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番外一 流年怨·君埋泉下泥销骨
作者:萧里珍      更新:2021-01-18 05:14      字数:4213
  永泰十一年。
  平王夫妇的第二子降生时,苏锦正在外面走镖。
  几年前,擎渊与五部的战事平息,内忧外患尘埃落定。
  擎渊朝廷接连遭受重创,百废待兴。
  长乐帝一举拔除朝中的毒瘤,由上及下,尸位素餐的官员陆续被撤职,取而代之,选拔了一批批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的真才实干之士。
  为后世吏治清明、政通人和的局面做足了铺垫。
  选拔制度严谨,投机取巧的事有减无增,没有找镖局做生意的官员,镖局能从运送行贿财物中赚得的银子自然就少了。
  生意少了,靠镖局吃饭的人总不能饿着,他们虽无满腹经纶,但有一身武艺,能凭力气谋生。
  就算镖局入不敷出、关门大吉,镖师们身怀功夫,被请去做教习武术的师父,或者替豪门大户看家护院,都是一把好手,再不济,去戏班子也能找到饭碗。
  所谓铁饭碗,不是在一个地方吃一辈子饭,而是这辈子,到哪里都有饭吃。
  存活下来的镖局中,一部分镖主纷纷顺应时势,带着手下的弟兄们抛弃老本行,整个镖局摇身一变,改头换面,运气好些,也能赚个盆满钵满。
  剩下的镖局仍在走镖,做的也大多是江湖生意和民间生意。
  祁门镖局是为数不多仍以走镖为主业的镖局,不仅没受到改革的冲击,还在不断开设分局,在萧条之时,名声大噪。
  苏震昇年纪大了,无心经营,开始云游四方,苏繁正式接管了镖门的所有事务。
  久而久之,苏繁发现,祁门镖局之所以能在这场浪潮的涤荡中站稳脚跟,除了祖宗八辈积累的好口碑和老客户,与擎渊皇室的扶持有很大关系。
  ......
  苏锦活了大半辈子,心无定所,被遗憾和仇恨淹没。
  她是赤胆烈血的铁骑中,英姿飒沓、勇冠三军的女将,是藏龙卧虎的镖门里,见经识经、善贾不求近利的总镖头。
  可她终究,未能亲手了结此生的血海深仇。
  叛臣琼保被康王陈扶宁手刃,而康王又在毒害平王后,彻底销声匿迹,史书上再也没有过关于他的只言片语。
  当日,夏芙蕖为了救人,在五部逗留了一段时间。
  苏锦放心不下,并未随大军回都,留在两境的交界处,等夏芙蕖的消息。
  送夏芙蕖回都城后,苏锦谢恩,并未接受长乐帝给她的应得赏赐。
  待接回杜若水母子,在府中小住几日,苏锦便回了祁门,帮苏繁打理镖局的事务。
  感念苏锦对夏府的情义,长乐帝私下里与陈扶风商量,将部分押运军火的差事,交给祁门。
  拿钱办事,虽然是与朝廷做生意,但总归是镖局的一条出路,论实力,祁门镖局也扛得住。苏锦不想看镖局败落,亲如一家的镖师们被打散,才没有拒绝。
  苏锦给陈扶风去了封信,信中表达了祁门镖局对长乐帝的感激之情,必定倾全镖局之力,确保万无一失。
  仲夏时节,蒸腾热气徐徐北上,翻滚的乱云暗了几重,云身遮山退日,宛如一幅极尽描摹的水墨画。
  这种天气走镖,遇到山林就得快行。
  老天爷变脸是常有的事,前一秒还是晴空万里,顷刻间就雷电交加,下起了瓢泼大雨。
  东方天空一阵轰隆隆的闷雷声响,苏锦所带的镖队,此时正巧在丛林中穿行。
  苏锦皱起眉头,“又要下雨了,快走。”
  镖队众人加快步伐,轱辘碾压过山岭的脊梁,尘嚣甚上,风尘仆仆的人影渐行渐远,留下一道道印痕深邃的车辙。
  刚走出山野,豆大的雨点簌簌急落,砸在装运军火的铁箱上。
  镖师们赶紧扯开油布,严严实实的盖住镖箱。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人淋了雨没事,这些镖箱若是进了水,里面的东西受潮,也就废了。
  人心叵测难防,保镖戒住新开客栈,戒住易主之店。
  可此地荒凉,距他们走镖常落脚的店面还有一段路程。
