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亮，城头寂寂光影点点，透着一丝孤寂和寥落，像是在熄灭之前做最后的挣扎，赤霞街上已经有几辆运水和拉菜的马车来往穿梭，街口的贩菜的两口子又在因为贩夫惫懒不愿起早而互相骂骂咧咧了，散尽阴沉之后的首里城开始有烟火气蔓延和上升，带着人间的味道。人间，便是鲜活的生命。
  这一切对于探春而言，便是重生。
  眉目沉重，额头沉重似灌了铅，记忆像是被抽空，心似鹅毛，探春只想拼命抓住些什么。
  “湖珠。”探春被自己沙哑的嗓音惊到。
  “王妃，您醒了，先喝点温水吧。”是湖珠，探春飘忽的心突然安定下来了。此刻眼前的一切才渐渐清晰起来：淡雅的纱帐、香炉、茶盏、素净的蒲团，门半开着，隐约可见到屋外被竹林环绕，偶尔有飞鸟轻点屋檐、清风敲打窗扇。
  “我们这是在哪里？”声音有些沙哑，一身素净打扮湖珠端来茶盏递给探春：“王妃，您受苦了，快些喝点温水润一润，璧城郡王特别叮嘱，待您自然醒来一定要多喝些水，是药三分毒，如此一番折腾怎么也要修养个三五日才行。”
  一席话虽稀松平淡，可却敲打着探春心头的柔软。
  “湖珠…”探春惊异于此，如此这般景象，竟有重投转世之感，似虚幻。探春轻轻拍着湖珠的手，不禁垂泪伤心，湖珠眼圈泛红，道：“王妃受苦了…”
  探春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起码还活着。”只说了几句话，确实觉得嗓子有些冒火，便迫不及待饮下了一杯，顿时就觉得口齿清凉了很多，“如此我们姐妹俩便这样将就过吧，对了，此处所在定是璧城安排的吧。”
  “王妃说的是，这处小屋是璧城郡王在城外的一处隐蔽的宅子，虽比不得城里的宅院，却别有一番清雅。”湖珠一边说着一边给探春倒水，带着欣喜。探春望着门外新绿的竹林，心头一阵清凉畅快，从来到茜香之后，这还是头一遭感到那种久违的自由，对，自由。“湖珠，今后不要叫我王妃了，如今出了宫门，得了这片天地自由，便不再要那污名浊位，更要隐去那段旧事，便还如闺中一般，称我三小姐吧。”湖珠一顿，决心似的点了点头：“是，三小姐。”
  湖珠缓缓扶着探春从榻上起身，忽得坐起，还真的有些晕眩，大约是躺了许久，乍然起身，真的有些不适。“湖珠，快帮我揉一揉，确实有些晕眩。”
  “是，郡王说了，此番既然是装‘死’才逃出来的，便真真似鬼门关走了一遭，颇费些神思精力的，但一旦醒了，是拼了力气也要起身适应，这才算是由死而生了。”湖珠一面扶着探春稳坐，一面往她背后塞靠枕。
  “说的是，我还依稀记得，那日在狱中，璧城告诉我，他有一计，可助我脱离逃离这苦海，我开始以为不过一死了之，还感念他知我刚强不懂曲折，却不料他告诉我，那是假死以生之计，只是不知道后来他是如何瞒天过海将我送出宫来的？你又是如何出得了那碧海宫的？”探春迫不及待想知道详细，湖珠接过茶杯道：“郡王知道您定然想知道详细，只是他前几日走得匆忙，未来得及告知奴婢原委，只得等他来了再亲自向您言明了。您被关正言寺后，奴婢也被关在尚宫属的牢狱中，只等提审过刑具，对大牢外的一切都茫然不知，那日突然被追龙班的阿辉单独提出了牢狱，被命令押送粪车出宫，才知道阿辉是璧城郡王的人，他说此番是要安排我来接应您出逃的，奴婢本就一心在您身上，未辨他所言真假，只知按照他的命令行事，出宫后才知道，璧城王爷其实早就安排好了一切，您也早一步被安置在了此处。”
