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夜入局
作者:李星极      更新:2021-01-17 12:36      字数:6081
  从丰庆楼一路往南城行去,转过碉楼后能发现街面骤然宽敞不少,但石板路两旁的铺面却是门挨门、栋连栋、密密匝匝,有些巷弄口窄得仅能容一人通过,从主街上一眼望过去,能看到很多高低错落的白纸灯笼,挂在屋檐阁角,上面多漆以“栈、店、舍”等字样。
  悦来客栈是古城老字号,斜对稷社广场,门脸是栋占地颇大的土楼,硬山斜顶,青瓦灰墙,在南城这条街上鹤立鸡群,一层有堂厅,可供客人歇脚吃饭,二层有数十间客房,格局装饰不一,楼后面还有片独门独院的上房,都是由原来屯兵营房改建而来,被心思精明的老板将院落、房屋整饰一新,用来招揽习惯铺张扬厉的大商贾,以闹中取静,曲径通幽,投其所好。
  戌时三刻,天色已黑,夜风渐起,空气里渗着河腥味,似有雨将至,客栈楼前屋后亮起灯火,一层堂厅内人声喧嚷,有许多刚从码头回来的行商凑在一起,聊问今日冲仓几何、盈兑多少、明日走船数量等等,虽然大家都是靠河吃饭,行当却不尽相同,其中有渔船捞长、鲜鱼行档头、牙行活计,还有冰贩子、网罟子、扎作匠、脚夫头,彼此多有合作,取长补短,合计生财。
  此时,从打大门外走进来一个清瘦男子,个头中等,穿着灰衣短褐,褶裤皮履,年约五十,两颊微微凹陷,下颌很宽,对跑堂笑起来时,眼角皱纹多得像捻开的书页,很像是个富贵人家的管家翁,其实他乃是这龙门渡码头上一名税吏,专司货运录册,渔盐估券,名叫李权,但凡码头上混饭吃的人,无论身份贵践,没人不认得他,因为贩鱼、运货都需要交税,所以大家都很恭敬他,喊他“李头”。
  李权与众人客气点头,来到堂厅角落里,找了张空桌坐下,先朝小二要了壶茶水,润润喉咙,又从兜子里掏出笔墨纸砚和一本账册,都整齐码放在桌案上后,便开始录账,早有人齐点好一摞货单递了过去,他只是扫了眼上面的名目数额,便知货属哪家,数量几何,边唱边录,做事很有张法,工作起来很快,一会功夫便将众人货单唱对完毕,之后是估券,鱼行档头们事先都递过路引和官衙文书,这会报上船号,准备冲仓的数量,领到一张便签,等到明日鱼货靠岸,再经实际勘验后,才能雇人去盐船搬盐。
  而就在李权录账时,堂厅角落里有个衣着穷酸的老夫子和一个少年,一直坐在桌前闷头吃饭,彼此间没有对话,也没左顾右盼,等到李权转去客栈后院去照顾大主顾,他们也正好吃完,跟跑堂算过账后,上楼回了客房,从始至终,都不曾有人留意到他们举止有何异常。
  ……
  在悦来客栈后身,有两条纵横交错的巷子,是用石板铺设的路面,隔出九个独立小院,每个都是一正两厢的格局,院墙是用从附近山上采来片石叠砌而成,再以青砖门垛收口,榆木桩作门柱横枋,样式很像柱头牌楼,每户门柱上都挂有木牌,上写“某某居、某某苑”等。
  李权慢步穿过一条长巷,拐到巷口北侧的“燕山居”,轻轻叩开院门,与出门相迎的年轻伙计寒暄点头,被让入正房,堂屋内有个身高近八尺的胖子,穿着一袭圆领窄袖皂袍,满脸络腮胡须,长得浓眉大眼,颇有些英武之气,正是被丰家宸、夜酩说成大奸似忠的“奸商”,兴隆药行的东家贺章、贺大老板。
  只是此时的贺章神情却像是丢了主心骨,缺了心头肉,脸色异常焦虑,见到李权进屋,迫不及待的朝伙计挥手,让其去大门外把风,掩上房门后,急步来到桌前,问道:“怎么样,可找到主家?”
  李权看贺章鼻洼鬓角都浸着汗水,一副进退失矩、六神无主的模样,轻轻摇头,那张看着很和蔼的面容里浮现出一丝讥讽之色,就像皮囊里突然又冒出个陌生人来,用极冷漠的语调道:“贺老板,你也是老江湖,怎么遇到这么点小事就如此紧张?”
