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会弟
作者:土木旗鼓      更新:2021-01-11 07:26      字数:3511
  不多时,一个三十余岁家仆模样的人被带到张弘范的马前,那人见了张弘范便躬身施礼道:“小人惠州府尹文大人家人文平拜见大将军!”张弘范叫他免礼,然后问道:“你有何事要见本将军?”文平答道:“小人奉我家大人之命,在此等候大将军,请大将军到城中歇马,现在我家大人已在十里亭恭候多时了!”张弘范心道:“啰里啰索说了这许多,还不是文璧想见其兄一面,这也是人之常情,且让他兄弟见上一见,也免得旁人说长道短,说我大元不尽人情,对归降者还存有戒心!”想到此,张弘范便对文平道:“如此你先回去,上禀你家大人,说本将军随后就到!”文平闻言,施礼退下,张弘范待文平走远了些,便对手下军兵道:“你们要小心戒备!”然后便下了马,来到文天祥所乘的车旁,对文天祥道:“令弟在此等候多时,我们且与他见上一面再走不迟!”文天祥听了,心中一动,面上却未表露出来,只是哦了一声。
  张弘范的队伍到了十里亭的时候已近正午,张弘范便命众军埋锅造饭,就地歇息,自己则到车中请了文天祥一同去见文璧,文天祥听说马上就要见到二弟,心便扑通扑通跳了起来,没想到自己被擒之后还能与二弟见上一面。
  文璧早在十亭里外站立等候多时,张弘范远远的看见,文壁约有四十岁的年纪,身形面貌与其兄颇肖,尤其是一部须髯,虽比文天祥的略短些,但其流畅柔顺之状却是一般无二,只是文璧的一袭元廷衣冠却有些显得不中看,虽然大小长短无不合适,但看了总使人有些不伦不类之感,以文璧的形貌气质,似乎只有如文天祥一般穿一袭儒生衣饰才显搭配。
  既然文璧穿了官服在此等候,便是说他在如此举动纯是公务,只是要对路过此地的官长略尽地主之谊,并非有何私心,再看左右,并无军兵,只有十余个轿夫与从人立在一旁,见张弘范走近,文璧便抢上一步深施一礼道:“下官文璧见过大将军!”张弘范还了一礼问道:“足下就是惠州府尹文大人?”文璧连连道:“不敢,不敢,正是卑职!”张弘范道:“范早已听说,前者大人顺应天意民心,归顺我大元,使得一方百姓得以保全,足下自家的宗祧也得保平安,确是孝悌无双的俊杰之士,只盼世上人都能如文大人一般才好!”
  张弘范的话虽是向着文璧说,实则却是要让文天祥听,文璧听了又连连施礼道:“大将军过奖了,请到亭中一叙,下官略备了些水酒,为大将军洗尘!”张弘范却摆手道:“连日征战,身心俱疲,范欲到附近山上走走,闻得此地有当年苏子瞻左迁蛰居时留下的遗迹,范亦动了些思慕古人之心,哦,令兄恰在此处,”说着一指身后的文天祥道:“可容贤昆仲一叙,只是令兄目下仍是被俘之人,文大人需要小心!”说着便对自己手下的千户石嵩道:“你留在此处管带军兵,我自带几个人去山上走走!”那石嵩自然明白,答应一声便退到了一旁。
  文氏兄弟均未曾料到,张弘范说话如此爽快,又如此善解人意,且能成人之美,文璧见张弘范如此,便又连连施礼道:“谢大将军成全!谢大将军成全!”张弘范微然一笑,也不讲话,便带了十数名亲名朝旁边的山上走去,有石嵩带领一千名久历战场的军兵看守,文天祥自然是出不了半点差错。
  张弘范信步上了山,管家张安也紧紧跟在他的身后,张安本是张家旧人,其父即在张柔身边听差,到了张安这一辈,因他办事沉稳周到,便被张弘范带在身边做总管,日常事务,只要不是军务、政事,张安全可代张弘范做主,确为张弘范省下不少精力。
  广东一带冬季亦有些冷,但罕见冰雪,故山上的林木、毛竹是终年常青的,张弘范放眼望去,只见满目苍翠,逶迤的群山向远处连绵出数十里,消失在蒙蒙雾气之中,站在人迹罕至的山上,有如仙境一般。
  张弘范心想:“若能有这样的一方天地,终日置身其间,不闻金鼓之声,度过后半生,该是何等惬意,只可惜……,”这时张弘范又觉得胸口做痛,便停下脚步用手抚了一抚,正要再向前走,忽见一只斑澜野鸡从树丛中猛然飞起,不自觉的便去摸弓箭,却忘了此时肋下只佩了腰刀,未佩箭袋,但张弘范仍是兴致不减,他转身对跟随的众亲兵道:“这山中也不知有什么野物,你们各施手段一试,看能捕到些什么,捕的多的,本将军有赏!”这些亲兵随张弘范长年征战,难得有片刻松歇之时,能忙中偷闲,戏耍片刻,自是十分欢喜,便各显神通,也不用刀剑,只用些随身的绳索,巾带,或山上的茅草,树枝,青竹甚至石头,做成机关、陷阱或猎具各自分头捕猎去了,蒙古军兵征战之时,常需自己在野外解决食宿取水等事,故而每人都会几手捕猎之法。
