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4章 同袍
作者:黄起      更新:2021-02-01 04:06      字数:4574
  是柳生。
  龟息成俑,被小榕树置于烽火遂的柳生在这一刻醒来,被逼接受的真武境界,就像流传中的西行——隐于叶下,花儿苟延不败,终遇知音,欣然花落有期。这就是他的偶然遇合,这就是他的宿命般的情愫。原以为是一生的忍恋,是暗恋到死,化作青烟恨方知,惜终未流露个中之情思——不道被成全、被遗留的竟是自己,而死恋之后的烟中,才知道她——也只剩下虚无中的思念了……
  当然,日后,他身边涌动着他职责分内的流民,他们也各自各都替小榕树收受了好多的孩子,有一德,一体,一生……却再没有一心。你能明白的,谁都能明白的。
  至于他们的结局,在故事中,在伏翼越来越本色的卫嘴子的故事中,也不说死——“像他们那样的人少,”伏翼就无比肯定地这样说,“他们没像驴子那样活,也没像狗那样活,怎么会变成猴子呢——怎么会老呢!不会的!”
  而他们的孩子,按照吴佩孚的要求,取名哪吒。
  事实上,只要情节不在于那一晚,其实还是可以点点滴滴地还原的——比如那第二天,追赶而来的各色流民和兵马,还有那乱世中坚持的隐身、忍耐、追逐战火,流浪天下的江湖原色,他们也印记了五素人纵情山水,悠然天下的流民本色。
  从糖二先生那里学来的火药之技,终不免要做枪弹,当然,孜孜不倦的风车也做成了那陆上的风帆——在技术的本尊那里看来,这其实并不是新鲜的东西,两千年前,我们就使用过,而荷兰人也爱在木排上升起风帆来运送小部队,美国的铁路工常用带帆的小车沿着铁路穿越大草原。
  开拨的时候,照例已到了经典的日晚时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回望独存的烽火台燃起的一股浓烟,劲拔坚毅,冲染着温暖又苍茫的圆日。
  伏翼和柳生带着所有的人马就这样离开了这片沙漠,再没有隔绝的时空,没有了三不管的妆园,可他们一路前行,也慷慨上抛洒着身体里所有带咸味的液体,以便浇灌或贫瘠或丰饶的土地,也随时准备着在行经的每一块土地上生根挂脚,面上始终影挂着笑,胸中始终包容着爱,他们仍然在行走……人们仍然在行走,健康,强壮,也穿着衣服,尽可能地衣装整洁、手足完好。
  他们在故事中流传,也在大漠的神秘中永固——还有什么留给他们参悟和期待的?
  想想看吧——蜥蜴断尾可以再生,可如果只剩下尾呢?又或许,在另一个纬度里,他们也在等待再生……这截尾巴?
  时间要再回溯,已是不太可能了,独独记得,依依记得,星光下,那沙城是那样的犀利,那样的深邃,如永不枯竭的记忆之井,流露着无边沧桑的悲悯——那一刻,火光猎猎而起,熊熊而成势……风渐渐凄迷,浓烈而悲怆,宛若壮也壮不起来的英雄的酒胆!
  故城在这时仍没有被唤醒,也许永远也不能被唤起,沉睡中,如果没有清醒的意识,没有可以成为观测者的意识,它就只是存在,是随时可能被坍塌的、无限可能,也什么也不可能的存在。
  风空空来去,总也流于了无痕,沙也只是沙,城也只是城,每一物都安谧于自身,安谧于存在,那是一种只属于时空自身内的寂灭——直到观察者的意识触动了它——而这量子的幽灵函数又是什么?在他步入的时候,它们存在吗?它们在被触动的瞬间,那被坍塌的、那些所有可能的多维世界又是什么?来不及穷究了!当你到来,那所有可能的多维世界已瞬间坍塌,只支起了一种,即你眼前观测到的一种——物理存在。
  于是时间确立了,地点确定了,层层的落叶在脚下静静地发出细细的、沙沙的蚕声——有人!清醒的,有意识的人!
