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彩
作者:云世鹤      更新:2022-04-20 14:56      字数:2493
  这世上无父无母、无家无姓之人甚多,少年自以为是其中最有能耐的那个。
  当然,他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自以为是,而是见识过数个神情麻木、瑟缩街角的流浪之客后自心底燃起的不甘。
  我和他们不一样。少年坚信这一点。
  证据就是比起那些不知季节与未来的浮萍,他能坚持看过街上的数个牌子,留心路过之客对牌子的念法,最后精挑细选出两个看起来好看、念起来也好听的字组成自己的名字。
  断彩。这是少年为自己选择的名字。
  除此之外,他还热爱绘图,乃至在寻食的途中常常搜罗他人不要的彩渣,回到胡同角落后再裹在破旧毯子里对着墙涂涂抹抹。
  其实断彩倒是不知冬岭流传的胡同角落说法,只是看这地方有一块多拐出来的砖墙,上面还搭着一块旧棚子,足可以避风栖身,便长时间停留在了此处。
  在拐出的破砖墙内部被一层层画满后,他又设法捡了块还算完整的板子来。
  那板子是北街临门第三户家里扔出来的旧物,其上沾染的色彩用水一擦便能褪去七七八八。
  断彩很喜欢去那户人家附近,因为那家的小孩子是从小就绘画、家里又比较富足的。
  这代表了,只要断彩经常去他家逛逛,就能时不时捡到一些还剩下指头长短的短彩回来。
  再然后,他可以按着那节短彩在板上来回描绘,直到指尖因为在冷风中用力过度,麻木到夹不住仅剩的彩渣。
  所以断彩一开始并不喜欢杨陆。
  这个人从墙头上翻下来,兀自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身侧。
  当时的他在砖墙外用力地将彩渣按在木板上,发痛的指尖因为挡风产生的暖意骤然打了个哆嗦。
  虽说知道身边多了个人,但他倔强地不去转头看杨陆,又捡起一块深紫在画上报复性地勾下了两大笔。
  反正他也见惯了这样的人,不是来瞧个稀奇就是来发散自己无处安放的同情心的。
  只要等他们发现自己并不是可怜兮兮只会娇啼的小乖鸟,而是一个拥有足够进攻性的小野猫时,他们自然就会摇头晃脑地离开了。
  哼,这画足够可怖吧,知道害怕了就赶快离开。
  断彩本身就容易画就某种诡吊感,这次他又着意将背景拉的瘦长,仔细看来还能在彩色中惊觉两只若隐若现的惨白眼睛。
  为了加重其中的诡异,他又拿起一点暗蓝,但颤了许久也没能下笔。
  不对不对不对。断彩逐渐攥紧了发僵的指尖。
  他本是想在这冬日里画些明艳的东西,不知不觉中却连画作的完整性都失去了。
  他硬挺着按下几笔试图补救,却发现那画作越来越乱,彻底变成了一团稀碎。
  就在断彩想要一把雪团扔到木板上时,身边突然多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毫无礼貌地从变形铁盒里捡出一点嫩绿,在画右细细地涂上了几笔。
  “你觉得在这里加上一笔如何?”手的主人甚至还反问他。
  断彩不满地转头去瞪这个不速之客,却发现那双眼睛专注且真诚,在阳光的折射下就好像干净的冰球一般。
  “……”脾气到嘴边却发不出来,他赌气地换了一截橙色沿着嫩绿斜插过几笔,满等着对方知难而退。
  不过杨陆思索片刻,又换上一抹水蓝自边角晕染开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对啊!断彩瞬间来了灵感。
  他沿着空处迅速画出大概框架,双目中也爆发出异样的神采。
  他的右手越挥越快,一向无比宝贝的短彩亦随手甩弃换上其他,很快涂抹出大片鲜明的色彩。
  起初杨陆还为他补足边角,后面便重新收手看着少年肆意挥洒。
  在四周几近完成后,少年连擦洗都没顾上,直接用大红色覆上之前的浓色,又换了几种暗色细细描绘,终于使得这整幅画作重归了和谐。
  最后按上指尖的彩渣,他抱着板子满目喜色,竟是画出了一直求而不得的和谐景色。
  “你想干什么?”左手终于一松,断彩抓紧自己的手一连退到墙边。
  他的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叫风一刮冷的生疼,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画可以借我一下吗?”杨陆并未上前,眼神又重新落在了画板上。
  “……”断彩咬住下唇没有回答。就方才的情况来看,别说是这幅画,就是杨陆想要把他捉去卖了,他也没辙。
  但其他的事情也就罢了,唯独这个画板……
  断彩攥紧拳头斜瞧着这个老伙计,怎么也下不去口答应。
  最终,在目光触及那点嫩绿后,他的神色缓缓地低落下来。
  “拿去!”他提起画板硬往杨陆怀里塞,粗暴的动作像是害怕自己会后悔:“拿啊!”
  杨陆接过画板小心翼翼地护在前面,走了两步后却又退了回来。
  “干嘛!”断彩尖锐的声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署名。”杨陆将画作重新聚在断彩面前。
  “……”断彩不料他说此言,抿着嘴愣在了原地。
  杨陆耐心地等到原地,等着断彩从搓手到徘徊,再到举笔又止。
  最后,断彩认真又虔诚地将断字改出猫形,着红黄蓝三色在画作一角留下了痕迹。
  在那个瞬间,他感受到了莫大的满足,以至于在杨陆转身时像是被抽去了灵魂那般血淋淋的直疼。
  “盛老板,站稳了!”再回来时,杨陆带了个微胖的中年男子。
  他一手护着破板,一手扶着脚都没找到地方放的男子,看上去颇有些滑稽。
  “早知道你总能四处发掘些惊喜出来,但这种地方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啊?”盛新度一路过来,可是怕了这满地的破烂,肩头上也早已蹭了好几块灰。
  “翻墙。”杨陆实话实说。
  “……”盛新度顿时无言以对。
  怪不得刚才杨陆带他在这胡同里转来转去都找不到地方,合着平时去哪都有捷径啊。
  “这是断。”停在拐角,杨陆向盛新度介绍瘦弱的少年——真难为他还能认出署名的字样:“这幅画的作者。”
  断彩没料到在此处会看见中年男子,窘迫地站起身来揉搓着快要漏掉的衣角,好半天没能张开嘴。
  不用杨陆介绍他也知道,这人是冬岭城最大服装布料店的盛堂老板。
  在进行决定捡东西绘画之前,他曾无数次躲在能看见盛堂的角落盯着那些风格迥异的彩纹,直到自己肚皮发出咕咕的抗议。
  而且他还记得,自己头一次捡到彩渣,就是从盛堂后面的胡同。
  “就是在这种环境下画成的吗?”如今,这个总在店后施展一双巧手的中年男子就站在断彩的面前,脸上满是显而易见的震惊。
  “嗯。”少年细弱地应了一声,头都有些抬不起来。
  “里面还有哦。”杨陆提醒到。
  “我可以看看吗?”盛新度有些迫不及待地问到。
  断彩没能回答,只是僵硬地挪着脚步让开了通往拐角的路。
  盛新度拐头进去,错愕地看着狭小的空间下铺开的种种色彩。
  “会不会有点诡异。”断彩的声音几不可闻。
  但盛新度全然没在意这些,不久后艰难地挤着微胖的身子从中挪出来,兴奋地矮下腿脚问到:“小朋友,我可以跟你做一笔交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