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宽恕
作者:
赵玉枝 更新:2021-01-14 21:48 字数:4217
南宫婉看看下跪求情的兄长和默默垂泪的丽妃,再看看遍体鳞伤的我,眸底似有无限歉然,咬着下唇,终究还是过来一同跪下,缓缓道:“婉婉亦恳请皇上,宽恕二姐姐。”
“从来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怎可因了旁的缘由破例?丽妃与云昭仪同是皇兄的妃子,这一碗水可得端平啊。”清越的男音蓦然插入,带着谈笑不羁的淡泊,一袭青衫飘入眼帘。男子轻摇羽扇,乌黑的眸子带着星钻般明亮的笑意,不由教我心头一热。
素来中立的汝夏王,要他为我出言抱不平,可不是一件易事。
秦珩亦勾唇一笑,“汝夏王所言极是,就不知皇上意下如何?可是要为了一名宠妃失了公允,甘愿伤了两国的和气呢?”
这最后一句,隐隐藏了一丝火药味,彷佛今日之事若不能善了,两国之间又将兴起兵戈。离国势强,夜国微弱,秦珩为了我,竟是情愿倾江山不顾么?
从来世间帝王,爱美人更爱江山,怎的在秦珩心中,我竟比他的江山还重么?此情此意,深沉若海,即便我今日仍是那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晋国七公主,怕也是要感铭五内的,更何况如今我已落魄如斯,沦为亡国禁锢、残花败柳之身。秦珩对我的深情,却是只增不减,这番情意,换了谁人能不感动?
我悄悄别眼打量,场内诸人面色略见凝重,但总算如常,然,只怕暗潮汹涌吧。何谓一石激起千尺浪,秦珩的这一番话便如是。
沈沐昕与丽妃背对我而跪,是以并瞧不清是个什么表情。倒是汝夏王一派轻松地拍手而笑,“好极。所谓冲冠一怒为红颜,大抵便如夜帝这般罢。皇兄,您看呢?”
下意识的,我侧首去瞧云墨妩的脸。我瞧得分明,因了这一句“冲冠一怒为红颜”,一旁的云墨妩已强撑不住笑脸,迅速低下头去,俏颜染霜,我的心不禁微微一沉。这一来,只怕我与云墨妩之间那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嫌隙得愈深了。
我不说话,暗暗捏了捏她的手心,将掌心仅存的一点热度传过去。云墨妩,她到底是我在这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我不想失去她。再者,我从无与她争抢秦珩之心,从前没有,今后更加不会。
云墨妩侧首看我,眼底一划而过的亮光竟有几分渗人,像是怀有极深的恨意般,然而那也只是一刹的功夫,眨眼已是一如往昔的温和笑颜,教我不得不怀疑方才是自己的错觉。
我附在她耳畔,以仅我二人可听见的音量低语:“四姐,夜帝是迟儿的姐夫,永远都是,仅此而已。”
那一刹,泪水重新覆上云墨妩的双眸,她握紧我的手,轻轻点头,唇角飞扬的弧度越来越大。
她唇语:“七妹,对不起。”
我摇首而笑,眼眶微湿,只愿她不要与我生气疏远就好。
慕容瑜负手站在那儿,似笑非笑看向我这边,淡淡道:“九弟,你今日的话会否太多了些?”
汝夏王面色一变,旋即单膝点地,口呼:“臣弟知错。”
慕容瑜反倒笑了,剑眉飞扬,他原就生得极俊美,这一笑恍若划破黑夜的流星,光华万顷,说是倾倒众生亦半分不为过。他亲自走过去扶了汝夏王起来,笑得十分亲厚:“九弟,朕与你手足情深,怎生舍得为这般小事怪责你?”
汝夏王亦笑了笑,轻声答:“是,臣弟愚钝。”
然而,秦珩却没有那样的好耐性看慕容瑜两兄弟互诉衷情,轻咳两声,冷颜问:“皇上,朕与云妃还在等着您的交待呢。此事,您打算如何处置?”
慕容瑜眼中笑意愈深,眸光一转,落在了不远处的沈沐昕身上,似是不经心一问:“南宫爱卿,依你看,今日之事如何善了好?夜帝与云妃执意要朕处置容儿,讨要一个公道,朕心中固然不舍,可手心手背皆是肉,朕如今……亦是为难得紧呢。”
沈沐昕,哦不,应该是平晋侯南宫澈抬首,轻吐一句“臣,晓得了。”,忽而轻弹袍尘而起,转身径直朝我走来,步伐坚定。
四目相接,暗流碰撞,我的心狠狠颤动一下。
南宫澈,他想要做什么?
