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柴市(六)
作者:土木旗鼓      更新:2021-01-11 07:29      字数:3342
  此时监斩官已经就位,他看看天上的太阳,然后便向着行刑台上的文天祥高声问道:“文天祥,你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文天祥高声道:“文某临刑要留几句诗,取纸笔来!”监斩官听了便叫人送了纸笔到行刑台上,文天祥便接了踬墩为桌案,在上边奋笔疾书,一边高声朗读一边写下了两首七律长诗:
  昔年单舸走淮阳,万死逃生辅宋皇,
  天地不容兴社稷,邦家无主失忠良,
  神归嵩岳风雷变,气吐烟云草树荒,
  南望九原何处是?尘沙黯淡路茫茫。
  衣冠七载混毡裘,憔悴形容似楚囚,
  龙驭两宫崖岭月,貔貅万灶海门秋,
  天荒地老英雄丧,国破家亡事业休,
  唯有一腔忠烈气,碧空长共暮云愁。
  这两首虽然写的十分顺畅,但却并不是昨日写好的那两首,而是临时想着写出来的,文天祥一边写一边对自己说:“文天祥,你临危不乱,又过了一关!”写罢之后,文天祥掷笔在地,高声道:“我还有话要讲!”监斩官高声道:“有话就讲!”文天祥环顾四周道:“文天祥身为宋室之臣,有心扶社稷,无力挽狂澜,但文某对大宋的一片赤胆忠心,天日可鉴,俯仰无愧于天地,因此,文某要仰面朝天受刑!”监斩官一听便愣住了,他久在官场,也曾做过几次监斩官,但对文天祥今日这样的要求,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但想到临行时皇帝对自己说的“文天祥临刑有什么要求,可便宜行事,尽量满足他”的话,便问那刽子手道:“仰面受刑,你可能执行?”刽子手抱着刀向监斩官施礼道:“小人能执行!”监斩官道:“好,如此就准文天祥仰面受刑!时辰已到,行刑!”文天祥到了此时再无他言,面朝着南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拜了三拜,心中默念道:“大宋历代先帝、恩师、陆丞相、张大帅,文天祥可以见你们于地下了,我来了!”然后便起身来到了踬墩旁,俯身躺下,枕在踬墩上,把三绺长髯小心的梳拢到一旁,露出了咽喉,眼望长空,等着受刑,刽子手大步上了行刑台。
  监斩官拿起一支朱笔将写有文天祥名字的白牌一勾,抛到了地上然后高声道:“行刑!”刽子手一刀斩下,文天祥的一腔碧血便喷洒出来,而此时天上的那一片晴蓝却留在了他的眼中。
  斩刑已毕,忽然从远处风驰电掣的跑来一匹黑马,众百姓听到身后急促的马蹄声,立刻向两边避开,马上的一名怯薛高举一道圣旨不住地叫道:“刀下留人!刀下留人!”待到了监斩台前,那怯薛翻身下马跑到监斩官面前大声道:“圣上有旨,暂缓执行!”只是这一切早就晚了,不过这道圣旨本是就要晚的,忽必烈身为一国之君,为了大元的江山、社稷、民心并不想杀文天祥,但却是不能不杀,既然杀,就要把杀人的不良影响降到最小,这道迟来的圣旨就是要叫天下人都知道,皇帝终究有爱才之意,临刑之时还是改变了主意,只是晚了一步,围观的百姓们便真有人这样想,自然也有人把这曾意思都看透了。
  世骏等人亲眼看着文天祥就义,心中无不悲愤,想着自己的一班兄弟,为救文丞相,从广东一路跟到了大都,经历了多少艰险?死了多少人?如今却眼睁睁的看着文丞相被杀,安能不悲?世骏心中却在想:“文丞相历尽酷刑、威逼和几年的煎熬,至死不渝,是真英雄,我们这些人也是百折不回的好汉子!”
  此时刑场外边传来一阵呼天抢地的哭叫声,众人一见,原来是一个妇人带了两个女孩,便料定这必是文丞相的妻女,纷纷让开,母女三人冲进了法场,看着台上身首异处的亲人,再也走不动,扑跪在了地上,欧阳夫人哭得肝肠寸断,,眼前一黑便昏倒在地上,两个女儿忙把母亲抱起来,大声呼唤道:“娘!娘!你醒醒!”刑场边的百姓们看了,无不落泪,张千载此时从一旁走过来抹着眼泪对柳娘环娘道:“两位小姐照顾好夫人,小人去为文丞相收敛尸身!”
