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件心爱的玩具，被他自己亲手毁掉了。查尓兹想哭。
  但他只是说，真扫兴，就离席了。又在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绕了一圈又返回来，往盘子里堆了高高的一堆肉，端了再走。路过阿狄丽娜的时候，顺手拎起她，夹在腋下。
  他一个人来到了北面高高的山岗上，来到一排坟包前。这段时间死了好多人啊，有些人会被掩埋，有些人会被抛尸深渊。他的队伍都是无亲无故的漂泊者，随着组织的分分合合飘飘荡荡，轮到他手里，都只剩下孤身一人。
  那些紧密团结的团队，要么就没有和他们遇见，要么就被全灭。有了牵绊的人全都那么傻，一个一个地前来送死，不是为了同伴而牺牲，就是离了同伴不肯独活。
  查尓兹遇见过很多的复仇者，但让他如此难堪的女人还是第一个。她是如何在改造人的眼皮底下隐匿行踪这么长时间呢？
  查尓兹，本来只想要挫折一下她的傲气，没想到这女人竟如此脆弱！她身上还有那么多的谜有待解开，还有那么多的问题，想要问她，却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
  查尓兹将她裹着蓝色被罩的尸首平放在星光下，盘腿坐在她的身旁，一边啃着肉，一边试图进行思考。他的食量很大，就像《海贼王》里的路飞一样，全队五分之一的口粮都是他消耗的。
  但他已经很久，不能像一个精干的中情局特工那样进行思考了。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就像一团糨糊，想不起任何线索，也不能形成任何印象。他只知道自己在吃，在看，眼前有一句尸体，头脑却宕机了——而他也知道自己宕机了，他不喜欢这样，他还清楚地记得从前的自己。
  烦躁地把肉扔回盘子里，查尓兹垂下脑袋，深深地懊恼自己。他叹了一口气，伸手揭开被罩，开始查看这具尸体。
  她真的好瘦啊，脸颊凹陷，颧骨尖锐得就像国际超模，浑身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一只手拎起她的时候，就觉得在拎一串竹风铃，风一吹还会叮咚作响。
  她双眼空洞，冰绿色的眼睛，颜色很浅，略微偏黄，就像半透明的猫眼石。她的眼眶松弛红肿，眼皮薄得跟纸片一般，这些日子她每天都以泪洗面吧？不管杀多少人，也没能复活她的家人，不是吗？凝固在脸上的凄凉的微笑，似乎死亡才给她带来一点欣慰。
  查尓兹轻轻合上她的双眼，无可抑制地抽泣起来。只有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死人，没人看见所向披靡的改造人独自无助的样子。
  死者嘴角、发辫和身后的床单，沾染着粘稠的粉红色浆液，这是阿狄丽娜呕出的和血的食物残渣。右肩锁关节、右肋骨下缘和左髂骨翼上缘有深紫色淤血肿块和骨骼变形，浑身青一块紫一块，其中以腰部两侧最为密集，挫伤层层叠叠；腕部两道明显的乌青，表皮擦伤，可见翻卷的白色角质层和斑斑血痕。右上腹肿胀，可能体腔内有积液存在……
  我做了什么……
  还有严重撕裂的下体……
  我做了什么！
  查尓兹狠狠捶了自己几下，用力咬紧自己的拳头，呼吸、呼吸、呼吸！他喘不过气来！他像一头害怕的狗呜呜悲鸣，拼命克制着不要大声哭出来。
  为什么我就是不能控制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我是个变态？为什么我管不住自己？为什么！！！
  他想起从前在中情局的时候，空手道教官绔田先生曾对他说，习武之道，在正身修心，“你现在学的，若仅仅当成杀人技法，就入了歪道，永远成不了大器。”
  “还请绔田先生不吝赐教！”特训学员沃伦·查尓兹鞠躬行礼，恭敬地请求教官指点。
  “你只可以有杀意，却不可以有杀心。不要执着于招式的外形，迷失在‘杀’的途中，而要时刻保持本心。记住，是你控制着杀招，却不要让‘杀’字占据你这里。”绔田先生用手指点了点沃伦的眉心。
  对不起，绔田先生！
  查尓兹跪着，抽噎着，摇晃着，满面通红，青筋暴突。
  我迷失在途中了！我管不住自己！我丢掉了我的心，再也回不来了！
  这些年我一直在杀人，我杀了很多人……我停不下来……我没法停下来！
  绔田先生，你只告诫我不要迷失本心，却没告诉我万一丢了怎么找回来。为什么你不告诉我？是不是……一旦丢了就回不来了呢？谁能告诉我？……谁能救救我？
  救救我……救救我，神啊！……救救我……我自己做不到……我做不到……
  在满天星星的注视下，查尓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小心将阿狄丽娜的尸体包裹严实，抱在怀里悔恨地哭泣。他这样哭了一会儿，又抱着这包蓝色的尸囊站起身，纵身跃下悬崖。
