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3章 星座
作者:
黄起 更新:2021-02-01 04:06 字数:3041
“师道南遂作《鼠死行》:东死鼠、西死鼠,人见死鼠如见虎,鼠死不几日,人死如坅堵,昼死人,莫问数,日色惨淡愁云护,三人行未十步多,忽死两人横截路。夜死人,不敢哭,疫鬼吐气灯摇绿,须臾风起灯忽无,人鬼尸棺暗同屋,乌啼不断,犬泣时闻,人含鬼色,鬼夺人神,白日逢人多是鬼,黄昏遇鬼反疑人,人死满地人烟倒,人骨渐被风吹老,田禾无人收,官租向谁考……”
他猛地噎住了,顿了顿,他的泪在面颊上滂沱而下,可他仍是那个稳健的、顶天立地的姿态,他大喘一下,开始正常叙说:“德军在1916年使用了毒气,第二年,日本陆军军医的小泉教官已强烈主张应彻底研制化学武器,并设立了化学武器研究室……1924年夏,日本爆发昏睡病,嗜睡性脑炎,3310人死亡。老乔也曾提到的石井实验灌……于是,自发现了老鼠的尸蜡,老大就开始策划——所以老大要把这城遣空,所以她并不能阻止一心的自焚,所以……”
也许为了止住泪,他呆呆地看着天,一时间说不下去了,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停,于是他哽咽着道:“我只知道,也许她怀疑自己也染上了……可我总想着她会有办法的,还有柳生,他们肯定会有办法的。可我怎么也没料到,老大……”
兆学疚就淡淡地笑了:“谁也不知道,可无心和老吴都是做父亲的人,他们不需要告诉,他们自己知道的!而且,我们的老大居然要变成了一个母亲,我们仿佛都能从中吸取到了某种能够给予人温暖,给人力量的情感——”
他们有些害羞也有些得意地相视一笑:是的,至少每当我们讲这个笑话和听到这个笑话时那始终如一的笑声,那随后变得温柔的脸,那苦涩地微笑着但仍和享受的表情都证明了这一点,就像我们在倾听一首动人心弦的乐曲或一个感人肺腑的天人传奇一样!
傍晚不知不觉来临了,它用它苍茫的被单将人裹在提神醒脑的湿润之中,把它慈母的手掌按在他们发烫的额头上——而只是这样一放松、一停顿,头脑中就是一阵混沌而麻木的空白,是的,那样的停顿,是空白。伏翼猛地一惊,牙关狠狠一合,舌尖上尝到淡淡的腥咸,仍然不太疼,似乎一切都在麻醉消解的状态中,没什么大不了的,苦难都在午睡呢!这“睡”字一来,伏翼就彻底吓着了,再一醒神,正对着糖二清澈锐利的星眸,他一手将他推出来,伏翼历来对他没有对抗的意识,就踉跄着,退出几步,他又赶着在他的头脸上一通浇水。伏翼湿湿地抹一把,心里叹一声好险!然人惶惶然,仍不排除在哪一刻就会滑进一种时深时浅的睡意中!
“生涯若被旁人问,但说经年鼠不来。爱因斯坦也说:‘我不能相信,仅仅是因为看了它一眼,一只老鼠就使宇宙发生剧烈的改变!’可要我如何接受啊,因果论已经不能完全解释这个世界了——并不是原因导致了结果,而是这崭新、深刻、神秘莫测、充满矛盾和前途无量的东西:量子!不能接受,也不能解释,这量子幽灵——我这个糖二眼看着已经跟不上,要被这日新月异的时代淘汰啦!”
兆学疚自嘲地苦笑着,将他推出一步,自己则退后一步。中间是一道蜿蜒离合的女墙。
“哥……”
“别进来了,你得醒着!”
伏翼并不是不知道,然而——“你也出来!哥,没有你我不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低低地求饶。
“不,你知道的。就像你知道热爱中国的美国人赛珍珠写的《大地》,尽管它感情真挚,细节生动,可你知道,你比任何一个学贯中西的知识分子都知道得透彻,它的错处到底在哪里——”
兆学疚的目光催逼着他,他只好说:“因为那不是我们的农村经济——因为除了在这里,除了在这样的时势,农民根本不可能通过勤劳节约和好农时的帮衬,能够获得任何一块田地,这是不可能的。”
兆学疚欣慰而遥远地点头,伏翼心里一震,连忙又退开几步。他就更加焦急:“哥,你出来!”
