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镇江(四)
作者:土木旗鼓      更新:2021-01-11 07:27      字数:3474
  崔石柱听了朱雄的一番长篇大论,想了好一会儿,似乎才明白,他若有所悟的点头道:“朱二哥说得有理,听你所讲,我想起了说话先生讲的春秋列国评话来,他说,昔年吴国姬光为夺王位要杀他的兄长姬僚,专意寻找孝义双全之人当刺客,后来便找到了专诸,我当时只道是姬光重义气、爱好汉,今日看来,他必是怀了你所说的心思,那专诸也未必真愿意送了性命去行刺,定是怕家中的老母妻儿遭害,才去刺杀姬僚,用自家的性命为儿子换了官位,也让老娘得了平安,看来朱二哥所说的道理春秋列国年间就有了!”
  朱雄见崔石柱终于听明白了,便笑骂道:“你这榆木疙瘩总算开了窍,只不过你的话说的不对,这道理不是春秋列国时才有的,是从有狗的那一年开始便有的!”
  崔石柱听了朱雄的话,又有些糊涂了,他挠着后脑自言自语道:“有狗的那一年?狗又是哪一年有的?”
  不说一群刺客如何回店房分银子散伙,单说张弘范,在甘露寺中经历了一夜惊险之后,终于等到了天亮。寺里的主持和尚早早地便到了张弘范的住处,慌慌张张的来向张弘范问安,此时文天祥也已起身,就坐在张弘范的屋中。老和尚打个问讯对张弘范道:“大将军,不知昨夜出了甚事?老衲听到喊杀之声,提心吊胆的一晚上,大将军无事吧?”张弘范轻松的笑道:“昨夜并无什么事,不过是来了几个毛贼,已经被我手下的人料理了,倒是搅了宝刹的清净,还请大师海涵!”老和尚听了,佛号连宣道:“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早饭之后,张弘范便带文天祥离了甘露寺,坐了小船,回到江中的大船上,存在金山寺的物品自有兵丁搬回,不必细说。一场秋雨之后,长江的水位果然骤长,运河中的水位自然也高了,可供大船行驶,张弘范的两条大船便随在其他漕船之间,驶入了运河,张千载的小船自然又从后边紧紧地跟上了。
  两条大船自从在南安军下水后,一直是顺流而下,十分的省力,行船不过是兵丁们用篙、橹掌控方向而已,帆、桨和纤夫等一直未用,此时进了运河,船无动力便不能前进,不光要帆、桨、橹并用,也要用纤夫了,两条船用的八九十个纤夫自然是当地官府安排好的,由此向北若是顺利也需要二十余日,这一路上也就要全靠这些纤夫拉曳了。
  文天祥坐在舱中,向外边看着,只见每船各有四五十个纤夫拉拽,这些纤夫老幼都有,老一些的有五六十岁,小一些的恐怕连十五六也没有,无一例外,全都是光着身子,赤着脚,不着衣服,只在下身围了一块破布,这些人裸露的身体全都是瘦骨嶙峋,黑紫色的皮肤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着滞涩的光,这些人的身子向前倾着,如牛马般的拉拽着,纤绳被拉得紧绷绷的,似乎随时都可能断掉,这些人在运河边狭窄不平的纤道上艰难的前行,口中发出低沉的“杭育”之声。
  文天祥看着这些纤夫,心中暗想:“纤夫在岭南十分常见,岭南天热,不穿衣服倒还使得,只是此地已近北方,又已入了秋,不知到了大都,这些纤夫们如何御寒?也未见他们有什么衣物包裹,难道是到了北地再买不成?”正在想着,文天祥只觉得船身一震,似乎是水下有什么东西把船挡住了,船当时就停了下来。后边的船也跟着停了下来,好在此地河道甚宽,并未影响到其他船只的通行。船刚一停,船上执篙、掌舵的兵丁便向那些纤夫破口骂道:“你们这些猪狗瞎了眼?把船向何处拽?”文天祥听着这话十分的刺耳,甚为纤夫们不公,觉得他们也只能忍了,却不料纤夫中一个年长的立即回骂道:“你们这贼船是用棺材料打的不成?北上敢是要去贩运死人?死沉死沉的,如此宽的河道,竟会被拦住,定是惹了龙王老爷!”他的话音刚落,其余的数十人也纷纷的放下纤绳,牢骚、骂声四起。这些骂声口音不同,似是哪里人士都有,文天祥竟在其中听到了一个家乡口音骂道:“家死人呢!”文天祥听了,脸上一热,觉得颇为尴尬,再偷眼去看张弘范时,见他的脸色也有些阴沉,似乎是那一句‘船是棺材料打的,北上贩运死人’惹得他不悦,似要发作,但与文天祥目光一对,却又收了怒气,似乎是想起了在崖山海边时自己说的话。船上的兵丁们听了这些骂声也不以为意,只是催促道:“快下去推!”
