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帝心莫测
作者:
芊尘袅 更新:2021-01-12 22:50 字数:4686
京城。
入夜渐微凉,昭阳宫飞檐四角的金琉璃外熠熠生辉,盘着金龙图腾的房顶威仪霸气更胜白天。
殿内御书房里烛火通明亮如白昼,正值春秋鼎盛年华的帝王居高临下,睥睨白玉阶下垂首而立的众人。为首是三皇子宇文景、六皇子宇文晋和盛亲王宇文昊淙,往后是朝廷肱骨大臣,譬如上官丞相、兵部尚书蔡荃、吏部尚书罗震等,另有回京不久的苏州郡守戴鑫也在。
“启禀陛下,先前威远侯府大公子和平宁郡主闹出不雅风闻,惹得满城风雨有辱伦理纲常,老臣恳请陛下小惩大诫以全礼法。”上官丞相乃是当朝大儒,极重礼法,先前春熙楼闹出的风波着实骇人听闻,他作为文官之首奏请皇帝惩罚威远侯和熘西王治家不严也无可厚非。其实这段时间陆续有御史弹劾他们,只不过皇帝态度模糊,迟迟未公开斥责。
“些许小事丞相莫再揪着不放,听说威远侯府已请官媒前往下聘。父皇日理万机,区区两个臣子的私家事无需再让父皇操劳。”近来春风得意的宇文景徐徐张口,眉眼露出些许忧色,“何况眼下关于太子的流言风声已盖过其余。”
无论在何地何时,想让流言蜚语消失的最快方式不是澄清,而是传出另一个更惊人的流言转移注意力。
众人心知肚明,皇帝今日传召为的就是远在苏州的太子。
“你们可查明是谁故意用恶言中伤太子?”皇帝悠悠问道。
底下诸人各自对视几眼,不约而同选择沉默。哪里需要查明?故意散播流言的官吏皆是平日向皇长子宇文程投诚的人,宇文程又向来跟太子不对付,前因后果联系在一起可想而知。论辈分和尊崇自然属天子亲弟盛亲王爷,可惜这只老狐狸垂首默然,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作态。上官丞相等人是臣子,不便直言皇子间争斗,故而也选择沉默。三皇子宇文景一向和宇文程兄弟交好,此刻满面忧虑踌躇不已。
宇文昊天冷眼扫视底下这群一个比一个精明的家伙,他们这是在等待他这个天子先表决态度。看他的心偏袒哪一方,就决定接下来他们如何回禀。
最先沉不住气开口的是宇文晋,虽说皇家子女早慧,少年人城府浅些也是意料之中:“禀父皇,是大皇兄指使人放出恶语诽谤太子皇兄‘好大喜功’‘贪功冒进’‘图谋不轨’等不实言论,同时儿臣揣测前几日太子皇兄在苏州郡巡街时遇刺也与大皇兄相关。否则他和底下臣僚怎会未卜先知?”
话音未落,兵权在握于朝野举足轻重的蔡荃陡然反驳道:“六殿下此言有待斟酌,臣不赞同。大皇子自从遇刺以来一直安于府内习文练武,可谓两耳不闻窗外事,从前虽然做事欠妥如今却已改过自新。那些仿佛提前预知的流言传得蹊跷,臣认为是有心人故意设局坑害大皇子,分明像祸水东引之计!”
蔡荃说罢别有深意地看了宇文晋一眼,他口中的“有心人”似有意无意指向近日东山再起的萧太后。
金銮龙椅上的宇文昊天逐渐舒开眉宇,蔡荃一心想将女儿嫁进东宫,多次上奏直言女儿倾慕宇文晔久矣。这份不顾世俗眼光的勇气,很令宇文昊天赞许,尽管每次都将话题岔开,但未曾说过不允。反之蔡荃府邸与大皇子府毗邻,俩人私交还算不错,方才他帮宇文程开脱也在情理之中。此人奸滑不逊于威远侯姚乾,否则也不敢两边下注?不过只要他的心不往萧氏那边偏颇,皇帝也不在乎旁的细枝末节。
“蔡爱卿言之有理。”宇文昊天洞悉世事的龙目闪了闪,“朕也相信大皇子已经改过自新,毕竟没有哪个蠢人会设这种蠢局!”
事实上他心中很明朗,此事绝对是宇文程所为,包括先前在宇文晔赴苏途中遭遇的两次行刺。百姓眼中儿子们手心手背都是肉,在皇帝看来另有番考量。太子登基前确实需要有一两个对手时刻警醒他,既保证他不懈于朝政,这种危机感也会令他无暇分心。前朝有太子因为无所顾忌而弑父篡位,宇文昊天以史明鉴心有余悸,所以他再不喜无德无能的宇文程,还是留着以其来制衡太子。
宇文晋显然没料到皇帝会袒护宇文程,不禁嘴角抽了抽,上前几步拱手作揖:“父皇,儿臣有话想说。”
“讲。”
“近来除却这桩流言,还有些人胡乱嚼舌根称皇祖母东山再起祸乱宫廷,儿臣听了恼火不已。皇祖母搬回慈宁宫本是件好事,何来祸乱宫闱之说?儿臣请求父皇严查严惩,皇家威严岂容人再而三践踏侮辱!”宇文晋说得激动蓬勃,尚有几分稚嫩的脸孔上怒意并不作伪。
宇文昊天面色变幻不定,跳跃的烛火在他深沉的脸孔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阴。那双深幽冷静的龙目,浮现出前所未有的阴鸷。
这究竟是他的儿子还是萧家的儿子?