  这人性的意识却依旧衬出了那星夜里亘古长眠的寂,人与自然静静地溶和着,历史性已然消退了,是怎么消退的?想到睡,想到唤起,然让他忧患、让他激愤的,不再是拿破仑对东方睡狮的后半句祈祷:“……他在沉睡着,谢谢上帝,让他继续睡下去吧!”也许不是消退,而是一种消融吧,寂寂地、带点痛、沉沉地消融于自身。
  虽然事实已经被确定,可如果连作为观测者的自身,都变得不再那么确定的时候,事情会不会也有所飘摇呢?就如同事实会转化成故事,流传成传说——却也还不是现成的、中世纪德国鼠疫与吹笛人的故事……不是。
  因为有太多的星光映照着迷离的夜,让一切都变得浪漫而多情,于是又超越了人的实体性,溶和了缥缈、空灵、魔幻的帷幕,就像是在一个魔法童话里,一个睡美人的城堡……所有美好的童话的寓意都在每一颗星星上眨眼微笑——那是什么样的温柔和妙悟?灰姑娘——叫卑贱的升高;美女与野兽——爱一样东西,一定要在它尚未成为可爱的对象以前;睡美人——人类虽有生之福气,却让死亡诅咒着,而死亡又或可软化为睡眠……一场空眠!
  惆怅吗?我在这里,而你睡在那里,我们有那么多话要说,但是我们永远也说不出来啊!幸运吗?我们仍是相互交融的,即便是我半活,她半死。
  是否他们每一个人都想过,如果这暴烈而不羁的老大可以以这个状态:不说、不动,当然也不死——来呈现,那会是怎么一幅美不胜收而妙不可言的图画啊!可是,并不是这样的——生命之美并不在于状态,而是状态与状态转化中所爆发出来的巨大而耀眼的能量。
  这么简单的道理,无论是东方的玄学、还是西方的高等物理,其实都将殊途同归。从这个意义上讲,一味执着于因果论,是否本身就是一种妄执?
  好吧,一心,我且信你。
  当然,我也信老大、即便她在这样的图画状态下,堪比永恒幻化的楼兰新娘,可她的腹部,让人惊喜和振奋地,可以感受得到的,是那一脉比一脉更强的搏动……那是传递、是转化、是延续、是继承、是生命!
  好吧,我也信尼采——尼采说,女人种种都是谜,说来说去,只有一个解答,叫做生小孩。
  搏动,越来越急促,弥合着心跳!节奏、气息、呼吸……生命在流转,生命需要流动,生命需要等待和爱。
  记忆就像无边的海洋,倔强的生之意识从旁边不经意地走过,让大病初愈的眼睛一睁开就从泪光中看见摇曳生姿、饱含花蜜的花朵中飞出一只小蜜蜂或是在熏风中轻拂下颤动的绿波……大自然的一切万物都在沉吟,低低地,轻轻地,然而又很清晰地,就像时空中的寂寞会使人发呆,而且没有气味。
  一个清明如玻璃的吻。
  这是真的?假的?他从来就怀疑它是否真在他们之间发生过,然他却一直相信,在昏睡中的人额头那轻轻的一吻,就可以瞒过岁月,让它暂时从我们身边掠过,改天再来,来世再聚……
  眼睛夹了一下,再一下,羽翼般的黑睫颤动着跳动,长眉一点一点地蹙起——那就是感受,是生命的重负和疼痛啊!她瞠视着,好像藏着深深的睡意似的,朦胧地流露着不及设防的疼痛和疲倦,手已无意识地抬起,轻轻地,迫不及待地抚合到腹部,最疼痛的腹部!那一刻,她的表情慢慢地、水一样,光一样焕化开来,变得柔软,变得柔软而真实。他们的手交握在生命搏动的腹部……有多少微妙的感觉自然而然地也交融在了一起……也许也传递给了另一个迫不及待的生命,他(她)会发现我们的爱已经渐渐滋生在他(她)的生命中,安谧于内心。
  一时间,他们的心只是觉得很特别,很温暖,似乎像注进生命一般,充满活力,犹如淡墨出水。话语明明汹涌澎湃的不像真的一般,却又在胸口悄然沉淀了大半,最后好不容易说出口的,是简单之极的一句话——“你醒了?”
  大大的,深邃的夜眼深沉如夜,里面映照着万千星光——他看着她,他唯一想做的就是看着她,永远看着她,想要淹死在她的眼眸里……她的柔软却一闪即逝,快得宛如流星,星光变得锐利而清澈,也只有一刻,火色浑然充起,还有风、风里的哭沙和孤狼似的嚎喊——是伏翼。
  他已经开始动作了……事情总在醒来的瞬间开启、异变、风云色变,而后将凝固永存——
  她苦笑,随即回复了惯常的坚强和坚持……眼下什么也没有,什么地方也不能去,他左右看看,自她腰间抽出那个锋利的军刀,毫不做作地,从自己的脉门切下,凑到她干涩的唇边,她淡淡地看过来一眼,吮下一口,推开,仍然没有太大的力气,可她恢复了那钢铁一般的意志和决断,她说:“我动不了,也生不了——没时间了,记得那次给骆驼作的破腹产吗?没旁人了,你动手,帮我!”
