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冷心人决意抱香死
作者:言潇尘      更新:2021-01-17 12:49      字数:3274
  “是你。”探春没有转身,这个声音太熟悉、如今却又太过陌生。
  “你是想怎样?是想要毒死我?还是想饿死我?或者在这不见天日的冰冷所在冻死我?关死我?”探春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可以说出这样狠绝的话,她愤然转身立在那人面前,声音里带着决绝之后的颤抖,两个人隔着牢门,一明一暗,一红一白,离得好远。
  “春儿,你我之间怎会到如此地步?你怎么成了如今的这幅样子,如此过多的埋怨,如此多的怨恨,如此执拗和桀骜?”潇云洲眼里似乎有泪,声音里带着一些不忍,潇云洲终究还是念着旧情的。探春平复了一下心绪,突然想到了这身金菊衣裳和那床被褥,她晃了晃神,淡淡地说:“是罪妇无礼了,竟冲撞了殿下,不过罪妇已经罪恶滔天,实在无以复加,此等小错大概殿下也不会计较吧。但这牢狱,实在是肮脏污垢的所在,殿下不宜亲临。”
  “殿下?罪妇?”潇云洲道。“至此,看来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多余可说的了,念在往日情分、念在你我曾失过一个孩儿,我今日来便是要再问你一次,婉妃之死,是不是你伙同洛真所为?你究竟为何要这样?”
  “潇云洲,说到底你还是信不过我,我若说是,便是顺了那陷害我的贼人的心意了,我若说不是,昨日大殿之上我与湖珠自名清白、自喊冤屈,你却只听那洛真的一面之词,偏信了那楚季糊里糊涂的问话,如今我深陷牢狱不能自救,你偏来多次一问,又有何用?”探春字字铿锵,带着决绝和恨意,她不愿示弱和屈从,如今这个男人已然不是当初那个与自己心意相通的人了,他一心维护的不过是他的威权,自己又何须袒露真心苦求原谅。“春儿,你可知,我此番前来原本指望你与我坦诚交代,楚季那边的手段你也是知道的,我不愿你受苦,可谁知道你竟如此不知进退,且不说你我之间该有的礼数分寸,从头到尾你都是如此地骄傲,从来不知道服软、从来不知退让!什么高洁!什么王妃!不过却是个狠心的毒妇!怎奈我当初是怎样地倾心于你,希望你我琴瑟相和,举案齐眉…”似乎是终于等到了这番话,探春听到之后心里却蓦地感到灵魂被抽走之后的一丝轻松,甚至还有些畅快:不合适终究是不合适,最终不过是对两个人的伤害。探春知道,到现在自己终究可以不必在意这个人、这段情了。
  “你是知道我的,宁可枝头抱香死。”探春道,金菊灿灿,牢里的微光掩不住那洁白宫衣上的光芒。
  “我们在一起终究是个勉强。”潇云洲冷冷地扔下了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探春拼命想抑制住自己,可回身后却已然泪流满面,未等她回过神来,门外似乎又来了别人,大约是不止一人,紧接着她仿佛听到有几人退下去的声音。
  “探春姐姐。”
  竟是柔妃,探春赶紧擦拭干脸上的泪水,收拾了一下心情,才转身过来。
  “你来做什么?”探春冷峻地问道。
  “姐姐深陷囹圄,妹妹却忝居深宫,心里实在愧疚的很,所以特别来探望,姐姐可好?”
  “你也不必假惺惺,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本宫如今也没有什么恶言是承受不住的。”探春言辞严峻直接,却让柔妃一时有些尴尬,她理了理形容,道:“妹妹此番专程来向姐姐禀告一件要事,事关姐姐在大兴的母家。”柔妃的语气不急不缓,带着扳回一城的一丝得意。探春听到这里心头自是一紧,隐隐觉得只怕是出了大事,格外担心着是不是因为自己获罪而连累了母家,可想着昨天自己才被下狱,若是今日大兴便有事传来却是很不合理。柔妃见探春神色凝重,便接着道:“姐姐放心,您在大兴的母家犯的事与您没有关系。”
  “犯事!”探春惊诧道。
  柔妃刻意顿了顿语气,似乎故意让探春听清楚。“你在说什么?我娘家到底出了什么事?”探春急上心头,走近了牢门,只见柔妃一身水粉色华丽宫裙及地,头上珠翠耀眼夺目,可更让探春刺心的确实柔妃客气托衬着腰身,似乎在炫耀着腹中孩子。
  “姐姐不用慌张,妹妹我也只是昨天晚些时候听殿下说起了一二,说什么荣国府宁国府之类的,大约是因为藏匿了什么家的罪产,还有藏匿了什么罪人之女之类的,说起来也不知道是什么由头引起来的,竟然一朝都被人告发了,还皆是大罪,殿下也只是收到了大兴朝廷来的邸报……”探春满面都是泪水,她颤抖着抓着牢门追问道:“你,你,你快说,那,那两府里的人可都定了什么罪吗?家眷们都是如何、如何处置的?”
