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清明烟雨
作者:斯念你的星      更新:2021-01-11 21:15      字数:5377
  这位死后谥号为武的皇帝,一生中大多数时候都是真正的有英气勃发,天生拥有一种挥斥方遒的霸道,在他还未能成为那个真正的皇帝前,他的蛰伏就显得很是沉静,就犹如日出东方前的黑暗,无声无明。
  至于他为何在那位真正的国之大手前,仍保持有皇子真正的风度,可到了这位大周的春官面前,却是要做出一个官场和江湖双重雏儿的模样,自然是他这位即将高登皇位的鲁国公有他的精明。
  人间三月,还是个会叫做倒春寒的时节,少年一身洁白的貂裘迎着风雪在飒飒起声,少年身下是大巫卢予的漆黑乌鸦,身旁那个老态尽显的老人,嘴角嘿嘿的笑着,显然对于这个宇文泰的第四子有种发自内心的喜欢。
  少年也不管他是表面上的作态,还是打心里的和善,反正是自己的一板一眼间,从未有丝毫逾越规矩,这让老人有些悻悻然,抽了抽鼻子,右手凝出一诀,漫天的乌鸦在天际组成一道风墙,这场谁都明白的追杀的,反而没人在紧张。
  少年人笑着问道:“卢大人,冒昧问一句,您老如今的境界是不是已经到了大巫境。”
  大巫,上古的巫道起源于开天辟地的盘古大神,从古神身体中幻化出的上古祖巫有着真正能够移天动地的能力,后世的大巫,最有名的乃是巫氏一族,以巫为姓,曾就有巫族以神人练不死药的传说,到了卢家的巫道,多半没了通天彻地的能力,祭祀鬼神、通晓天地也就成了卢家人如今真正的吃饭手段。
  天下的太学忌酒中最是名盛的国子监忌酒便是卢家之人,可要想成为大巫,就算是如今的名头如日中天的卢家,也不可能说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老人摇头道:“鲁国公可高看老头我喽,老了,巫道纵然是修了一辈子,终究还是没能迈过那个坎呦。”,大巫就如同人间的第九、第十境,老人也没否认,轻笑道:“我也只是半只脚迈过了门槛,这辈子看来是没希望了。”
  少年牵动着嘴角笑了笑,思绪早就飞舞到花月夜楼阁上那个黑夜女子口中的言语中,第八境,如果第八境都不能杀了那人,那过些年可真没人能杀他了,那就让他更是必须死,虽然他很想亲手杀了他,他等得及,可这个世道等不住。
  老人沉声道:“公子不用担心,江陵那边来了很多消息,那小子也就是借着飞廉阁的名头,其实并没多少墨水。”说完,老人像是在展示什么一手抓住一只乌鸦,随手捏爆,乌鸦独有的一声惨叫之后,天空中歪歪扭扭组成了一条黑色的文字。
  中原的之地,从之前四大门阀衣冠南渡之后,像是五姓七家之列,才从中原的灰烬中又重新撑起了一个新的十大门阀,卢氏老人的脸上尤然的生出一股子毫气,什么四大门阀,什么君王不嫁,如今看来就只有一个又一个笑话,如今的国子门庭谁主沉浮,如今的儒道圣堂谁主风流,看今朝,数风流,唯我卢家一门,大巫、大儒如江中鲤鲫,数不胜数。
  对于老人的突生的豪气,少年望着那黑纹一笑,如今贵为国公的少年,闭目而想,想到那个已经死去的大冢宰,想到那个为人处事一丝不苟,从未在他面前有过笑颜的父亲,他的眉头紧皱,大哥周明帝曾在朝堂上赞叹道:“此人不言,言必有中。”,他何尝又不是另一个宇文泰呢。