  落下了一段距离，他的脚触到了岩壁，就顺着陡峭的崖壁奔跑而下。在下面，他在碎石间找到了支离破碎的一家人，他将每一具尸首都整理了一番，让四个人平静地躺在一起，垂首默哀了一阵。然后他捡来碎石，一块一块放在他们身上，将他们完全掩埋。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又回到山崖顶上，望着星空，默默地把盘子里剩下的肉，连带上面的蚂蚁，都吃完。
  然后他就回屋睡觉去了。大家还没就寝，他也不管，直接从窗户进了自己的屋子，把脏盘子往桌上一丢。看到那张大床去掉了蔚蓝色的被罩，露出了灰蓝三色拼布的柔软被面，上面还有几处明显的暗色污渍，不禁又悲上心头。
  他刚想扑上床，把脸深深埋在被子里，却听见隔壁有人在动钢琴。
  他腾地转身上走廊，猛地推开隔壁的房门。
  只见利百加正在掀起琴谱的一个角，见状惊慌地丢下，放在琴键上的手一抖，钢琴发出“嗡”的一声。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您在睡觉……”利百加慌忙解释道。
  “你会弹钢琴？”查尓兹问。
  “哦不，不会！”利百加连忙摇手。
  “你会看谱？”查尓兹问。
  “呃，会一点。”
  “那你马上学，练完了弹给我听。”查尓兹命令道。
  “啊？”利百加惊讶极了，但她不敢说什么，哆哆嗦嗦地打开一本翻了翻，又打开一本翻了翻。她有些犹豫不决，钢琴她一点也不会，难的曲子她肯定弹不了，太简单的曲子又怕查尓兹不满意，这种性命攸关的事情实在伤脑筋。
  但查尓兹还把着门在看她，她只好硬着头皮拿起一本《约翰·汤普森现代钢琴教程》，翻开，坐在破烂的琴键前，试着按出开篇曲目《音苑》。本来看着音符简单，脑子里能自然浮现出旋律，她以为只需担心查尓兹会不会嫌弃这曲子单调，但双手各自弹一个旋律的难度大大超出她的预料。
  磕磕绊绊了一会儿，她只好老老实实从分手练起，一边练，一边还忐忑不安地瞟着门口阴森森的查尓兹。
  终于，她按捺不住了，说：“查尓兹船长，我从未学过钢琴，现在从零开始恐怕要好长时间才能弹出一首曲子。或许您应该考虑其他人选。”
  “哟呵，这年头弹琴的都死光了，还有谁会弹这玩意儿？”查尓兹白眼一翻说。
  “亚当会。”利百加说着，咬起了嘴唇。
  查尓兹盯着她，走进了房间：“亚当？鸡窝里那个？半死不活的小子？”
  “是的，就是他。他是荒野游魂的主音吉他手，他会好几种乐器。”说这句话的时候，利百加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反而不再紧张，整个人出奇地沉稳。
  查尓兹悠悠走到利百加身边，捏起她的下巴，将她从座位上提起来，对着她的脸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搞什么名堂，还想着报仇对不对？‘快点好起来，杀光他们’~呵呵！你们说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个动作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你不觉得搞笑吗？”
  “呵呵，”利百加也笑了，还是忍俊不禁的那种，有感而发，一点也不作伪，“我当然知道这是个笑话，也就那个傻瓜当真。”
  “那小子已经废了，即使他以前很厉害，但他已经没法弹琴了，连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都是个问题。”查尓兹说，“你做的这些事根本就没有意义。”
  利百加知道，查尓兹指的是自己私下和罗尔夫交易换草药的事情。
  “只要有一点希望，我就会坚持到底。”利百加说。
  “一点希望？呵呵，”查尓兹松开她，轻蔑地说，“罗尔夫根本就是在耍你！那些草药都是他在附近胡乱抓一把的野草，恐怕他自己都认不全名字！这个傻小子之所以还能活到现在，纯粹是安慰剂作用！他的伤一直只靠自身的恢复能力，你是治不好他的，罗尔夫那头狗熊更不行！他不过是记住了几个药方，认得几种草而已，根本就不是什么医生。稍微装模作样就骗倒你们了，真是没救了！”
  利百加怔住了，难以置信地盯着查尓兹：“你知道他是假医生，为什么不告诉大家？”
  “为什么要我告诉？”查尓兹满不在乎地一摊手，“这种水平的伎俩都看不出来，是你们自己笨，笨死了活该！反正也碍不着我什么事。”
  利百加低着头，咬紧了下唇，泪水噙满了眼眶，她拼命不让它们落下，不愿意查尓兹看到她的眼泪。他不配看见。
  “今天太晚了就算了，从明天起，你就不用干活了，从早晨一起床就开始练琴，晚上我要听你弹出东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