  确实!没时间了!他们过滤了所有的火色,形势不容焦灼,而天上的星光仍是如此的高洁而坚定,伏翼的呼号已趋向绝望,火在四下里跳动着吞噬……可即使就这样吞噬掉整个城,将万物火化为碳元素,可物质与物质,生命与生命之间的状态转换间竟仍是安静乃至于死寂的,没有能量生出,没有生息在传递,没有觉醒乃至于焕生,什么也没有。
  而这决不是一心所守望的空,而是对生命的一种讽刺和亵渎,这样的死是一场虚无的闹剧。
  血色在他们的眼里涌起……是情绪,更是气性和顽强。
  憋到狠时,狠到绝望时,绝望到自强时,一汪泉流似的啼哭天启似地,得以冲天而起,冲起这漫天的火光,冲浑了火色与星光——风又把它散布到每一个角落……那是最有力的呼号,来自生命本身的、最真实也最痛彻的呼号!
  悸动,细碎的生命信号在复苏,首先是自然,自然的风惊了,自然的沙哭了,自然的石化了——
  而后,首先行动的是野性的狼,它们在睡梦中惊起,应和着这生命的顽强的呼号,在长风中呜咽、唱和,而后或奔跑、时而驻足,常常昂首,首先逃离这个归寂的时空。既而是同样被诱捕而来寄生托死的各种生物:一群群、一片片云也似的鸟往天空上飞离;兽类在地上惊起出奔……最后才是人,迷惘着、呼号着躲避火,他们渐渐放弃了没有水的抱薪救火,转而抱归起并不自知失而复得的生命,也冲出这火城!
  小榕树并没有留意到这一城的变乱,她顽强的意识和生命再一次获得了主导——然而……这花蕾一般的婴儿们的脸给她一种说不出的温暖和情爱,绽开的、柔软的小嘴,裸露着没有牙齿的粉色柔嫩齿龈,这是宇宙的纯真感情化身……这是她的孩子!
  “老大,累不累?唉,你也不了解被踹了一脚的感觉啊,就像我们不了解产痛是什么滋味一样。”
  兆学疚把宝宝包裹在他大衣里,小心翼翼地捧过来,嘴里又只管说着有的没的,可她已全然不在任何状态中——她的手抚摸着婴孩粉色的皮肤,这样的肉体接触是一种怎样令人喜悦得颤栗的感觉啊!
  他又说:“我用骆驼尿给宝宝洗了洗,据说可以免受蚊虫侵咬。”
  她眉头一蹙,她马上就意识到了,这形势,这火,跟前蠢蠢欲动的骆驼……她深深地、轻轻地俯下一吻——继而双睫沉沉一合,持续着那淡淡的、满足的微笑,她吩咐道:“走吧!”
  骆驼哒哒远去,这声音一记一记地踏在心尖上,越远就越切的疼痛和沉重,可她依然微笑,正是那惊鸿一瞥才能见到的微笑那么慷慨地铺展开来——那可是能让你宁愿横穿沙漠也要看到的笑容啊!
  尘埃落定,就带着这样的笑容入眠吧!她想。
  他却忽然就想问她:你知道那个游牧部落流传着一个传说吗——说一只狮子身上插着猎人的矛,从北方的雨林而来,游过江河,是为了最后能死在沙漠温暖的沙子中。
  温暖的沙子,四合的迷离的红尘,璀璨的星云……一场不枉此生的好汉梦。
  他的眼睛像明星闪烁,夜越深,越明亮。他的声音沉醇如睡前的童话故事,又像是亲密爱人间的枕边情话,三生盟约——
  “我愿在你健康时与你一起奔驰,也愿在你病痛时悉心照料你,我同样愿在你死归时陪你一起飞翔,我们可以像活着时那样,并肩同袍,一起离开这个世界,或许可以,或许不能——去寻找下一个维度作时空轮回!可我就愿意这样爱你,而我自己却不觉察;我尤其愿意这样爱你,但又不让你觉察——就像手足那样,只是自然而然的存在。”
  有一拍没一拍的,沙沙的,盈盈的,她回应说——
  “……如果你累了,就靠在我身上吧,兄弟。我只要感觉你在我身边就够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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