  纤夫们如一群懒散的鸭鹅,慢吞吞的下了水,纷纷用肩背来顶住船,又是一阵“杭育”之声后,船才被推动了,纤夫们纷纷上了岸,靠近船头的纤夫头却骂道:“什么古怪船,好好的偏要在下边横一条带刺的铁链,挂了着许多水草烂泥!”然后便闭了一口气,潜下水去清理那铁链,文天祥在舱中,自然看不到下边的情形,不过见有人潜下水,他立即替这人担起心来,生怕那人中了船底的机关,只是这人并不是来凿船的,自然不会有事,不久之后,下边的杂物被清理干净,那纤夫头也上了岸,又与众人一同拽船前进。
  文天祥又看了一眼张弘范,只见他已靠在了榻上,正由张安服侍着喝茶,脸上十分平静,张弘范见船动了,便向张安示意,张安会意,从袖筒里取出一锭银子,隔了舷窗向那纤夫头喊道:“大将军有赏!”说着便把银子扔了出去,张安离那纤夫头约有十丈远,一下便把银子掷到了纤夫头的身后,纤夫头却连头也不回,随手一抓便把银子接在手里,高声道:“谢官爷赏!”众纤夫也纷纷道:“谢官爷赏!”只是声音都显得低沉压抑,全没了刚才咒骂时的力气。文天祥此时忽觉有些沮丧,觉得自己十分的无用,自己虽然中过状元,当过丞相,兴义军抗过元兵,但到今日竟是一事无成,还不如那些纤夫有用些。
  张弘范的船由大运河一路向北,天气越来越凉,那些纤夫依然是近乎全裸,并要时时的下水去推船,文天祥觉得那些瘦弱的身体竟能在冰冷的水中活动自如,不知蕴藏着多少力量。
  这一日,船到了台家庄,见船上的粮米不多,石嵩便禀明了张弘范派人去附近的集镇采买,船便停在了岸边,等采购的兵丁回来,再想开船时,这船却无论如何也不动了,张弘范怕有人在船下动了手脚,要借机劫了文天祥,便命船上的水鬼亲自下水去看,水鬼去看了回报张弘范道:“禀大将军,今日的事十分蹊跷,船下边并无什么东西阻拦,不知是为何故!”此时天气阴暗,阳光早躲到云层后边,虽是白日,河面上也有些阴森之气,张弘范又想起了在鄱阳湖上的那一夜,也不禁有些心乱,便命船上的兵丁下船与那些纤夫们一同拉拽,只是任凭这些人如何的用力,这船始终是纹丝不动,开始众人只道是仅有前面的一条船不动,后来试着拉了后边的船竟然也是不动,这时船上的人都有些慌了,有些胆小的兵丁已经开始暗暗地念佛了。
  纤夫头对张弘范道:“官爷,这情形也不奇怪,必是水神阻船,向水里扔些酒肉做祭品,水神高兴了,就能放行了!”石嵩听了大怒道:“定是你们这些刁民弄鬼,船上的东西人吃还不够,那有富余祭什么水神!”张弘范却对石嵩道:“就向水里扔些酒肉!”石嵩听了,便忙叫人向水里丢了酒肉,纤夫头见了便道:“如此便可以行船了!”然后便带着众纤夫又开始拉拽,也不知是纤夫们用力还是河神肯于放行,一番努力之后,两条大船都被拖动了,只是纤夫们太过用力,有几条纤绳被崩断了,又有人骂道:“冰凉的水!又得下去拴!”几个年纪大的,便对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道:“你去拴你的纤绳,顺便把我们的也拴上!”这少年无奈,便只得咬着牙下了水,待把所有的纤绳一一拴好时,已冻得战抖不止,此时文天祥就坐在那少年上方的船舷旁,深为他不平,忽然看到几案上还有几块点心,便拿了一大块酥饼朝那少年喊道:“接着!”说着便扔了出去,那少年一伸手便把酥饼接在手里,抬头朝文天祥笑了一笑,正要开口说话,却听纤夫头在岸上喊道:“扔了!我们卖苦力又不讨饭!”那少年看看手中的酥饼,犹豫了一下,便将那饼远远地扔进河里,并抬头对文天祥道:“我替官爷把饼祭河神了!”说着便大步上了岸。
  文天祥觉得非常尴尬,似乎是自己的面皮被当众羞辱,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十分欣慰,觉得这些人并非愚昧无知,倒是颇有些骨气。
  船被纤夫们拉拽着向前走,此时是申时,天上的阴云已经散去,露出阳光,文天祥坐在船上看着两岸的风景,只见远处有些庄院人家,虽然屋舍破败,但却收拾的十分整洁,院里院外还种了些菊花,虽非什么珍奇品种,但却长的十分茂盛,零零散散的已有些或黄或白的花朵绽放,似乎还能闻到有香气飘来,两岸的杨柳叶子已落了大半,树枝在秋风中摇曳,枝叶间还有最后几只寒蝉低吟,此时天上传来几声鸣叫,文天祥抬头一看,却见是一群大雁正排成一字,奋力振翅向南飞去,那是要去温暖的南方过冬,文天祥看罢大雁又低下头,却见张弘范早已在榻上睡去,张安已退了出去,船舱里十分安静,文天祥觉得身上有些冷,便把毛毡又裹了裹,再看岸上的纤夫,依旧光着身子在低头拉拽,寂静的秋风中,文天祥思绪万千,不觉吟出一首诗来:
  西陆寒商冷噤蝉,东篱寿客开未全,
  堤上滩子衣常裸,舱中囚客早拥毡,
  人寄鲸舟独向北,心随雁阵俱归南,
  他人谋生我谋死,一样艰辛两般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