就因为宇文晋的生母姓萧,萧太后便愿意扶持他为新帝?呵,那个老妖婆的野心分明是掌控朝廷,然后颠覆天玺朝的朝纲!否则她当皇太后和太皇太后有何区别?哪个皇孙将来继位又有何关系?
说到底抛开嫡庶身份,单论文韬武略宇文晔也是皇子中当之无愧的翘楚,日后登基不可能被谁玩弄于鼓掌。而宇文晋年纪尚小,又出自萧家女的肚皮,相比较来说很容易变成萧太后的傀儡。
罗震看穿皇帝眼中的阴寒,他是连大皇子都当面开罪过的人,眼下又何惧驳宇文晋的话?连忙顺着皇帝的心意说:“太后久居佛堂,天下人皆以为她将在宁安堂安度晚年,此番忽然要求搬回慈宁宫,事发突然令人匪夷所思,宫内宫外有些闲话也在所难免。”
这两天有人拿着萧太后骤然搬回慈宁宫的事大做文章,铺天盖地来势汹汹,直言当朝太后年轻时干政弄权,如今更是意欲上挟持天子掌朝堂,下夺皇后内宫大权。
宇文昊天听了暗中窃喜,但他毕竟没跟嫡母撕破脸,这些年暗中斗法各有输赢。眼下事关萧太后和皇室颜面,他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
宇文晋气得脸色泛白,言语间咄咄逼人:“罗尚书此言差矣,皇祖母是一朝太后娘娘,位分最尊辈分最长,岂容底下臣民妄加评说?再者皇祖母尽心尽力扶持两朝天子,怎能被人泼上此等图谋不轨祸乱朝纲的脏水!”
他虽年少却不傻,他生母位卑言轻不得宠,至今只是不值一提的嫔位,他上面还有好几个兄长,如果不依靠萧太后,他离皇位的距离简直遥隔山海。身为皇子,谁无夺嫡野心?谁甘愿生来就臣服于自己兄弟脚下?
宇文昊天浓眉再度皱起,龙目炯炯地望向沉默的盛亲王,似诚心询问道:“皇弟以为朕该下旨严查,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宇文昊淙虽然因病请辞闲散在家多年,威望却不减,皇帝信赖倚仗他,遇上各种棘手事情还是习惯性召他前来共议,譬如今天。
“回皇兄话,萧侍郎虽远赴浙州赈灾,然天公不作美,水患灾情日益严重。漠北战事刚了,前几日西京又传来消息说安国人扰乱我朝边疆安宁。臣弟以为闲言碎语不值皇兄您挂心伤神,当务之急是攘外安内,以保四海太平。”若说体察上意的本领,宇文昊淙堪称典范。皇帝若真想尽快平息流言,早已命人严惩不贷,何须在此犹豫不决?无非是担心态度过于冷漠被人说成不孝太后,有损英明。那么他方才这席话便是告诉众人,眼下国情当前,皇帝不是不顾萧太后体面,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费神。
宇文景忙不迭附和,侃侃往下说:“王叔所言极对。苏州郡衙一连死了近十位官吏,太子当街遇刺,官府威势被江湖帮派碾压践踏。浙州水灾危机,朝廷下派的赈灾钱粮也只能管一时温饱,萧侍郎动员当地大户捐粮救灾,结果收效甚微。”
“苏州郡空缺官吏填补问题,白沐莞倒是给朕上了道折子。”想起奏折上大胆不讳的内容,宇文昊天反而有了一丝笑意,“朕会酌情批复,此事不用你们再议。反正近日有太子坐镇,朕放心得很。”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又一齐应是。
苏州郡官吏死了这么多,按理说急需下派官员填补,可是皇帝却不焦不急。即便连盛亲王和宇文景也琢磨不透帝心用意!就像是先前“逃回”京城,人人喊杀的苏州郡守,未尝想皇帝不仅不罚他,还命他住进宫里听候发落。此时站在诸人后面的戴鑫不卑不亢,修长的身影折射下一道阴影。
见皇帝不愿再议苏州的事,蔡荃颇有眼色的转了话题:“启禀陛下,安国与我朝互市通商十载相安无事,此乃陛下仁义贤德,不愿边关战乱百姓流离,否则像那等蝼蚁小国原该一举歼灭再扩我朝版图。”
漠北乃是天玺朝最不太平的边疆地界,常年跟北陵国开战,仅次于漠北的边塞要地当属西京。三十年前贺王通敌叛国,所谓他通的敌国便是与西京临界的安国。安国地小人稀,因为常年缺乏水源,百姓生活困顿。从前朝开始为争夺水源,发生了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战争,直到十年前宇文昊天接受安国使臣送来的文书,两国休战讲和,从此互市通商用止干戈。
“前几十年西京百姓屡遭战乱流离失所,朕是顾念自己的子民,再者咱们泱泱大国不屑跟安国一般见识,这才签下盟书休战。如今他们再度不安分起来,朕焉能再忍让?”说着宇文昊天冷哼一声,杀意毕露,“往后不必顾及什么盟约,再有安国人敢捣乱作祟,格杀勿论!”