  张千载走向监斩台,对监斩官施礼道:“大人,小人名叫张千载,乃是文丞相的同乡,如今文丞相已经去了,可容小人为他收尸?”监斩官道:“待我命人去查验过,你便可以去收尸了!”张千载无奈,只得随着去搜检的差役上了行刑台,两名差役将文天祥的尸身轻轻扶起,在他的衣服里仔细的搜检着,并没有找到什么其他的东西,只是在文天祥的衣袖里发现了一张字纸,二人便要拿了字纸去复命,此时张千载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勇气,劈手便夺过了差役手里的字纸,打开一看便高声朗读起来:“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为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祥兴五年宋丞相文天祥绝笔。”读罢之后,张千载高声问监斩官道:“大人,可容小人收尸?”监斩官见文天祥身上并无什么其他的东西,也不愿犯了众怒,遭人唾骂,便点头道:“容尔收尸!”说着便带了人役急匆匆的离去了。
  见官府的人走了,便有大胆的百姓上了刑台,帮着张千载将文天祥的尸身收敛起来,装进了牛车上的棺木,收敛之时,众人惊异的看到,文天祥虽死,但二目却依旧是睁开的,任凭张千载如何的祝告、抚平却依旧是睁着的,张千载无奈,只得便如此把文天祥成殓起来。世骏和众人站在人群里,目送着张千载陪着那母女三人护送文天祥的尸身离去,也与众兄弟混在人群中离开,但却低声的叫阿毛和大春一起跟了牛车,看看张千载究竟把文丞相安放在哪里,这时,却听人群中有父子二人在低声的交谈,父亲道:“文丞相是大大的忠臣!”儿子道:“那孩儿就学文丞相!”父亲道:“不可不可,任是哪家的忠臣你也不要做,就做爹的好儿子吧!”众人散去,冷清清的十字路口只留下了一座刑台和文天祥的一腔碧血。
  回到铺子里,世骏和众兄弟们说道:“文丞相说‘仁至义尽’,我们为了救文丞相也可以算是仁至义尽了,料想不久之后,文夫人就要护送文丞相的灵柩回乡了,我已经叫阿毛和大春去探听他们的下处,待她们回乡时,我们还要送文丞相一程,文丞相灵柩还乡,必定还会走来时的水路,沈三,韩德生,你们两个这就去高丽庄再买一条船,买好之后,就留在我们当初住的小店里等着,只等文丞相灵柩一动,我们便紧紧地跟上,余下的兄弟随我一起帮着二牛整理铺子,尽量将地道和那些救人用的东西掩盖的隐蔽些,不要被将来的伙计看到破绽!”世骏顿了一下又道:“梅岭山中的那些金银,本是我大宋的军饷,当初为了救文丞相,我们才取用了一些,如今剩下的自然是要与兄弟们分了,只是那洞中的就不要再去想了,免得如冯阿狗那般为了不义之财送了性命!”
  天黑时,阿毛和大春打探消息回来,阿毛对世骏道:“文丞相的灵柩已经被暂时寄厝在齐化门外的广慈寺里,由那位张千载先生照料着,文夫人和两位小姐就住在穆清坊的客栈里,我们听客栈的掌柜说,文夫人要在七日后为文丞相做完头七动身回乡!”世骏听了道:“好,沈、韩两位兄弟已经去高丽庄买船,我和二牛已经将那些剩下的金子兑成了银子,分给大家回乡去谋生,待送文丞相回了乡,我们大家就可以各自散去了!”
  众人想着几年来发生的事,心中感慨,当晚二牛便在铺子里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和大家痛饮了一番,想到刚刚离去的文丞相,大家又哭了一场。次日天明,世骏起身后便对弟兄们说:“将近年关,我们又要出门远行,我不放心家里,要回家去看望老娘,三日之内必定赶回来,这几天兄弟们不要出去走动,就在铺子里帮着二牛料理,我们走后这铺子怕要歇业几个月,二牛可待来年再招用新人,再有,你们每日要派人去广慈寺和文夫人住的客栈外守着,防着临时有什么变故!”众人听了纷纷叫世骏放心,还请世骏问伯母安好,世骏一并谢了,便雇了一匹健骡回了定兴老家。
  世骏到了家,母亲和兄弟自然是十分欢喜,只道世骏是专门回家来过年的,把这几个月来发生的的事一一的说与世骏听,听说世骏不在家里过年,世骏的母亲不免失望,世骏却道:“娘,孩儿这一次是搭了顺风船去南边接你的媳妇和孙子,料想数月之后,便可以回来,孩儿已经将煤铺里的差事辞了,分了些银子,等接了你的媳妇和孙子,就回家来,我们一家团聚,再也不离开你老人家了!”世骏的母亲听了,又惊又喜,便把为过年备下的诸般吃食拿出来给世骏吃,还说要等开春为世骏造下一座新房。到了第三日,世骏便辞别了老娘兄弟和弟妹侄儿,骑着健骡离了家,却并没有直接回大都,而是去了张大帅兄弟的家里打听大夫人和公子的下落,结果却是音信全无,世骏无奈,只得赶回了大都。
  后来的几日里,煤铺里的众兄弟们都没有出门,日日在店里叙说离别之情,谈论将来的日子,只有阿毛一个人出了一次门,去太史府里找了二丫,对她说:“我有事要离开大都一段日子,半年之内必定回来向你爹爹提亲!”二丫听了,也不管旁边有人没人,抱着阿毛大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