  十六岁就入主军中,尽管非是要从兵卒一步一步走起,可他从来就是那个长年无笑的宇文邕,冷冽的风被乌黑漫天的巫术遮挡,少年有些微微的苦意,从他出生,从他成人,从他成为边塞的大将军,又在那场漫天的烟火中真正见到了父亲的死去,他总觉得人生有些突兀的迷幻。为什么宇文宪就可以得了他的亲眼,为什么宇文直那个娘娘们们的傻子可以跟他那么亲近,在他身前那么的,无所畏惧。不论是在京都,还是在关外,惹了许多的祸事,也从未被他眼中的如刀光剑芒扫过一次,少年眉头不觉得有些紧皱,慢慢撑开眼,又慢慢闭上,鼻息间的气息,悠长又渐弱。
  **
  烟雨朦胧,天井下的少年终于能够真正看上几眼那木框中的奇珍异兽,因为这次他真的姓刘,他叫刘牧远,他又叫独孤罗,所以除了这豢龙的手段他可以学,飞廉的阁楼上还有一群为了他,千里而来的英雄好汉。
  持刀的杨家老汉还是那副有人欠了他钱没还的样子,可那人就真在他眼前,老汉不由的严厉起来,低声道:“你小子是不是缺心眼,这破玩意有什么好学的。”
  话才说完,只觉得是自己心里不吐不快,可给一旁的敦实汉子听着,这可圆滚滚的脸庞挤出了一副凶恶的表情。
  那个嘴里才抱怨完这位飞廉小公子的汉子,这会知道这跟自己比着脸厚实程度的少年,就是那个惹来万千风云的刘牧远,又在他的百般哀求中,心中满是欢喜,这事要说出去了,最是跟自己家里那位从来都看不起他的婆娘说了,他都能想到她是个什么样的表情。
  这会少年百无聊赖,正蹲在木框面前,就看着两人眼神中的你来我往,木框被轻轻撞开,一只青羽赤喙的小玩意,正叉着两只腿脚,大摇大摆的走出笼子,一眼便看到了那个汉子正跟人斗气,鲜红的细嘴慢慢打开,清脆声音传出,“死胖子,死胖子”。
  汉子被这玩意一声叫唤,吓得立马气势全无,瞪大了眼睛,仔细等着那只好看的鸟雀,少年伸出手臂,青羽鸟雀习惯性的跳跃两步,脚爪成勾握住他的手臂,嘴里嘿嘿笑道:“死胖子,死胖子。”
  自从这位汉子把自己嫁到了杨家,这句死胖子平日里听地不下百遍,死胖子自然是他家里那位冠上的名号,鸟雀名叫鹦鹉,没有别的用,就是能学话。这只鸟虽小,可要说年纪比他还要大,是他那位已经不知是身在何处的老爹送的,汉子无奈的叹息一声,直愣愣的走来,一把抓住那道青羽。被肥壮的大手握住,青鸟丝毫没有惊惧,反而是不屑的叫了一声,“死胖子。”
  一旁的提刀老汉脸色精彩,朝着刘牧远说道:“你看看,我就说这玩意有啥好学的。”
  敦实汉子撇了他一眼,轻轻的打开木框,将青羽鸟雀给丢了进去,关上门框才冷冷道:“也就是这货是我爹送我的,我将来也要送给我家那大胖小子的,没别的,就为了将来有人能陪他说说话。”
  豢龙氏,更准确来说是御龙刘氏,这家人的手段自然是御兽,在神龙大汉之后,天下的神龙真的就再难找着几个了,可神兽也有个高低之分,汉子的父亲并不是什么无名之辈,当年李家三兄弟在西蜀自建一国,他的父亲可是当时有名的宫廷御兽师,随着整座西蜀皇宫被人一并掀了,他的父亲可就再也没有了踪影。
  而他,一个兽官的儿子,自然在那场变故之后幸运的无人问津,陇山的千丈山川里自然就成了他的江湖,那只没有被人看上鹦鹉,就成了他唯一可以说话的好友,死胖子是他家里那位母老虎的口头禅,这个算是孤身一人,就半个身子嫁给杨家的汉子就差儿子也跟了婆娘姓,可在四下无人的的时候,那只鹦鹉会亲切的叫他小山。
  淅沥的江南烟雨,从天井的洞天处飘落而下,清明到了,汉子从来就不是个讨喜的角色,多半是因为他的嘴巴就没讲出个好话,只听见他没好气的说道:“这世道,我这清明没祖宗的浪荡子,多半啊,也没人来给我烧香,我就觉得吧,这货要是给了我那半天放不出一个响屁的小胖子,肯定比我这当爹的还难伺候这祖宗,想着我还挺高兴,至少那小胖子能跟我一样,有个物件时时挂念着也挺好,可惜的就是那小胖子跟我不一样,就是不怎么喜欢鼓捣这些祖宗,我这手段可真要是断了,可还真挺可惜。”