  苏锦巡视周围,“先去前面的驿站,打起精神来,镖物不能有闪失。”
  一扇扇雨帘自九重天飞流直下,如江流决堤般冲刷着漫山遍野,势要清洗世间的所有罪恶与不堪。
  将镖箱放置在干燥的驿所,镖师们褪去滴水的蓑衣,挂在窗边。
  苏锦站在屋檐下,与他们一起躲雨的,还有个驼背老人。
  他身穿布衣,脚踏草鞋。旁边放着一个竹篓,里面装的应该是药草。
  老人抬手向苏锦作揖,“阁下,老朽想请教,如今在位的,是哪位皇帝啊。”
  苏锦回过礼,“长乐帝,是先帝长子。”
  拐杖在地上点了点,老人又问,“听说到处都在改革,贪官污吏抓了一批又一批,风声正紧,行贿攀关系的人懂得收敛,你们走镖,不赚钱吧。”
  苏锦目光一紧,面露防备之色。
  一个镖师僵硬的笑道,“大伯,您瞅瞅你衣服上的补丁,还有功夫管别人赚不赚钱。再说了,我们做的是正经生意,每一分钱都赚得安心。”
  老人混沌的双眼旁边生了笑纹,“你说得也是,这不,老朽去山上采药草,等做成灵丹妙药,换点饭钱糊口。”
  看老人一脸正经八百的表情,镖师忍俊不禁,“大伯,你要做什么灵丹妙药?”
  老人眼中闪过一线精光,趴在镖师耳边说了几个字,怕被人听去似的。
  说完,老人撤开身子,嘴角的笑意还未收尽。
  镖师一边眉毛挑起,怔愣片刻,没等他开口,只听老人说:
  “这雨啊,总有停的时候。可桀贪骜诈之人,是抓不完的。”
  老人拿起竹篓,背在身上,柱仗走出驿站。
  镖师看了眼苏锦的表情,收回想要拦住老伯的手。
  苏锦若有所思的看着前方,那个饱经风霜的佝偻背影,消失在滂沱大雨深处。
  听雨人避世已久,犹向天涯羁旅客问起庙堂。
  或许世人心中,总有岁月无法消磨的事情,放不下,忘不掉。
  苏锦看向刚才与老人搭话的镖师,“那位老人家,刚才跟你说了什么。”
  镖师疑惑不解的回答,“回镖头,他说...要炼制玲珑丹。”
  苏锦唇边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
  现世,已经没有玲珑丹了。
  由衷之言拆不穿,藏巧于拙望不断。
  药能救命,以何救心。
  ......
  回到祁门,苏锦得知平王夫妇的喜讯,简单收拾过后,把镖局的事情安排好,便动身去了都城。
  行至都城,正赶上二公子的满月酒。
  和上次一样,酒宴在阿鸾的客栈里办。
  阿鸾嘴上埋怨着陈扶风,菜没少订,钱也没少赖。等到开席的这天,样样还是一如既往的,按照最好的上酒上菜。
  夏芙蕖刚出了月子,再加上她应付不来这种人头攒动的热闹场面,抱着二公子露了个面,便和阿鸾一起回到府里。
  留铁公鸡陈扶风,带着小世子陈长云招呼到座的亲友。
  见二公子回来了,陈宓立即放下手中的信件,用书本盖住,迎上去,“王嫂,把侄子给我吧,你快坐下歇会儿。”
  陈宓笑盈盈的抱着小侄子,陈长云刚出生的时候,陈宓才十二岁,陈扶风怕她把自己的宝贝儿子摔着,硬是拦着不让她抱。这下小二出生了,陈宓总算过了把瘾。
  岁月如微风和睦,吹过稚气面容,发钗翠顶的珠光落下,溅成一树碧绿的嫩芽。
  在姐姐哥哥们和长辈们的呵护下,陈宓长成了如今这般笑语嫣然、鬼灵精怪的南凰公主。
  她身上有阿鸾的影子,是夏芙蕖从前的样子。
  是苏锦、陈婧和杜若水没能有幸成为的模样。
  阿鸾瞟了眼桌上,看到信纸露出的一角,单手托腮,意味悠长的看着陈宓,“公主啊,这是写谁给你的信呀。”
  陈宓脸上浮现绯红之色,不好意思的看了夏芙蕖一眼,“是...是宁安。”
  “谁写信回来了?”陈婧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苏锦在陈婧旁边,杜若水在两人身前,牵着陈长云,她们都喜欢清静,想必也是惦记着二公子,便来平王府了。
  夏芙蕖和阿鸾起身相迎,嘴角都泛起一抹偷笑,陈扶风现在的表情可想而知。
  见众人的目光都投向自己,陈宓更小声的说,“是宁安。”
  苏锦和杜若水相视一笑,这么明显的事,还用多问吗。