  贺章面露尴尬,将心头焦虑强压下去,又抹去脑门上的汗水,道:“贺某适才急躁,还望鬼使大人多包含,我只是担心主家……这夜藏梦多,怕那批货再出差池”
  李权听贺章欲言又止,眉梢轻挑了一下,冷笑道:“放心,主家修为高深,神龙见首不见尾,只是最近另有要事要办,说不定过几天就回来了,他料到你急于出手,但你也知道现在外面风声紧,有很多人盯着这里,暂时还不能出货,早就吩咐过,让我们等待时日”
  贺章听李权这样说,只感觉喉咙干涩,有苦难言,突然很后悔当初鬼迷心窍,动了贩私的念头,一失足成千古恨,被人抓了把柄,一路牵着鼻子走到现在,钱财倒是挣了不少,产业也越来越多,心里却越发不踏实,尤其是在听到本来要跟他交易的上家莫名失踪,乾坤楼已在暗中调查此事,更觉得五雷轰顶,大难将至,而他却身不由己,夹在多方之间,有家不能回,有友不能奔。
  贺章强咽下涌到嘴边的抱怨,越发谦恭道:“那主家有没有说需要等到什么时候?”
  李权拿起茶杯,泯了口茶,道:“当然是等主家办完事,只要你将那批货物藏好,按照日常行事,这事便跟你没什么关系,你这条线路主家很看重,不会弃你于不顾,你大可放心,继续发你的财,下月大鱼潮过后,有半旬时间,河水仍会上涨,到时足够你将货物运出龙门,我会给你准备一艘快船,把那些存货也一起运走!”
  贺章有些困惑,道:“存货也一起运走?难道主家要放弃龙门这条线?”
  李权斜撇了眼他,用看白痴样的眼神盯着他,道:“你是真蠢还是假蠢,朝廷已经注意到这里,龙门便不再安全,路是死的,但人是活的”
  贺章恍然,可想了想又道:“龙门这条线路经营多年,如此放弃岂不可惜?”
  李权心中何尝没有同感,只是有些内幕,他也是知之甚少,微叹一声道:“你懂什么,时移势异,你…”
  他的话还未说完,忽听门外传来一声瓦片碎裂声响。
  贺章悚然一惊,八尺虎躯像是一堵倾倒的山墙,挂着风声冲出门来,双手同时在后腰一抹,手中寒光乍现。
  李权紧随其后,也快步跑到院中,脸色却显得更为镇定自若。
  上房外,有块碎瓦落在院中央青石板路上,院门外把风的伙计已不见踪迹。
  两个黑影从正房屋顶跃下,像是从墙外老槐树上飘落的两片枯叶,悄无声息。
  贺章和李权借着微光看清来人一高一矮,高个身形与他相仿,矮个形若少年,两人皆是身着玄衣,黑纱罩面。
  贺章声色俱厉,喝问道:“什么人?”
  矮个蒙面客哂笑一声,斜瞥了眼地上的碎瓦,语调轻佻道:“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明岗暗哨到是齐全”
  李权已恢复成那个笑意颜颜的税吏形象,拱手道:“两位朋友,求财还是取义?”
  高个蒙面人不说话,只听矮个道:“你看呢?”
  贺章将手腕一翻,露出两柄短小精悍的弯刀,形若利爪,寒意森森,他冷道:“两位如果求财,房中有金银相送,我们不想惹麻烦,但也不怕麻烦!”
  “哟,龙爪刀?”矮个略感惊奇,双臂在胸前交叠,两只手掌于腕处轻抹,抽出两柄造型奇特的双头短剑,剑身就像是凝固的火苗,又有点像奇门兵器峨嵋刺,在掌心微微一旋,形如两轮圆月,他调笑道:“房中金银哪里够用,我们手头紧的很,要不把你们那批藏起来俏货让给我?”
  李权神色微凛,眼瞳缩如针芒,他注意到刚刚矮个飘然落地时被身旁魁梧男子暗提着后腰,很明显修为不高,然而此时矮个却给他一种分外危险的感觉,见无法息事宁人,右手悄然在腰间带扣上一按,动作看似随意,却眨眼抽出一把三尺软件,在暗夜中剑身恍若一汪泉水。
  高个蒙面人眼睛微眯,见李权亮出兵器,单手从身后扯下长条包裹,往地上一戳一拍,只听机括咔嚓作响,一个长方剑匣从包裹露出一角,在侧面裂开一道缝隙,一柄古剑从中弹出小半,剑身漆黑如墨似炭铸,令剑柄好像虚悬空中。
  李权本想一不做、二不休干掉面前两人,但眼见高个开启檀木剑匣,却蓦然惊恐异常,再难以保持镇定,狠拍了下贺章后背,将其朝旁一推,断喝一声“分头走”,身形已倒掠而起,如同一只展翅大鸟,疾速朝院墙外飘去。
  矮个冷哼一声,单手轻挥,高个立时从剑匣中抽出古剑,闪身越过墙头,速度竟然快似疾风。
  贺章刚准备要拼命搏杀,打定主意断然不能让面前两人溜走,为其惹下无穷后患,却没想到修为不俗的李权竟突然仓惶而逃,一瞬间愕然之后,也顾不得许多,就地一个翻滚,如同一只灵巧的狗熊,想要飞身翻过墙头,眼角余光却扫到一道光轮朝他脖子飞射而来,急忙强行坠气,一脚前蹬院墙,借力反弹又朝旁一滚,勘勘躲过偷袭,脸颊被划出一道血槽。
  矮个蒙面人单手虚擎,那盘旋射出的双头剑眨眼飞回手心,如同雁落归巢,他阴恻恻道:“还没打过,怎么急着走啊?”
