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生祭(一)
作者:土木旗鼓      更新:2021-01-11 07:26      字数:2322
  离家乡毕竟是越来越近了,文天祥坐在船中看着风平浪静的江面,心中却是浪涛滚滚,起伏不定,捧书在手却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只得放下书看着江面发呆。张弘范倒是显得颇为清闲,除了让人每日在船底不停的监听动静,便是终日逗弄那只海东青,那海东青自从过了梅岭之后,就变得焦躁起来,常常要张弘范安抚好久才能平静下来,若无人照料就要在鹰架上跳跃或是撕扯鹰袢,再不就是飞到半空不停的鸣叫,搅得文天祥十分心烦,那鸟该不会是到了季节,应时思春了吧?
  这一日,船终于到了吉州,文天祥从舷窗向外一看,两岸的风物依旧,和三年前并无什么变化,只不过这物虽是但人却已非,自己的两位恩师,江万里和欧阳守道都在元军破城之日,赴水殉国,自己并没有忘记他们当时的教诲,那些话是他们临终前托子侄转告自己的,他们说自己已经老朽,不能为国家出力,你尚年轻,将来可大有作为,要珍重自身,不可轻言生死!恩师的教导言犹在耳,可是他们却已经是明月不归沉碧水了!想着两位恩师,文天祥又想起了陆秀夫和张世杰,他们也是赴水殉国,文天祥心想:沦波而死或许是世上最干净的死法,他日我若能选,也必要如此而死,两位恩师和张、陆二人的英名已成,他们必是做了三闾大夫的同道高邻。
  文天祥正在想着心事,却见张弘范走过来道:“文丞相,吉州是你桑梓之地,我们在此地歇上几日如何?”文天祥听了便有些不安,觉得自己在家乡多住一日都会万分尴尬,也不知张弘范是什么用意,但他仍用最平静的语气答道:“好啊,那就多住几日!”张弘范道:“此时正是午时,岸上已经有些热了,不如我们歇上半日,待天黑后再上岸吧!”
  果然,一直等到天黑后,张弘范才命众人收拾上岸,刚一下船,文天祥就被请上了一乘围得严严实实的小轿,这小轿一路穿街过巷走了好久,待把轿子停住后,文天祥下轿一看,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到了吉州府衙的后院中。张弘范对文天祥道:“今日天晚了,文丞相用过晚饭就安歇吧!我还要去安排一些其他事情!”
  这座吉州府衙本是大宋年间的旧制,文天祥当初也曾到这里来过几次,知道此处是府尹的书房,一旁就是花园,现在留给自己居住,必定是这里的主官让出来的。
  文天祥用过晚饭又喝了一杯茶,觉得屋中有些憋闷,便开了窗然后才躺下,此时已近初夏,一轮圆月挂在空中,院中的几株樟树枝叶伸展,月光透过树叶间的空隙洒在地面上,窗下的花草也有些开放的,晚风吹来,满院中都是清香,阶下传来蛩虫的吟唱,文天祥闭目感受着初夏的夜景,仿佛又回到了童年,那时候,每逢这样月明风清的日子,父亲总会约上几个知己的朋友在月下品茶,谈论诗文,那时二弟文璧还小,这种时候通常早已睡了,自己也不过十岁左右,总是在大人们喝茶的小桌旁,远远地搬一只竹凳,双手托腮静静地听大人们说话,听得久了,那些叔叔伯伯们便会和他说上几句笑话,他们常问:“云孙世兄,这一首诗的意境你有何高见?”那时自己便会憨憨的答道:“我没有什么高见,我也不是伯伯的哥哥!”这天真稚气的回答常能让大人们笑上好久,此时想起如同就在昨日一般,真真令人怀恋。想着童年的事情,呼吸着家乡的空气,文天祥不知不觉间便进入了梦乡,梦中,童年的情景仍旧不停的出现。
  次日天明,文天祥早早起身,洗漱之后,吃过早饭,便来到院中,却见张弘范的十几个亲兵站在院中,身上的衣服都被露水打湿了,看来必是在院中站了一夜,自己竟然没有察觉,这张弘范到真是个有心之人。院中的一株樟树上,一只知了刚从壳里费力的钻出,洁白如玉的身体上纤尘不染,一对黑亮的眼睛警惕的看着身边的一切,那知了正在慢慢的伸展翅膀,不多时,一双精美的薄翼就完全展开了。文天祥饶有兴味的背手看着,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不必回头,文天祥就知道是张弘范,也不去看他,仍旧看着那只知了。
  张弘范见文天祥如此的有童心,便也凑上前去,打趣道:“文丞相在看知了,是不是也要学这知了金蝉脱壳?”文天祥随口答道:“非也,我在想一首诗。”张弘范想想道:“必是骆宾王的那首‘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哪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文天祥道:“不错,虽然此时不是秋季,但这首诗却与我的心境十分相配!”张弘范摇头道:“你说的不妥,骆宾王是在狱中作的此诗,我待丞相却如座上宾,你是······”张弘范的话还没有说完,却见那翅膀变硬的知了忽然‘知啦’叫了一声,飞了起来,临行之时还不忘在张弘范的脸上撒了一泡尿,文天祥见了,不由大笑起来,这是自去年被俘之后,他笑得最为开心的一次。
  张弘范见文天祥笑自己,也不生气,反而锦上添花的说道:“他日文丞相若是也金蝉脱壳,千万不要也学这知了才好!”文天祥听他这么说,笑的便更厉害了,几乎要把眼泪都笑出来,张弘范也和他一起笑起来。
  二人正在笑着,却听“嗖”的一声响,一件东西飞进院中,“吧嗒”一声落在了地上。张弘范的亲兵们反应奇快,立即抽出刀来,将张弘范和文天祥围在当中。石嵩疾步走到那东西旁边,用刀拨弄了一番,确认并无什么危险后,便将那东西拿了起来,打开一看却是一块石头外边包了一张纸,石嵩看那石头并无什么玄机,便将石头丢在一旁,然后把纸搌抹平了,却见上边还写满了字,便走回来双手交给了张弘范。
  张弘范也是十分好奇,接过那张纸一看,却见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文天祥也觉得好奇,便也凑过来看,只见是一篇有题目的文章,题首赫然写着:生祭文丞相文!看到这六个字,文、张二人都觉得十分惊奇,便一同看了起来,只见那上边写道:“······相国文公,再被执时,余尝为文生祭之,······呜呼!扶颠济危,文山诸葛,相国虽同,而公死节。倡义举勇,文山张巡,杀身不异······以速天祥先生死吊······四忠一节,待公而六,为位其间,讣而哭。安福王应梅恭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