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望
作者:云世鹤      更新:2022-04-20 14:55      字数:2955
  见面不过半盏茶功夫,无论小黎的笛子水平如何,乐不同都已经动了留下她的心思。
  究其根源,约莫是因为这小姑娘人还未满十五,话里话外却都表达着同一个意思——
  “我想活着,想利用一切条件活着。”
  纵观这偌大的乐堂,就算是主乐者,其想法亦大多是度日无觉地吃吃喝喝,连当主堂的心思都是极少数。
  像是小黎这般志向奇特又异常坚定者,乐不同还是第一次遇见。
  “在你眼里,活着很难吗?”乐不同饶有兴致地问到。
  “难,极难。”小黎毫不犹豫地接到。
  “吃饭喝水睁眼闭眼就是一天,有何难处?”乐不同继续问到。
  “饭分精食猪糠,水分清浊死活,闭眼之前不知明日睁眼会遇见什么,自是极难无比。”小黎又道。
  哦,是这样啊。听说这小黎原本是揽苞院出来的,并非专供乐堂出身。再加之同屋好友明棠一夜之间被轰去碎露堂,想必是将这小姑娘吓得不轻,言辞上自然也难掩偏激。
  “回去吧。”乐不同笑了笑。
  只是不等她起身,小黎突然幽幽道:“乐主堂是男人吧?”
  闻言,乐不同又坐了回去。
  他直直盯着小黎的眼睛。后者的神色一扫之前的丧意,透出了某种彻底的决然。
  “你还想说什么,说说吧。”他放松姿态倚在扶手上,一双雌雄莫辨的丹凤眼微微上扬。
  “我要主乐者的位置。”小黎直白言到:“对此,我希望你能给我最大限度的自由和保护。”
  “你要主乐者的位置,对此,又希望我给你最大限度的自由和保护。”
  眨眼功夫,乐不同手中多了一把扇面淡黄的折扇。他优雅地用扇子点着掌心,抑扬顿挫地问到。
  “这话听起来有点问题吧?”
  “泠音堂是出了名的荟聚乐堂精华,但这天才最容易恃才傲物,自然是谁也不服谁。”
  小黎的语言中透出了不符年岁的成熟。
  “一直以来泠音堂的合奏在配合上都不够同调,我可以用我的方式来为主堂分忧。”
  “泠音堂的天分加上瑄妙堂的合心,听上去确实不错。”
  乐不同的夸赞随之而来,只是语气上有些不咸不淡。
  “不光是合心,还有布场。”小黎立刻又道。近些年她一直为瑄妙堂的打磨佳作,用的心思可不光在曲谱之上。
  “嗯,确实不错。”可惜乐不同的语气还是淡淡的。
  面对这样的反应,小黎一时语塞。她从未见过如此淡然的反应,就好像自己所说的一切在乐不同眼里都没价值似的。
  她依旧盯着乐不同那双好看的丹凤眼,眼底不自觉蔓延出了些许无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看见这丝符合年岁的迷茫,乐不同终于大笑了起来。
  他甩开扇子微微扇着,没两下又将扇子合了回去。
  “小姑娘,你知道天资聪颖者最容易犯的错误是什么吗?是自作聪明与故步自封。”
  他用扇沿点着唇角,眉眼中自有一番独特的风情。
  “不过从头到尾我都没有不留你的意思,至于你说给我的价值,就等你在堂口里好好表现了。”
  “哦,对了。”在小黎离开之前,他补充道:“男人这个身份可威胁不到我,不光老爷、总管,连你的瑄主堂都知道我是男人。”
  “我只是,懒得在一群小姑娘之间赘述罢了。”
  “我知道。”转身后,小黎偷偷说了一句。
  “怎么,是瑄主堂告诉你的?”这声音偏偏让乐不同听了去,追问声紧随而来。
  “不,以瑄主堂的性子,她并不在意你是男是女。”小黎回头去看乐不同。
  “确实如此。”乐不同没在意小黎的称呼。
  “只是我个人判断,主堂更喜欢有爪子的存在。”小黎挑唇一笑,神色中自有几分少女的狡黠——
  从乐不同与她的对话从浮于表面的夸奖到直白的训诫时,她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你很敢赌啊。”乐不同承认,自己对小黎的喜爱又多了几分。
  “不,我不敢赌。”小黎矢口否认:“但在乐主堂面前这样小小的僭越,实在谈不上什么风险。”