  贺章摸了下脸颊上的伤,眼神透出凶戾之色,又隐含几分忌惮,有些吃不准矮个那件古怪兵器是怎麽将他割伤的,但直觉告诉他,最好不要再将后背留给对方,矮个从出现就给他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那情形就像是被一条毒蛇盯着,不过他也不是任人捏的软柿子,面对暂时无法走脱的局面,那就得先把眼前麻烦解决掉再说。
  他给自己留了半柱香的时间,相信那个追李权去的高手不会短时复返。
  而就在半柱香前,在南城大街上,有个少年身影正手提着竹篾灯笼,不急不缓的朝悦来客栈走来。
  ……
  此时路上行人已经很少,偶尔出现两个也都脚下匆匆,生怕被龙王爷打喷嚏淋着。
  夜酩走在路上,并没有过多留意周遭变化,一直在心中琢磨着厨艺那三重境界,想着要是能把这高屋建瓴的见解融入到武技修行当中该有多好,但这事情生搬硬套肯定不行,终究还欠缺一些启发,只得暂时放下此事,转而体悟起大刘师傅的翻勺技巧,手在空中不停比划,模仿着其中韵律。
  不知不觉间,他来到悦来客栈,进堂厅后看到徐掌柜,上前寒暄了几句,大家彼此都是老相识,夜酩以前时常来此,给那些不方便外出的住客送食盒,早已经对客栈很熟悉,也没用店小二领着,径自出了后门,直奔贺章所住的“燕山居”。
  小巷里有戳灯照亮,夜酩将手里的灯笼吹灭缓步向前,忽见巷口外闪出一道人影,只是眨动眼毛的功夫,便如同被狂风卷散的浓雾消失不见。
  夜酩身形微顿,揉揉眼睛,不确定刚刚是不是眼花了,而就在他愣神的功夫,忽听到房顶传来一阵轻微响动,似夜猫子在上窜奔,抬头就瞧见两个鬼魅身影从房顶“飘”来,数道剑光如流星般急坠,恰似闪电霹雳,伴随几声清脆的金铁磕碰声和一声闷哼,夜酩就看到有样东西从空中飘落,像是一张纸,正落到他身前不远,而那两个人影已经朝远处极掠而去。
  夜酩握着灯笼的手一抖,只犹豫刹那,就抓起地上那张纸,胡乱塞入怀中,急速向前方巷口冲去,此刻如若换成旁人,多半会惊慌掉头跑回堂厅,这几乎是人都会有的反应,但他却没有那样去做,因为如果掉头跑就是和那两个黑影同向,势必会更加危险。
  夜酩心下惴惴不安,暗自提高警惕,自从经历上次事情之后,他知道古城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内里隐藏着很多凶险,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尽快送完信,就离开这是非之地,却没想到偏偏正撞见矮个蒙面人和贺章交手。
  燕山居外,矮个蒙面人与贺章已闪电交手两次,互相都没讨到好处,出招多为试探。
  贺章不占天时地利,选择边打边退,再次飞身倒掠五丈,拉开与矮个的距离,隔着巷路左右对峙。
  夜酩恰在此时急步走出巷口,三人顿呈犄角之势。
  矮个蒙面客缓缓抬起双手,交叉叠在眼前,掌中两柄奇形兵器旋转如圆月,蓄势待发。
  贺章也是弓步拧身,前后手交错,将两把龙爪倒握手心,以守为攻。
  夜酩虽有准备,却没想到会面对这样的状况,手里攥着灯笼杆,一动未敢动,一言未发。
  结果,贺章却突然踏前半步,对他喝道:“夜酩,快走!”