众人闻之齐齐应下。
高座上的天子绝非文懦之人,相反他尚是皇子时便多次领兵出征功勋显著,当年他也亲自跟安国兵马交过手。对于安国那等靠地势险要苟存于世的小国,他还从不搁在眼底。
上官丞相忽然启齿补充道:“禀陛下,老臣听闻安国国主年迈病重,其膝下三子各个摩拳擦掌,其中以二王子拥兵自重一呼百应,如今二王子蠢蠢欲动便是想取下我朝西京回去邀功。”
宇文昊天在听见安国国主病重时,眼里杀意缓慢散去,紧接着流露复杂的情绪。似快意,似失望,又似惋惜。
末了,他大手一挥:“戴鑫留下,其余人先散了。”
只听一阵衣袖摩擦的窸窣声,众人已依礼退下。再抬眼时,空荡荡的大殿内只剩戴鑫一人。
宇文昊天起身走下金阶,对着身穿四品朝服的戴鑫,幽幽喊出两个字:“阿鑫。”
戴鑫先是一怔,旋即定定神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朕想去练剑,阿鑫陪朕过上几招可好?”俯视众生的九五之尊,此刻竟用商量的口气问戴鑫。
戴鑫连忙应下。
紧接着宇文昊天亲自取出束之高阁已久的剑匣子,小心翼翼地拿出两把封存已久的宝剑。剑身玄铁而铸,透着幽幽寒光,剑柄分别为白虎和金蟒图案。白虎柄刻着“天”字,金蟒柄刻着“鹤”字。
金蟒乃是储君才可用的图腾,先帝将金蟒宝剑赐给贺王,足可见用意。倘若没有那场阴谋陷害,如今端坐在龙椅上的人肯定不会是他宇文昊天。而他兴许也会恪尽臣弟本分,如幼时追随贺王脚步那样,执剑天涯守护兄长的江山。
看着近在咫尺也恍如隔世的宝剑,戴鑫眸光一震,忙不迭掀衣跪地,惶恐道:“陛下恕罪,臣不敢!此剑为先帝分别赐给陛下和……贺王的遗物,意义深远,臣万死不敢接剑。”
宇文昊天盯着虽至中年仍然气度斐然不减英姿的戴鑫,沉默片刻不恼反笑:“你这些年为一方郡守多了文人气息,方才终于找回几分武将气魄。”
“臣只愿追随陛下,不在乎文官或是武将的身份。”戴鑫一字一顿地说。
宇文昊天愈发挑起嘴角:“这话你当年说过。”
正因为戴鑫当年这句话,这才命他褪去御前侍卫的铠甲,换上文人衣冠,从九品芝麻官做到一郡的郡守。亏得戴鑫争气又忠心,否则一个没有背景的人,纵然皇帝想提携也无从下手。
“罢了,今夜你用这把,朕拿兄长当年的宝剑。陪朕去御花园宣泄一番,拿出你的真本事,待会儿没有君臣。”
天子一言,驷马难追。戴鑫只得恭恭敬敬领受。
宇文昊天没带侍卫,连高瞻也未随驾伺候,只携戴鑫一人前往御花园。
夜深人静之处,风声飒飒,吹起他明黄色的衣袂在夜色中飞舞。
戴鑫压低嗓音,眼中涌起激动情绪:“陛下今夜利剑出鞘,可是决心和害死贺王的人一绝死战?”
宇文昊天一声不吭,右手微动,宝剑已直挺挺挥去。
剑光一闪,已至戴鑫眼前,戴鑫连忙后翻躲闪开,长剑悄无声息地从腋下刺出。宇文昊天翻剑格挡,两剑相交,发出清脆声响。
短短几招交锋,戴鑫似有若无落败于真龙天子。
宇文昊天却并不愉悦:“阿鑫,你别再藏掖着!想当年朕从没赢过你!”
戴鑫讪笑着应道:“陛下宝刀未老剑术精进,臣这些年偷闲度日,自是再难赢过陛下。”
“朕不信。”说罢,宇文昊天再度挥剑出招。
自贺王离世,戴鑫褪下武服再也不曾练剑,今夜全凭年轻时出众的武艺功底。即使有把握能赢,他也不敢冒犯。帝心难测,彼此虽相识相知于年少,到如今他亦不敢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