畴,呈现于现代常常显得劳累。伊顿公学则想以大批年轻的生命证明,古典并不劳累。
  由此联想到前些年中国国内产生的一个有趣现象,很多人把收费昂贵一点、宿舍环境考究一点、录取分数降低一点的私立学校称之为贵族学校,校方也以这个名号来做广告,而学生的家长则因收入较高而被称作“贵族阶层”。
  对于这种现象,文化人进行过讽刺,他们的理论是一句名言:没有三代培养不出一个贵族。但这话我听起来有点不大舒服,因为它无法解释第一、第二代贵族出现的事实。正是这第一、第二代贵族,奠定了贵族的根基,但他们的脚上,却是一双双粘满泥污的马靴。
  中国历史和英国历史千差万别,因此我们完全不必去发掘和创造什么贵族。把“盗版”来的概念廉价享用,乍一看得了某种便宜,实际上却害了很多本来应该拥有确切身份的人。例如有些文化人硬要把曾祖父比附成贵族,老人家必然处处露怯,其实一个中国近代史上的风霜老人,完全可以不加虚饰地成为一个研究典型。
  当前一些新型的富裕人群也是如此,本来他们还会在未知的天地中寻找人生的目标,一说是贵族,即便是说着玩玩,也会引诱其中不少人装神弄鬼起来。中国很多人富裕起来之后很快陷入生态紊乱,不知怎么过日子了,文化人批评他们缺少文化,其实在我看来,更多倒是受了那些看起来挺文化的概念的毒害。
  三
  英国贵族是很难被“盗版”的,不要说中国,即便是近邻法国也不行。
  法国贵族受到大革命的冲击,又经历过拿破仑战争,已经不成气候。贵族庄园还有不少,但据我所见,都是余韵无限,景况寥落。除了几座还在种葡萄酿酒的庄园外,多数是坐吃山空,不知今后如何维持。当然也可以拍卖庄园,或借庄园做其他生意,却又怕身份顿失、家史中断,被其他贵族笑话。
  英国就不同了,不仅王室还在热闹,新老贵族还能成为上议院成员,尽管他们未必来开会。英国贵族为什么能够如此长久地享受荣华?我想这与他们存在的方式有关。他们当然看重世袭原则,但同时更看重财富原则,一贯重商。早在十三世纪,英国贵族就与国王签订了《大宪章》,从根本上避开了被推翻的危险。
  前些天在法国经常想起伏尔泰,记得他在《哲学通信》中高度赞扬英国的宽容、自由、和平、轻松,而当时在法国,宗教迫害还是太多。但是在我看来,伏尔泰在这里遇到了一个深刻的悖论:正是法国的不自由呼唤出了一个自由斗士的他。他赞扬英国却很难长住英国,因为正是他所赞扬的那些内容,决定了这样的地方不需要像他这样峻厉的批判家。
  英国也许因为温和渐进,容易被人批评为不深刻。然而细细一想,社会发展该做的事人家都做了,文明进步该跨的坎人家都跨了,现代社会该有的观念人家也都有了,你还能说什么呢?
  较少腥风血雨,较少声色俱厉,也较少德国式的深思高论,只一路随和,一路感觉,顺着经验走,绕过障碍走,怎么消耗少就怎么走,怎么发展快就怎么走——这种社会行为方式,已被历史证明,是一条可圈可点的道路。
  当然,英国这么做也需要有条件,那就是必须有法国式的激情和德国式的高论在两旁时时提携,不断启发,否则确实难免流于浅薄和平庸。因此,简单地把英国、法国、德国裁割开了进行比较是不妥的,它们一直处于一种互异又互补的关系之中,遥相呼应、暗送秋波、互通关节、各有侧重。在这个意义上看,欧洲本应一体,无法以邻为壑。
  四
  长久的温和渐进,长久的绅士风度,也使英国人失去了发泄的机会,结果就产生反常爆发。我一直觉得温文尔雅的英国竟然是足球流氓的温床,便与此有关。
  据在这里生活的朋友说,为什么英国政府下了极大的决心整治足球流氓而未见成效?主要是由于这些足球流氓在日常生活中多是绅士打扮,举手投足可能还有贵族遗韵,很难辨认。但到了某天的某场比赛前就换了一个人,浑身强蛮,满口脏话,连上公共汽车也不买票了。及至寻衅捣乱、制造伤亡之后,可能转眼又变得衣冠楚楚、彬彬有礼,融入正常人群。
  我看到一位学者对足球流氓的现象作了这样的解释:
  自滑铁卢之后,英国人体内的野性已憋得太久。
  又是滑铁卢。参照威灵顿将军的那句话,事情可能真与贵族有点关系。
  于是,只好让本来就近在咫尺的贵族与流氓、绅士与无赖快速转换,角色共享。
  与足球流氓异曲同工的,是伦敦的低级小报。它们也与严谨的英国传统媒体构成了两极。英国传统媒体承袭了客观、低调、含蓄的绅士风度,路透社报道恐怖分子,一般也只说是“持枪者”,因为还没有定案。这种风度的力量,可以从德国人战败之后的叹息中感受到,他们说:“出语谨慎的路透社,比英国海军还要厉害!”但是出乎意料,近几十年来伦敦那种捕风捉影、耸人听闻的小报,居然也浊浪突起,风靡全英,波及国际,这些年也终于传染到中国,只不过加上了东方式的道貌岸然。
  也许这是对绅士风度的一种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