  淅沥的雨渐渐大了起来,从头顶的天穹滑落,更裹挟着一阵凄凉,老杨头怒极了汉子的一张破嘴,一脚踹翻了汉子,又恶狠狠的瞪了少年一眼,转身便离去了。
  飞廉阁的热闹,因为这场雨,因为这个不太吉利的日子,已经有几分冷清的气息,赵家嫡系子孙,愤怒的踢了一脚一旁的少年,嘴里骂道:“你小子把我顶出去就算了,还怎么地吃亏了?多大的人了还能跑来哭喽。”
  少年气笑了,湿滑的飞廉楼顶不适合他施展,也就放弃了给那小子一掌的想法,看似悲戚的脸上,挂满了江南的烟雨,仰着头,让那几道水珠从脸庞上滑落,冷冷的问道:“你说这世道。谁都可以死,谁也都会死,为什么他们会要来凑这个热闹?”
  赵恺笑道:“你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去,我们是飞廉阁,你就说说那些江湖人士的底细,我们能不知道吗?你爹就算是再怎么厉害,还能让整个江湖都要给你面子啊,我看他们不临阵反戈就算是天大的良心了,整个江陵城真想你不死的,就真的只有我们半个飞廉阁,若说我们是为了你死,也不全是,我们是为了还你一命,也有更多的是为了自己而死,君王死社稷,英雄死知己。”
  少年点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了。”
  赵恺怒骂道:“你不知道,你从来就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来告诉你,你不知道的,飞廉阁内来自真正来自荆湘之地的豪杰不到十位,更多的是江南的那些门阀,他们别说为了你,他们可能来这之前根本就不认识你这个人,根据阁内来的消息,他们是得了萧家那尊金刚菩萨的征召,这个江陵城也是时候翻一翻了,吴钱姚唐这四家占着茅坑不拉屎,也是活该,这就是萧家皇帝的阳谋,当然那些江南的豪杰更是能够靠着这一场混乱做了江陵城的主人,再者还能算上大周的一丝交情,何乐不为呢,你就是个幌子而已,没人真要为你而死,也没人会为你而死。”
  刘牧远叹息道:“可是啊,就算是如此,那我们飞廉阁的几百号人,就真的应该白白浪费性命吗?那些跟我这个外来户可能上辈子不认识这辈子也很可能不会认识的人,我,真是不习惯麻烦别人。”
  赵家少年迎着这一片雨幕突然笑了起来,站起身子,低头俯看着少年,笑道:“刘牧远,你就是个乡下农村里的破落户,你就是适合一个人躲回你的破村子,乡下的土鳖,你就应该死在哪块不知名的田里,我叶家军主可是选了你当她的夫君,你不争,谁来为她叶家争,你要到死都做一个老好人,那谁来为整个飞廉在这个乱世求一分活路,你就应该让那些人死在陇西,他们就是该死,就是可以为了你这么一个不重要的人去死,你,还真不配。”
  淅沥的雨被风吹动散落在斑驳着的黄土墙上,一个乌黑瘦弱的少年倚靠着墙角,蹒跚着走在雨幕中,他有些恼怒这个时节。如今就算是他真的很凄惨,比以前更像一个乞丐了,左手衣衫上,被撕扯掉落下的布片带着瘆人的猩红,半只被扭断的手臂,耷拉在空气中的几块皮肉,随着雨水不时滴落下乌黑的血水,那日的一场大败,在整个乞人群看来,都是这位小乞儿的失误,错误的判断了女子的强悍程度,致使江陵城的好手死伤大半。