  “这么说，我竟比你还早逃出？璧城确实好手段，他可说了何日来此？”探春话音未落，门口便传来一阵脚步声，似是有人来了，却在门外戛然止住了脚步。
  “姑娘怕是夸错了人。”来者声音高亮清雅，带着出尘的孤傲和不可一世，这声音把湖珠吓了一跳，她出门查看，眼前这个淡色青衣丝带束发的男子竟带了一块刻有流云纹络的羊脂玉面具，不可辨容貌，却可察不凡，湖珠微微示礼，便问：“足下何人？是璧城郡王派您来的吗？”
  “不请自来。”男子故作高深。
  “湖珠。”探春唤她入室，实在想一探究竟，湖珠回到屋里，且听探春吩咐道：“我如今狼狈，且把一旁的纱帐拿来，不该失礼让恩人外面等候。”
  “恩人？”湖珠诧异，便赶忙支起竹片轻纱帐，围在榻前，才赶去请男子进来。“多谢姑娘，您是个明白透彻的人。”男子似乎在微笑，言语里听得出一丝欣喜。“公子谬赞了，不过猜测而已，不知公子可否告知身份？”
  “辛澈。”
  探春有些惊诧，原以为他不会轻易告知身份的，更没想到这玲珑阁的辛阁主竟亲自来了欧阳璧城在城外的这处隐蔽之所，可见二人关系非同一般。
  “失敬了，辛阁主，贾探春多谢阁主救命之恩，来日必定涌泉相报。”探春欠身施礼，她清楚，璧城大义施救，定然也离不开这玲珑阁的神鬼本事。“探春姑娘不必言谢，我与璧城不分你我，他的知己，我自然要救。”隔着纱帐，辛澈的声音似乎也柔和了几分，听着却有几分熟悉，像是结识了许久的友人，探春神色还未全然明晰，又加上隔着纱帐的墨竹图看人，她一时只觉得眼前如玉的男子像是入画的仙人一般，尽管就在眼前，却实在遥不可及，“敢问阁主，为何璧城未能一同来？”
  “璧城交代我了，近日他诸事繁杂，实在脱不开身，待宫中军中事务都办妥帖了，自然前来相见，姑娘自可安心在此处休养几日，无需多思，他还托我照拂姑娘，因而我此番前来，还带了几日的草药，供姑娘修复安神，门外三个心腹婢女，都是略有功夫在身的，也可护你周全，你自可放心差事。此处璧城唤为竹坞，虽然简陋，却定不会让姑娘受了委屈，有事便叫她们来玲珑阁找我就是了。”探春听着，流盼丹眸里早已含了微微发烫的泪珠，不经意之间，打在了自己手背上，她才觉落泪只由心、不由人，“阁主如此周全，探春铭感不已，只盼可早日登门致谢。”
  “姑娘客气，好生将养，改日再会。”说罢，纱帐后的身影便似风一般消失了，青衣白袖带起一阵竹香清风盈室，簌簌沙沙，探春神思还有些恍惚，竟想起身去送，才觉周身发麻动弹不得，湖珠自是跟着辛澈出了门，自是一番恭敬送客才返回榻前撤了纱帐，这时，才见到湖珠带了三个紫衣女子依次入内，分别唤作金儿、玉儿、画儿，探春听了这名字，竟没忍住，噗嗤一声浅笑，心里想着那超凡出尘的辛澈说到底还是个离不得古玩金器的商户，三个女子有些纳罕，探春只道：“我看，只缺一个珠儿。”湖珠听出了意思，只说：“不缺不缺，加上奴婢四角齐全。”这下，一旁的金玉画才恍然大悟，笑靥涟涟，粉面带羞，笑罢说罢便各自去安顿竹坞上下各处杂事了。
  佳气氤氲，飞云缥缈，苍苍竹林怀抱着竹坞渐入深沉暮色，幽幽静静里，探春神思飘忽困倦，似乎又飞回了碧海宫，可未及落地，又飘忽着飞回了金陵，神思一路盘桓，似乎并未寻到一处安心的落脚之处，只在云端飘散着。
  满室药香缠绕，可驱孤枕愁思，探春看上去睡得很是沉稳，却不知她梦境中究竟到了何处，竟带出了眼角一滴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