依旧是那样如烟如画的眉眼,瞳若点漆,丰神玉姿,熟悉中略带几分疏冷,这般风华,世间少有人能及。便是这副倾世冠绝的俊秀皮囊,教我迷了心智丢了防备,交付一片痴心,换来半生叹息。
这个男子,曾是我倾尽心力爱恋的,曾与我互许生死契阔,更曾与我三拜天地高堂。可如今,我与他却走到了这样一步,相逢不语,陌路不识。只是这样静静凝望,这样安静回忆,心,都会隐隐作痛。
不过十余步的距离,他却走得极缓极慢,彷佛每踏出一步,都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决心。如此举步维艰,一步步,终到了我的面前。
秦珩眼中透着几分鄙夷之色,向前跨出一步挡在我身前,冷冷道:“平晋侯,你想做甚?朕劝你最好就此止步,远离不该靠近的人,人再厚颜,也该有个尺度。”
脑袋空空如也,还没来得及冷静思考,我便脱口道:“四姐夫,你让开。”
这一声呼唤,迫得秦珩下意识回头,眼底分明噙着几许心伤,“墨迟,这人他曾那般对你……”
秦珩对我心意如何,我很清楚,可我与他中间,始终差了那一丝可能,从前隔着一个沈沐昕,现今隔了一个云墨妩,到底是有缘无分吧。
我轻轻摇首,眼神轻淡中透着几分倔强,“无碍,我只是……想听听他有何话要对我说。”
秦珩定定望我,脚下却未见挪动半分,倒是云墨妩在一旁看着不忍,忙笑着暗暗拉自家夫婿一把,“陛下,有些事,是命里注定,任谁也插手不得。咱们……且先在一旁看着,若他意欲对七妹不利,咱们再行插手不迟。”
不知是否云墨妩的劝说起效,秦珩竟默默推开,未置一词。
我望着面前熟悉的容颜,轻声道:“有话,你说。”
南宫澈没有说话,定定望我片刻,猛地屈膝跪下,一字字道:“臣南宫澈斗胆,恳请云……云昭仪宽大为怀,不计较丽妃娘娘无心之过,化干戈为玉帛。丽妃娘娘乃是臣的家妹,她若有不是之处,南宫澈愿在此代她向娘娘赔礼。求娘娘,高抬贵手。”
呼吸顿时为之一滞,我死死望住他,不肯放松分毫,后背上的伤口复又隐隐烧疼起来。他明知,只要是他说的,我无所不依,偏偏还是为了那人来求情。
轻咧嘴角,我笑得愈发肆意淋漓,笑到最后,眼泪扑簌滑落不止,不假思索道:“好,看在平晋侯的面上,此事本宫便不追究了。”
“墨迟……”
“七妹……”
我却抬手,强忍痛苦,挤出一抹笑,“四皇姐,陛下,什么都别说了。”
眸华流转,对上慕容瑜高深莫测的了然目光,心下不禁有些恨恨,到了最后,受益的亦只有他一人而已。
攀着慕容瑜伸出的手,丽妃优雅起身,轻拍裙上尘灰,目光不无得意,然而她的笑很快凝固在唇边。
“来人,拟旨,莲华苑云氏德容出众,恭谨贤淑,册封其为……泪妃。”说罢,轻抚笑颜僵硬的丽妃,再道,“容儿,这些年你统御六宫,也是时候该歇着了。这凤印及六宫,就暂且交给云儿掌管着罢。”
我低头,无声无息而笑,眼皮渐沉。我知道,这场戏,可到此为止了。
又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浑梦,冷,那股子冰寒刺骨的冷意从心底不断散开,迫得我蜷缩着身子颤颤发抖。身上的汗似乎一直没停止过,湿腻腻的感觉,挥之不去。脑袋里像是塞满了浆糊般和不开,昏昏噩噩,分不清白天黑夜,也辨不清身旁来来往往的人都有谁。我只知道,在昏迷时,我嘴里不间歇地喊着疼,嚷着要见父皇母后。
是谁,耐心守在床前为我一一拭去额上冷汗,任疼痛难忍的我抓紧了他的手心,在上头留下深浅不一的抓痕。
又是谁,在我哭喊着要父皇母后时,俯身亲吻着我的眉眼,将温暖的感觉一丝丝渗入到我天寒地冻的心。
那个人,他究竟是谁?