  不说张弘范与亲兵们在山上捕猎取乐,单说文天祥兄弟二人,见张弘范去的远了,忙走到一处,将四只手紧紧握在一处,话未出口,泪已先盈,相视了好一会儿,除了互叫了一声“兄长”和“贤弟”,其他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文平在一旁道:“大老爷与二老爷到亭中坐着叙话吧!”兄弟二人这才放了手,走进亭中坐在石桌旁,桌上已摆好了几样酒菜饭食,一旁的炉上烫着酒,冒着热气,散着浓香。
  文璧看了看远处的石嵩,见他已到了离这亭子有数百步的地方,料想也听不到这里的讲话声,便对文平道:“你在亭外小心的看着,有人来便说一声!”文平领命便来到亭外守着,文璧为兄长和自己各满了一杯酒道:“兄长,先饮一杯祛祛寒气,”言罢,二人各自举杯,一饮而尽。
  放下杯,文璧看着文天祥清癯的面容道:“兄长,分别日久,你身体可好?这几个月来,又瘦了不少!”此时文天祥面对自家兄弟,早没了与张弘范在一处时的骨鲠傲硬之气,凄然道:“兵败国破,生不如死,身居阶下,又能有什么好!”文璧宽慰道:“时势如此,非你我兄弟所能挽回,兄长不要太过伤心,所幸小弟时时谨记兄长的教诲,保了一方黎民,也保住我文氏的一脉香火,能略折弟之罪,稍遮弟之羞了!”听兄弟这样讲,文天祥又来安慰文壁道:“贤弟不必如此讲话,你我兄弟均非贪生怕死之辈,兄有此安排,全是顺势而为,你那道生侄儿,幼年早夭,佛生也在数月前病殁,愚兄的膝下算是断了香火,你嫂嫂与几个侄女,也不知流落何方,唉!所幸贤弟子嗣繁盛,可继我文氏宗祧,若是兄有后人,弟乏子嗣,那该是兄为元官,你做楚囚了!只是若让愚兄去做元官,怕我真是做不到,单是方才你对张弘范那样的谦恭,我便实实难为!”说罢自斟了一杯,一口饮下,接着道:“舍弃名节,忍辱而生,贤弟之举,非有大智大勇不能为!”文璧闻言,又落下泪来,慨叹道:“小弟的心,也只有兄长能解!”文天祥道:“大丈夫做事,无愧于天地良心即可,便是无人能解又能如何?”文璧点点头,也自斟了一杯饮下道:“弟时发痴想,若是时光倒流,回到数月前,小弟倒真应与兄长同心同德,共生共死,只可惜如今说这些为时已晚!”
  文天祥听文壁这样讲,忙向四周看看,见确无旁人,才低声道:“贤弟再不可说此痴话,看来愚兄的心思你还未曾全解,”文璧抬起头,疑惑的看着文天祥,文天祥道:“贤弟可知田横?”文璧点点头道:“自然知道,田横为全节义,率五百义士自尽于海岛,留下千古美名!”文天祥又问:“你可知勾践?”文璧道:“自然也是知道,勾践被吴国战败,忍辱十年为吴王充做下役,卧薪尝胆,到后来生聚教训,终于一雪前耻,灭了吴国,这些古人,小弟自幼便知,兄长今日为何提起?”文天祥道:“愚兄就是要你学勾践,莫学田横,田横一死,美名千古,这田横便由愚兄来做,贤弟要学勾践!兄做田横,并非图惜自己的清名,全是一片爱弟之心,要留你命在,保我文氏神主不毁,方今天下,莫说是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便是海外,也多被元军征服,贤弟正该学那勾践,忍辱而生,埋火于灰,等着恢复我华夏江山的一日,只是不可因一时心急,便去做无谓之争,我们这一辈人若见不到,子孙后辈必有成功之日,只是这一颗华夏子孙的心不可死了,元人之中早有人欲杀尽天下汉人,把大好的河山全做牛羊牧场,若是我华夏子孙全存了田横之心,一齐死了,岂不正合了元人心意?国破种不可亡!再者,贤弟做了元廷的官,还可福荫一方百姓,让他们少受些欺凌,勾践为一国之主,尚能为吴王牵马坠蹬,难道你就不能心平气和的做元官吗?”
  文壁此时才彻底明白了兄长的意思,他便重新起身施礼道:“小弟谨遵教诲!”文天祥点头道:“现下就有一事要劳烦贤弟,那一场大战之后,数十万我大宋子民,流落此地,衣食无着,若是到了惠州地界,贤弟则应尽其心力抚之恤之,善待之,自然,这官面上的话要说得堂皇些,只说如今他们皆是大元子民,身为大元官员,自然要尽抚恤百姓之责,这些你应是知道的,再有一事,便是,你的两个侄儿均已亡故,贤弟子嗣众多,可出继一子于兄门下,以继愚兄香火,他日若是家门遭遇不测,我文氏后人可隐姓埋名,出奔他乡,同宗兄弟,也可互不相认,若是……”文天祥的话还没有讲完,忽听亭外的文平道:“大老爷,张大将军回来了!”文天祥抬头一看,果然见张弘范带了亲兵,下山朝这边走来,只得叹了一口气,住了口,与文壁专心的饮起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