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在总督府见到了澜光行省总督大佐领，卡林格尔·亚塔喀琉斯。他是一个年纪超过八十岁的老人，须发尽白，颤颤巍巍看起来拥有所有到了这个岁数的老人的通病，正面对着生命和社会双重意义上的终结。
  但这个老人却是一个放诸于整个帝国层面依然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北羽亚塔喀琉斯大公，皇廷方面北羽第一人。神都神廷第一神骑士兼领北羽大统领职务，但居于神都，不再兼任一个行省的总督，因此澜光行省总督的职位是由北羽第一副大统领兼任的。而真正行省以致北羽政务的掌控者，却是这位行省总督大佐领。这是一个只在澜光行省设置的特别职务。
  虽然他实际代行澜光行省总督事，但是他却并不住在末予城中，甚至都不在澜光行省中，而是住在澜光行省西南的天惠行省首府清州城中，他的儿子，也是家族第一顺位继承人是天惠行省总督。他是在清州城之中接到辰的命令赶来的，澜光行省总督重伤不能视事，需要他坐镇末予城主持大局。
  他接到命令之后第一时间就往这里赶了，但是毕竟上了年纪一身病，路上走得太快也到不了这里。所以虽然并不是很远的路程，还是走了近半个月。
  抵达末予城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来觐见辰。他看起来精神极差，眯着两只眼睛随时都像是要睡着的样子，说话更是含混不清，十足一个行将就木老头子的模样。
  辰打心里是信任这位老人的，最重要的原因是，这位老人是阿妮娅的爷爷。可这次的会面令辰很失望，坐在他面前恭恭敬敬回话的老人让他一点也找不到幼年记忆之中的影子。一个掌控着偌大亚塔喀琉斯的人就算是上了年纪也不该是如此人畜无害的平庸像，就像是在郊外随时可能在路边遇到的那种坐在院门口晒太阳的老头，眯着眼睛让人看不明白究竟是睡着了还是醒着。亚塔喀琉斯家族屹立北羽百年不倒，它的主人哪怕等死的时候，该有的样子也会与众不同。但他在辰面前就是展现出了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模样，不管是他该知道的，还是他不该知道的。
  很快结束了会面，辰送走这位不知道是真糊涂还是在装糊涂的大公后，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门口放了三名天纹授，谁也不准进来。
  他在自己面前摆了一张地图。这张地图原本挂在总督府正堂一侧的墙上，详细绘着整个北羽的山川河流，道路城市，是最精细的北羽地图。地图最北面弯弯曲曲的一条线代表着极北那片无边无尽的林海。在靠中间的地方这条线往北凹进去一块，在这里绘着的那个大大的代表城市的符号，就是现在他所在的北羽末予城。
  三面林海和它保持着距离包围着它，只有一面连接着身后的北羽土地。
  原本辰以为，在那一面会找到北羽不见了的那些军队。
  北羽如今依然有近百万大军不知所踪。他们在位在末予城中的鹰眼卫基地被摧毁之后悄然转移，在鹰眼卫重新组织起力量之前完全失去了踪迹。随着辰自皇都启程往北羽来，原本散布在整个帝国各处的鹰眼卫也逐渐往北羽集中。鹰眼卫动用了能调动的全部力量，从末予城周围开始细细地把帝国沿着极北之森边缘一带犁了一边，以他们的本事不要说近百万的军队，即使只是某个特定的人也该找到了。可是很多天过去了，每天递到辰手中的报告一直写着代表一无所获的词句。
  唯一可能的解释，他们一直都不在辰需要担心的位置。
  辰原本以为，这百万人隐藏起来的目的应该是选择合适的时机冲击极北之森，因为即使圣辉骑士团全数在此，也不足以防御如此漫长的森林边界。他动用了所有鹰眼卫，想要在这种情况实际发生之前确定北羽大军位置，进行重点防御。当然他们真就全撒开在漫长的森林边界上往里冲，辰也没什么办法，这一招近似于无赖，他只能祈祷对手发发慈悲。但现在，确切的消息证明北羽大军根本不在这森林附近。