苏醒的那一日,恰是日色渐西时,重幔垂下,室内燃着清淡好闻的安息香,晕开西斜的余晖,光线略显暗淡。我动动身子,后背一阵钻心的疼,直迫得我眉壑深陷。
“水,心莲,我要喝水。”我细声喊,嗓子干哑得吓人。
“醒了?”低哑含笑的男音蓦然传入耳内,我的面部陡然僵硬起来,这声音,分明是……
脚步声渐朝床榻这边走来,半边帷帐被挑起,挂在玉勾上,男子俊美含笑的脸庞映入眼帘,那高深莫测的眸底竟似有温情闪现。
这一幕,无端勾起我的回忆,想起那一夜他突然出现在我房里的情景。
“谁?”我颤着音儿喊。
那立在床帏前的黑影缓缓转过身来,魅笑如生,“爱妃,莫怕,是朕。”
我抓紧袖下的手,心里暗道:正因为是你,才要害怕哩。
“皇上深夜前来探望臣妾一个禁足的弃妃,有事?”定一定心神,我径自在一旁软榻坐下,斜睨着他,一派淡然不惊。
慕容瑜过来坐下,挑起我的一缕落在胸前的发丝把玩着,气息徐徐喷吐在我的颈窝,浑然不觉因了他的靠近我的表情与身子变得如何紧张僵硬。
就在我意欲挪开些距离时,他突然道:“爱妃,往日是朕低估你了。你,可愿意与朕做一场交易?事成之后,不仅朕可除去自己想除去之人,还可许你心中所想,如何?”
“哦。皇上这般好能耐,要想除去自己眼中的障碍,还须假借他人之手么?”我缓缓转脸看他,笑得十分耐人寻味,“再者,事成之后许我想要的,皇上就不怕我届时想要的,是你的性命?”
慕容瑜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听来很是愉悦,“爱妃,你不是这般愚钝之人。再好的能耐,能兵不血刃,岂不更好?况且,朕要除去的人,焉知不是爱妃你的眼中钉肉中刺呢?”
我心念一动,眸光渐沉暗下来,缓缓道:“皇上所指,可是丽妃和整个南宫世家?”
历代帝王,最忌权臣功高震主。而今的南宫世家,出了一个宠妃,一个手握兵权的平晋侯,党羽遍结,难怪慕容瑜会将其引为心腹大患。
清泠泠的月光从窗子照进屋内,铺了一地白霜,如夜晚河里泛起的涟漪波光般动人。
光线幽暗的屋子里,慕容瑜的眸子熠熠如星,轻笑道:“爱妃怎会做此猜测?”
我冷冷一笑,暗骂慕容瑜这只狡猾的狐狸,一面淡声道:“从来功高震主,沈……平晋侯此番灭晋可谓立下汗马功劳,不光封侯赏户,就连南宫家在深宫为妃的女儿丽妃也跟着越发受宠,盛极一时。皇上纵然疼惜美人,但只怕心中更紧张自己的江山社稷,更在意这张龙椅能否坐得稳罢。”
念及那一夜的漫天血光,山河变色,我的心便忍不住一阵发恨,恨得舌尖直发苦。
我嫌恶地蹙起眉头,却笑得极柔媚,“如此说来,臣妾说中了皇上心中所想?”
带着粗茧的拇指蓦然抚上我的眉,带着一丝微怒,他道:“不想笑就别勉强自个儿强作欢颜。朕,不要见到这样的你。”
心头蓦然一堵,有疼痛缓缓散开,我敛了笑,倚在他的怀里,抬头无甚感情问:“皇上为何选中我?在这离国,我一无倚仗,二无身世背景,皇上凭什么认为我能斗得赢宠冠六宫的丽妃?”
“就凭你是云墨迟,凭你心中的恨。”一字字,他说得极清晰,不由教我心头大震。
“为了复仇,你连自身都能舍弃,不远千里追随朕到这异国他乡,甘愿委身自己的杀父灭国敌人,甚至受尽后宫里众妃子的百般刁难凌辱,只为一朝得报大仇。即便是七尺男儿,也未必能如你这般忍辱负重。这样的女子,心智坚忍绝非寻常女子可比。说实话,朕初时,只以为你空有这副倾世的美貌皮囊,实则内里空空,从未想过你能坚持到今日,还做得这般好。朕有时,都不禁有些欣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