  几月前,夏宁安奉旨出去练兵,除每半月往将军府里寄信报平安外,另有一封信寄到凤华公主府中,是写给南凰公主的。
  陈宓刚收到的这封信,夏宁安说任务已经完成,不日就要回都了。
  夏宁安的字,苏锦见过,笔锋不稳重,写到激动的地方,笔画颤抖,很像夏青云十几岁时写的草书。
  二公子醒了,立即就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去,陈宓幸运的躲过了追问。
  趁着没人注意,陈宓悄悄把压在桌上的信收起来,在袖中放好。
  想起夏宁安离都前说的话,陈宓背对着众人,笑颜无声绽开。
  “公主别担心,若论文韬武略,宁安虽不如父祖们,但自觉没有辜负姐夫和几位将军在我身上花的心血。”
  挠了挠后脑勺,夏宁安壮着胆子小声补充了一句,“多攒点功业,我才好去求皇上赐婚。”
  不经意处,苏锦瞥见陈宓眼角的笑意,如一束暖阳照入心间。
  世间有凛冬长夜,也有明月彩云,有人当初求而不得的事情,今时今日,也算有人在相似的境遇中,得来一回合圆满。
  .....
  这天,张管家接陈长云从学堂回府,陈长云缠着陈扶风说,“爹爹,你和娘亲好久没一起练剑了。”
  夏芙蕖把出喜脉的那天,两人刚比试过剑法,听完大夫的话,见过不少大风大浪的陈扶风,吓得脸都白了。
  陈扶风耐心的跟大儿子解释道,“你娘亲身子还没好利索。”
  “没事儿。”夏芙蕖嗔怪的看了陈扶风一眼,吩咐宝贝儿子,“云儿,拿剑来。”
  看着夏芙蕖迎面走来,陈扶风不自觉的勾起嘴角。
  两人相识的时候,还没有陈长云现在大呢,成亲八载,陈扶风只要看见夏芙蕖,还是移不开眼睛,视线一直黏在夏芙蕖身上。
  陈长云一手抱着一把剑,递给夏芙蕖后,又呈到陈扶风面前,“爹爹,给。”
  陈扶风讨饶的看着夏芙蕖,伸手接过。
  十几个回合后,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收剑。
  陈扶风上前拉住夏芙蕖的手,夏芙蕖抬手把陈长云招过来,“云儿,今天就到这里吧,你爹爹不能太累,你陪爹爹玩一会儿,娘亲去厨房安排晚膳,好不好。”
  在回廊的拐角处,苏锦和杜若水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苏锦眉头微皱,“王爷的功力,还没恢复吗。”
  两人不是正儿八经的比试,虽然夏芙蕖不着痕迹的让着陈扶风,苏锦还是看出她出招时总是束手束脚的。
  杜若水点点头,“毒虽解了,却伤了经脉。”
  每次看陈扶风和夏芙蕖比剑,苏锦总是不能自已的想念夏青云。
  若知道这辈子光阴吝啬,在世间再也寻不到他,早些年,苏锦或许就留在府里,而不是到处随军打仗了。
  杜若水思量了很久,方开口问道,“妹妹,是不是因为我和我父亲,你才不肯回都城。”
  “与你无关。”苏锦低头看向脚下浅草,“至于那个人,就算他替蕖儿祭了台,只要他还活着,我也会杀了他。”
  杜若水垂下眼帘,“父债女还,若你有心结无法解开,我来替他偿。”
  苏锦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我恨那个人,但这并不是我不想回来的理由。这世上对我重要的人不在了,你该懂,在夏青云曾生活过的地方,将军府也好,战场也罢,我实在没有办法,能忍住不去想他。”
  早在十八年前,苏锦的心就死了,自此之后,她再也没有为自己活过。
  只有行尸走肉般的立于乾坤之间,才不会在想起某个人时,有万箭攒心之痛。
  也因此冥顽不化,辜负了世间浮岚霞绮,水木清华。
  ......
  永泰二十三年,凤华公主陈婧薨落,苏锦回都祭拜,此后再未踏入都城一步。
  她一生未嫁,终老于祁门。
  君埋泉下几十载,吾一生心事,再未有人来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