  鹰眼卫已经自北向南搜索了小半个北羽，甚至深入联邦境内不短的距离。如果这样依然没能发现任何痕迹，那么这几十万大军的位置就只能是……
  辰再画了一条线，贴着北羽的南部。从这些地方再往南就不再是北羽的疆域，而是西翎或者东翎。
  一些看起来辰完全不需要要担心的地方。事实上如果早一点知道这几十万大军是在这些位置的话辰早就可以完完全全把心放到肚子里，因为这些人的位置不会对他之后要做的事情造成哪怕一丝一毫的影响。
  可问题是，他们不该在那些地方。因为如果他们在那些地方，一切发生在北羽的事情都将毫无意义。
  作为博弈的一方，从来不该小看自己的对手，不能把自己的对手当成低能儿，否则其实某种意义上也是对自己智商的贬低。
  而圣，他如今能够确定的对手，虽然从小以来两个人都很合不来，但即使是辰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这个哥哥是个极出色的人。如此才华横溢的人已经采取了行动，重伤了北羽的实际控制者，也是两个人的父亲，让整个北羽几十万大军消失，令整个北羽陷入混乱，他做了这么多，动用了这么多的资源，暴露了整个潜藏在北羽之中，已经世世代代经营了上千年的势力，甚至搭进去一个身手不亚于毕宁大公，在整个隐藏势力之中地位数一数二的叔祖，不可能是为了让几十万北羽大军和辰捉迷藏。
  北羽轰轰烈烈热热闹闹闹了几个月，但当前看不到任何成果，也看不到有取得任何成果的趋势。数十万北羽大军神秘失踪，看起来也只是浪费了鹰眼卫的一些时间而已罢了。
  直到这个时候辰终于想明白了。既然在北羽的一切都毫无意义，那么圣从一开始的目标，就不在北羽。
  怪不得他直到这个时候，依然留在东翎。
  皇都海边一向是没什么人的。
  虽然有着不输于这个世界上任何海港的优良港湾，但是因为神都的存在，皇都之外一向禁海。
  不要说海运，连小渔船也是不许出海的。帝国法令对此规定很严，初次被抓住视情节会被判五年以上十年以下徒刑，如果再犯就会被关到死。
  无期徒刑在很多情况下是有减刑空间的，但帝国立国至今，因为违反皇都禁海令而被判处无期徒刑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从监狱里走出来。这里面甚至包括了两名皇子。
  而海港很好，很多时候意味着海滩没什么意思。皇都旁的海岸线多山崖，大都不平坦，没有什么适合嬉戏游玩的沙滩。来这海边最多看看海，感慨下海洋的广阔伟大，再然后也没什么意思，毕竟一眼望过去都差不多，而且这一眼就能看全了，不需要看第二眼。
  神廷海军林林总总加到一块规模不算小，但是却并非一个独立的军种，而是隶属于沿海各城市的城卫，主要对手是海盗，这些对手一般也就几条破船，船上几个破人，每人拿把破剑，个别拿把破刀。帝国和联邦敌对数千年，陆地上打了无数场，但还真是没打过海战。原因很简单，陆地上的城市因为有城防魔法阵可以保护土石所制的城墙没法被被一波魔法拆完，可是打船，一打一个准。
  对于魔法师的破坏力来说木质——甚至铁质的船只太过于脆弱了些，一波海战，船上的魔法师很容易就能破坏敌人的船，却很难保住自己的船，堆积船上魔法师的数量是有用的，但同时意味着一旦船沉，一船的魔法师也就沉到海里去了。这么些年来这个平衡一直没能被找到，所以双方很有默契地放弃了海战，也同时在作战时尽量减少物资运输对于海运的依赖程度，以免被对方埋伏到影响整个整个战事走向。
  海运相对于陆路来说优势还是很大的，但军用物资通过海运途径进行运送大多还是在不打仗的时候，而且运送的也是那种数量巨大但是价值不高的物资，重要且精贵的物资依然要靠陆上运送。一到战时，军事上的海运基本就停止了，因为两边海军都会在这时候四处游荡，遇到运输船就打，而互相间碰面的时候就会很默契地保持克制，互相礼节性地打个招呼之后返航。
  相对应的，民间贸易往来，海运是占比极大的一种方式，运量大，而且便宜。
  帝国历3015年12月16日凌晨，天还黑着，第一班自沉银城出发的巡查船队拔锚起航，他们将向北穿过吉华江的入海口，在皇都近海进行为期六个小时左右的巡航。巡航的目的是缉拿违反禁海令出海的船只，尽管这样的现象现在已经几乎不怎么见了。