  贺章的话说得很急促,乍听是不愿让夜酩这个无辜者深陷险境,颇为大义凛然。
  然而,夜酩却仍没有动,于是矮个手里的古怪兵刃只是微颤,并未射出。
  没有人知道,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夜酩看到什么,头脑里又闪过什么念头,倘若眼前之人不是贺章,而是换成任何一个夜酩认识的熟人,他或许都会下意识作出些反应,即便不是掉头就跑,也会有所动作,但贺章不同,他给夜酩的印象极差,属于那种大奸似忠的小人,便是夜酩也怕稍有不慎,落入对方套路,所以在来客栈的路上,夜酩便已经在心里提醒过自己,不要被贺章的话所蒙蔽。
  在刚才那个生死攸关的刹那,夜酩看到矮个体内有股猩红气机从心口流入左手掌心,之后才彻底“想明白”贺章为何要护着他。
  声东击西,抛砖引玉。
  贺章要分散矮个蒙面客的注意力,他很忌惮矮个手里那两把能旋转的怪异兵刃。
  “呵……”夜酩忽然发出一声冷笑,转头看向贺章,一双眼眸在黑夜里显得很亮,像是两颗星辰。
  然后,他作了个很冒险的决定,开口说了句话。
  “贺老板,你的左腿好些否?”
  贺章反而被夜酩的会话问楞,这并非是他一时分心,而是刚刚那一刹那,他忽然注意到一件事。
  眼前这个夜酩真的很不简单,尤其是他“呵”了一声,脸上除了错愕看不出有任何紧张之色。
  于是他想到很多,想到这小厮出现在他面前时,态度始终不卑不亢,想到他和丰家宸聊天时,他置若罔闻,又想到他竟对他所患煎撅之症了如指掌,貌似随便拿出一粒药丸,就能药到病除,这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
  贺章突然狠咬牙关,怒目看向夜酩,眼眸里涌出无穷杀意,“原来是你坏了我的好事!”
  夜酩不知道贺章已将他视作和矮个是里应外合的同伙,他刚才那么问,完全是想“报复”这无耻小人。
  矮个蒙面客在贺章甩手抛出一枚龙爪刀,射向夜酩脖颈时,并没有出手去“搭救同伙”,反而是趁着空挡将两把奇形匕首甩射而出,分袭贺章左腿和心口两路。
  贺章再次失算!仍是没能分散掉矮个蒙面客的注意力。
  叮!叮!噗!
  三声异响几乎同时响起。
  贺章用龙爪刀磕飞矮个射向他心口要害的匕首,但左大腿外侧却鲜血淋漓!
  夜酩适才早有提防,险象环生的缩颈藏头,避过盘旋飞来的龙爪刀,手里的灯笼杆子被削成两段。
  贺章受伤不重,却并非因为他功夫好,而是矮个存心要抓活的,而现在半柱香时间已过,他也再无拼命本钱,强忍着腿上传来的剧痛,拼了命纵身跃入斜侧小院,随手朝飞身追来的矮个掷出一样东西。
  嘭!一团明光在地面砰然炸响,一团淡紫色雾气骤然扩散开来。
  矮个双脚刚刚落地,正被包裹在紫雾之中。
  贺章没有乘胜反击,他如今已是惊弓之鸟,再不敢冒险尝试反杀,只想着尽快逃命。
  矮个没想到贺章竟然掷出一颗“火精丹”,又急又气的反身后掠,落在墙头之上。
  眼见贺章骤然跟他拉开十几丈距离,一时再难以追上,单手掐出一个剑诀,在胸前微绕,眉心骤然出现一道鲜红欲滴的红纹,如同一只微微睁开的眼睛,只听他口中暗喝出一个古怪音节,那两柄先前不知飞落何处的双头剑骤然从阴暗处飞射而出,如同两轮圆月,直射向贺章后心。
  但狡兔犹有三窟,贺章并没天真认为光凭一枚高金购得的“火精丹”就能脱险,身形起落间,眼角余光扫见冷芒飞来,突然脚下用力一拧,竟让整个身体朝斜侧飞去,轰然将一面院墙撞塌,再次躲过那不是飞剑,却极为厉害的奇门兵器,极为狼狈的就地一滚,同时又甩出三颗“隐雾丹”,借着骤然腾起的白烟,向黑暗角落冲去。
  矮个蒙面客没想到贺章身上零碎还很多,利用雾障蔽住身形,气急败坏之下,又口啐一个怪音。
  那两个光轮再次疾飞而起,在空中盘旋摩擦出一串火花,四向飞射而出,竟瞬间让白雾爆燃而起,砰然炸响。
  贺章本已借雾气逃到悦来客栈外墙下,听到身后异响,根本来不及回头去察看究竟,眼下逃命要紧,再次强提一口真气,纵身形跃上墙头,脚下立足未稳,却忽然感到心口一阵剧烈绞痛,就好像冷不丁被人用手狠抓了一下,四肢顿时麻痹,惊愕中仰头栽落墙下火海,刹那变成一个火人,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只挣扎了几下,便再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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