  “呀,是该老实接受你的暗示自夸我脾气好呢,还是该夸你喜欢卖弄小聪明呢。”乐不同装出烦恼的样子。
  “是不是小聪明,乐主堂何不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判断呢?”小黎没有直接回答。
  “不错,知分寸也是一种智慧。”乐主堂以指尖拍了拍掌心:“只要你有足够的价值,你想得到的,我自然都会给你。”
  小黎向来不介意被以价值评判。从有记忆那天起,她的目的便是活着,好好活着。
  不,单说活着有些单薄,准确来说,她是要好好活着,然后等一个人。
  那个人是男是女,是高是矮,小黎一无所知。但是为了那个人,小黎一直在费心竭力地活着。
  她不满揽苞堂的无端恶意,就想法子前往在上等乐堂中氛围也极其宽厚的瑄妙堂。
  在瑄妙堂……她又借着瑄主堂的善良跳向了泠音堂。
  等到了泠音堂,她很快明白泠音的合奏的问题出自人员流动极大,根本没有足够的磨合时间,只能用天赋尽力弥补。
  但话既然说出去了,她自会用各种手段联结众人,只是结果看下来不尽人意。
  “怎么,很挫败?”乐不同询问低头的女孩。
  小黎没有说话,但脸上的情绪一清二楚。
  “心不齐,粘合的东西倒再多也是无用。”乐不同则不在意。从小黎说出那话开始,他就知道这小姑娘还是天真了些。
  “可……”可小黎总觉得这样是不对的。既然从乐,自该做好分内之事:既然是人,自该拿出为人的善意来。
  “你或许把自己想得太无所不能了些。”乐不同笑了起来:“坐吧,既然机会难得,我也翻出些老黄历来晒一晒。”
  乐不同这老黄历算起来可有些时日了,那是他还在师门学艺的时候了。
  “我从小啊就是师门里天赋最高的孩子,又生得阴阳协调,自是左比师兄能舞墨,右较师姐善音律,阴阳转换之间自成风格。”
  不过就算乐不同比男比女皆不输于人,自家师父与师兄师姐却时不时就要来上一句:“乐师弟的确天才,只可惜比起红儿/红师妹还是差一些。”
  这师父口里的红儿,师兄姐口中的红师妹,是指乐不同顶上最小的师姐红袖。
  这红袖从小就性情火热,学什么东西都一点就透,之前更是嫌弃师门里再无灵感,自己偷偷跑下了山,只把师父气得吹胡子瞪眼。
  “彼时少年心性,自是不服于被素未蒙面的师姐比了去,于是更加刻苦地勤学苦练,对师兄师姐的一切话语,尤其是劝慰更是充耳不闻,一心只练自己的。”
  想起那段时日,乐不同神色中流露出了深深的温情。
  那时的他钻了牛角尖,连师父的话也不放在心上,满心都是“既然你说我不如师姐,那我就自创东西给你看”的赌气念头。
  而当红袖真的回来时,乐不同才头一次发现,这世上真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红袖师姐是我见过的最绝艳的天才。”至今想起红袖,乐不同依然五体投地。
  他的这位红袖师姐气质贵如牡丹,不但吹拉弹唱样样精通,随口就能创作出全然不同的曲调来,舞武也是双绝。
  在她的光环下,乐不同第一次感受到了全方位碾压,自觉萤虫与烈日争辉,羞愧地躲进房中不敢出来。
  而红袖则专门把他拉到湖边,笑他痴长年岁故步自封。“你啊,一看便是自拧着歪路子在走。”
  乐不同满脸羞赧,忙不迭应到“嗯,我错了……”
  “你现在的态度可不是知错的态度,而是否认自己的态度。”红袖笑着将山下的点心递给他:“尝尝吧,山上可没有这种富有人烟儿的味道。”
  “我没有否认自己。”听得弦外之音,小黎垂下了眼睛。
  “一点旧事罢了。”乐不同笑到:“不过,在某些程度上适当地放过自己如何?”
  “可我……”小黎欲言又止。
  “你不必给我答案。”乐不同笑着制止她:“你还年轻,未来还长,有的是时间仔细思考。”
  “可我很迷茫。”小黎闭上眼睛,脸上难掩闷闷不乐之意。
  “迷茫也走下去吧,在撞得头破血流之前,没人知道的选择怎样是正确的。”乐不同又把玩起了扇骨,那是他送客的先兆。
  “但我不能撞得头破血流。”小黎重新睁开眼睛:“我要活着,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