  除了自沉银城出发的每天四班的巡航船队，皇都羽翎卫也有特设的戒海镇，负责在海岸沿线巡逻，缉拿违法船只。两方合作双管齐下，绝大多数违禁出海的船只都会被抓住。
  这一天清晨大雾，海上能见度不高。船队魔法师的魔法虽然能够驱散迷雾，但是范围很有限，对于海面上这种程度的雾气没什么意义，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风王那样的瞳阵。但这种大雾天气在海上也算常见，不会带来很大的影响，最多只会让这趟巡逻花费的时间比预计的长一些。
  船上都是些老水手，行船技术娴熟，更恶劣的天气也遇到过，所以整支船队不受什么影响地继续前进。
  这支船队的指挥官名叫归秦，沉银城城卫指挥使司海防镇第二巡逻舰队队正，长骑士衔。她已经三十多岁，年轻时修习魔法最后却没能成为正式的魔法师，后来参军，因为出生在海边，水性好，对船只也熟悉，就进入了海军。
  海军配属的魔法师要求比陆军要更加严格一点，陆军魔法师的主要战斗手段是魔纹手套，依据陆军的标准，修习魔法到十一小节就可以满足使用魔纹手套进行持续战斗的需要。一个正式魔法师和一个只修习到十一小节的魔法师，在使用魔纹手套进行作战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显著的区别，只是正式魔法师会在魔法应用上更加有经验。但是在海上是不同的。海上的魔法师战斗主要目标并不是对方船上的人，而是对方的船。破坏掉一条船基本就等于杀光了这条船上的人，而前者难度更低。这种战斗之中魔纹手套更多只是自卫工具，或者在接舷战之中突袭用，而对于对方船只的攻击还是要依靠需要吟唱的高杀伤魔法。一个能吟唱二十八小节魔法的魔法师和一个只能吟唱二十小节魔法的魔法师在海上的作战力根本不可相提并论。
  但归秦有一个优势，虽然她没能最后通过考核成为一名正式魔法师，但她一直修习到了二十七小节，只差着最后一步而已。而海上反正也不会发生什么大战，二十七小节和二十八小节在对付连魔法师都没有的海盗的时候效果是一致的。这样她才能在军中获得空间，不断晋升，不过她的晋升也大概到头了。
  无论在陆军还是在海军之中，都有一条正式的规定，武职官按资历升迁，循骑士一级要求必须是正式的魔法师。所以除非有什么机会立什么大功，她这辈子最多也只能挂长骑士衔，在现在的位子上再熬十几二十年，然后升到副镇都统退休。当然如果有机会的话也许能调到指挥使司军议处，最后以循骑士的身份退役。
  至于立功，别逗了，陆上如今帝国和联邦都不打了，更别说海上。
  两个小时之后，他们接近吉华江入海口。这段路程平时只需要一个小时。吉华江是帝国最大的河流，水量大，水流平缓，依靠吉华江进行的河运很是繁荣，但是如果想要出海，就不得不先在沉银城靠岸，卸船，运到沉银城海港重新出海。某些意义上说，沉银城的繁荣，很有一部分是因为此。
  吉华江的入海口被两座高山夹着，很狭窄，所以水流很急，虽然不是完全没法行船，但要冒着风险，而且过大的船极容易翻掉。海军的巡逻船队本来是贴近海岸线航行的，在靠近入海口的时候则需要改变航向，绕过这里急促的入海水流。这个时候雾气消散了些。还不到太阳升起的时候，东边的海平面开始泛白。
  船队中突然响起警报，桅杆上负责瞭望的士兵发出信号，右侧有船队靠近。归秦冲到船侧，穿过雾气隐隐约约能够看到一片船影。
  多年海上积累的作战经验让她保持了镇静，尽管在皇都海域遭遇不明大型舰队这件事本身还是令她十分震惊。她一面派出小船分别往沉银城方向和皇都方向告警，一面下达作战指令。——但是很明显她其实并不需要这么费劲，在她所率领的船队还没有展开阵形的时候，第一波法术攻击已经降临，然后是第二波，第三波。三波法术之后，这里就只剩下些漂浮着的残骸。
  那支神秘的船队根本没停，以极快的速度经过继续朝皇都海岸而去。它们统一被漆成了单色，整支船队之中只能看到两种颜色，纯白，还有赤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