  少年狠狠的踢了一脚路边的碎石,扯动着他身体的一丝疼痛,仅剩的那只手重重的擦去嘴角的雨水,城北的城隍庙内还有他的藏银,可惜被那女子毁去了大半的城隍庙,需要他一块石头一块石头中去翻找了。
  那个比他还该死的女童,比他更早的给人打死了,少年嘴角一笑,自顾自的笑道:“还挑了个挺好的时候,要我我也想死在这清明前后,就算是这天下人都来给老子上香了。”
  少年狠烈的将那半截手臂挥在墙上,嘴里骂道:“痛什么痛,老子不怕痛,在这么惹老子厌,老子连你一起给斩喽。”
  那半条胳膊原来只是被人给扭断,他不像那个女童,他有用得多,那些人便是不舍得真要他死,可要他付出些代价,又更适合他们这个身份,就不会丝毫留情。是少年自己厌烦了那只已经无用,却无时无刻要让他疼的死去活来的手臂麻烦,一个没什么人会去的城头,他在那用一颗锋利的石头,生生砸断了那半条被他称作废物的东西。
  大雨里,就只有那些在烟花巷的乞儿才能讨得到吃食,如今的城隍庙都没了,他就是真的无处可去了,沿着墙角的雨水,顺着石头边的水道慢慢滑入地下,他啐了一口口水,忽然往身后看去,没有看到任何人,他又脚步飞快,踏过几道水坑,瞬间缩进了一个巷弄,半柱香的时间,他都快要睡着了,忽然的眼睛睁开,拖着疲惫的身子,慢慢朝着城隍庙走去。
  当大周的四皇子一步踏下,身下的那群乌鸦哗啦啦四散而去,老人佝偻着身子,一身如夜般漆黑的大衣将他整个身子遮掩住,这是大周承运水德特有的服饰,黑色为上,又是大周祭官的老人,自然是黑种最正最严的乌黑。
  老人右手上一根弯弯曲曲的老木杖格外的显眼,与他身上的那片乌黑不同,这根道不明是何种树名的木杖上,泼洒着满身的暗红,木杖之外,一条比他的腰身还要粗大的金黄蟒蛇盘旋其上,可又不同于其他大蟒,蛇生四爪已经是真龙之像,又有让人诧异的一张人脸横生在蛇身之上,让人看着更是惊惧。
  老人伸长了脖子疑惑的说道:“这江陵的老城隍庙呢?破庙也有人敢拆吗?真是世风日下啊。”
  作为祭祀整片江陵土地的城隍庙,本就是老人的第一站,要是在这能够以巫召出当地的土地神,就可以知晓很多外人不知道的辛秘,老人还想着在少年面前露上一手,没想到居然是个这种光景。
  破财的石堆中一个身形摇晃的少年,踢动着脚下的一碎石,可惜石头有些大,他年纪大小,没有翻动,少年也不气馁,一路不成,又跳到另一处,开始翻找起来。
  尽心细神的专注,让他有些迷魂,当周身金黄蟒袍的宇文邕站在他身前的时候,他惊慌失措,倒退的几步却被一颗石头绊倒,没来得及感受手肘传来的疼痛,少年尖声问道:“你是谁?”
  没有丝毫回答,只见金身如火焰的少年蒸发了身前的雨水,一手印在脚下的碎石板上,烈火直接将巨大的石头融化,宇文邕轻笑道:“你在找这个东西?”
  见着他手中提着的那个泛黄的布袋子,少年眯起眼,又轻轻的点点头,少年随意的丢开,轻蔑的笑了一声,转过身子,对着城隍庙外的老人说道:“卢大人,是个小乞儿而已。”
  宇文邕转身正要走,少年匆忙的爬起身子,习惯性的用手左手撑在地上,可惜没有得到那分借力,才支起的身子又立马载倒回地面,锋利的碎石才碰到那断手的一处,满身撕裂的疼痛,让他精神如剥裂一般,少年满脸的痛苦,仍是颤抖的抽声道:“这位公子,还希望你别说出去,跟谁都别说在这见过我。
  宇文邕笑道:“就这么想活着吗?”
  少年点点头,眼角抽动眉头紧锁,疼痛让他眼神有些迷离,一手捡起那个布袋,对着少年摆出一个艰难的笑脸,一瘸一拐,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