兆学疚遥遥摇头,让人担忧地在否定自我:“知识并不代表所有的优势,即使是物理世界,也是不停地发生变化的,我接受了爱因斯坦而不接受量子,可总有人能解释量子幽灵的!就像地球的磁场在过去几百万年中倒转了数百次,现今世界最高的珠峰,事实上每天都会垂直上升一厘米……所以,伏翼,你才是对的,你才是我们的未来……”
“不,”眼看着兆学疚已经遥不可及,伏翼绝望得几乎要哭了出来,可他不敢踏入——“我不行,我很怕——”
“伏翼,你会知道该怎么做,你会的!其实你一直都是正确的——就像我丢了中式的火药去学西式的,可火药的正当用处,显然、确实就是在于做花炮,造出很美丽的让人快乐的东西,而并不在于杀人!你是对的。”
伏翼扶在女墙上,绝望地望入,有一个沉重的东西“啪”的一声投掷到更远的地方,伏翼即使没有去捡,没有去看,也知道那是什么——然他竟不知道他如何、何时藏了这么一手……
兆学疚又带着未亡人的神秘和喜悦遥遥地望着他,诚心诚意地笑道:“伏翼,去吧!英雄,去拿你的孤胆——做你该做的事!是的,我们几个,只有你,只有你知道害怕,可你不明白吗,就像大伙都喜欢的《西游记》,也曾死活搞不明白为什么要让那么一个事事都会害怕的家伙历险成佛,可事实就是那样!你不能说我、我们任何一个是那种勇敢的人,因为我们没有跟恐惧战斗,更没有战胜它。”
没有因果,他哥也像那个不可解的量子幽灵,消失了。
人是英雄酒是胆——酒一径散发着醇烈的味道,呼吁着他跳动的血脉。夜风越来越猛,几乎是在拖曳着他的脚步——还是……他本来就知道要去哪里?可惜啊,他们说,当一个人不知道正走向何方时,他才升到了最高点。然而在自己,似乎永远都会知道——因为要知道。
有西班牙谚语说,两颗心之间的最短距离穿越星际……星际,头上繁星点点,似有仙人抓一把金谷玉豆撒向夜空。当然,天文,比起人文来,它更像是神的学科。然而又并不能尽信神,他是以要问,到底又不能问的:离开,并与历史告别,留下这样的尘世,你甘心?你忍心?
我?我们的欲望当然不会寂寞了!你要在无垠的沙上留下脚印吗?你要去大力转动风车吗?你要在星空下大口喝酒,对影舞剑?你要引项长啸,去回应孤傲的狼?多少次他感到大自然要求自己有所行动,而他却不知道要干哪一件。也许仅仅是等待迟迟不来的睡意……那酒囊已经空了!
他的手一松,酒囊高高地落了下去……他在最高的那截烽火遂上,如今,他终于明白,这忽然耸起的一截城墙,不是别的,确实不是因果,它耸起,只因它想雄起。
也不止它,也不止他,他又发现,城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又竖起了一座兵俑,一味的孤高遗世,傲岸不群。
要怎么做?
如果是他们,如果他们都在,会怎么做?他们肯定都在,就像天上的星星,可能早就死了,但他们发出的光芒仍然能来到此间,仍然引导人们——人们正在赶来!
人们——如若人们守信,那个郑重其事的三秋之约,大批的人正往这里赶来,是以来奔赴赶集日的旅商和迁徙的流民……来奔赴这一已成空幻的死果!
正因如此,老大才会最后留守!
要怎么做?
夜沙漠楚楚动人。头上,银河的的确确是一道流淌在夜空的光的河流,感觉天空这么近,仿佛星星伸手可摘,却又觉得天空如此深邃,似乎被夜空吸收上去——却是不行的,不落因果,只能是他们,自己再拼命,也只拼却着想要不昧因果……想要让活着的和死去的同样光辉耀眼,变成夜空中的一个星座!
“如果我这样做是必须的,如果换成是一心,也是同意的……那么一心,你肯定有办法的,佛家虔诚的弟子不是可以吗——你就让这石头点头给我看看吧,你让这石头也点点头吧!”伏翼疯魔似的,喃喃地道。
这一夜,本以为会凝固在这里的魔夜,是以就在这一刻就放送出它的魔力?终究记不太清了,无论日后回味、重温多少次,每一次都是不同的,一次比一次更接近真实,也许永远也找不到真实。
那时,石头没有点头——石头,在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