  柔妃见状,故意理了理鬓发,缓缓地说道:“姐姐呀,您要清楚,妹妹我也是念着姐姐之前待妹妹的好,得了这天大的消息才特来相告的,您可得知道臣妾是后宫妃嫔,不可干政,可就因着是姐姐的事,妹妹才格外留意。听说除了抄家之外,那为首的两个贾什么来着,想着该是姐姐父辈的人物,都被判了秋后问斩,其余的男丁二十岁以上的皆被流放了,女眷倒是没有听说有什么罪名的,大约也是各有处置吧。”
  “是贾赦和贾政吗?”探春泪眼哽咽道。
  “对对,姐姐说的对,他们是?”柔妃道。
  “我的父亲和大伯…”
  “哎呀,我可怜的姐姐呀,如此大事,您现在又是这样,可该如何是好啊。”柔妃假意拭泪道。
  “你先回去吧,今日多谢你特来相告。”探春回身时几乎都要摔倒,柔妃见状只自顾叫了屏儿过来扶着自己,悄悄藏了笑意,又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便缓步回宫去了。
  “娘娘,这下贾探春可彻底要垮了,我看殿下也不会惦记她了。”屏儿道。
  “小点声!不过你说的对,我看方才她的样子,像是失了魂魄一般,想来她做王妃时候倒也算是个人物,没想到也有这被彻底击垮的一天。”柔妃道,明亮的眸子里透出快意与狡黠,艳丽的唇角难掩笑靥,“我们去看看殿下吧。”
  牢狱寂寂索然,白色的裙裾仿佛哀悼这一切接连到来的不幸,探春的耳边还回响着柔妃的话语,字字句句如针扎一般刺着她的心,“祖母、父亲、母亲、娘亲,宝玉……”探春泪如雨下,喃喃哽咽,不能自己。她恨不能回到大兴与家人同苦,更恨自己无法挣扎出现在的困局,如若自己还是茜香的王妃,或许今日的危局还可有一丝转机,可如今,母家受难,自身难保,她唯一可以做的或许就是在这遥遥不可及的孤岛之上与血脉亲人同死。
  探春拭了拭泪,方才思量起湖珠的那些话,她竟不知,家父竟然糊涂至此,做起了藏匿罪产、隐匿罪人之女这类糊涂事。那年大观园查抄,她曾放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没想到,她只远嫁茜香短短半载有余,家中便一败至此,想来那私匿的罪产便是甄家该被查没的财产;可那罪人之女,她却心里有疑,一时半刻却想不出究竟是谁,想来只怕这是整府上下没有几个人知晓的禁忌;可说到底,这些不过是压倒贾家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对于今日之败,她其实并不意外,只是一朝之间树倒猢狲散,大厦将倾之际只怕受苦受难的还是自家兄弟姐妹,想到他们终究会如失了根基的浮萍和秋草一般四散飘零,不知终究会散落何处、哪里可再次生根,或许只能零落成泥碾作尘,化作飞烟和泥土,想到这里她便心头一阵酸楚绞痛,如自己断了手足一般。
  “尘归尘,土归土,飞花散尽,归鸟四散,终究一死罢了。”探春长叹,自己一生高傲,不肯妥协、不愿将就,可没有想到,即便远嫁离乡,终究逃不过上天对一家一族一宗的命运安排,“死也去一处便罢了。”
  探春轻轻抚着衣衫上的金菊,默默念着:“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垂落北风中。”金色的菊花被入室的阳光打着璀璨生辉,如冷艳的女子一般在风中延伸着枝蔓。
  “王妃是动了轻生之念吗?”
  “是谁?”探春的神思被一个声音唤醒。
  探春回身,只见欧阳璧城一席白衫,青丝随风,卓然挺立,那张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冷峻、带着忧伤、也带着和一丝难掩的悲悯。
  “璧城,你来了。”
  “决意抱香死吗?”璧城的声音如冰如霜,让探春感到有些陌生。
  “连你也觉得是我害死了璧婉吗?”探春抬起头,泪水还在扑簌留下。“不过,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如今在这世上,我已孑然一身,唯一所愿便是干净地离开,便如这一身洁白之上的金菊,盛放已极,唯愿绽放后汇入悠然的净水,以得安宁。”
  “害死璧婉的凶手我一定会找到的。”璧城并没有接着她的话说下去,他接着说道:“你一向高洁自持,如若你不愿继续在这污秽蒙受羞辱,我愿祝你一臂之力。”
  探春闻言,问道:“璧城,你这是何意?”
  “我有一计,可助你脱离逃离这苦海。”说罢,璧城从怀里拿出了一只玉瓶。
  狱室的盈盈微光照耀在玉瓶上,折射出妖艳的晶莹光彩,似乎照亮了通向心之所向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