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勒铭
作者:土木旗鼓      更新:2021-01-11 07:26      字数:2657
  这一场惨烈的厮杀持续了整整一昼夜,次日天光放亮之时,才渐渐停了下来,此间,宋军的抵抗虽然越来越弱,却是一刻也未停息,总有一些人不甘心束手就擒,便是主帅已丧,仍要做围兽之斗,宋军拼死决战,持续了一昼夜还在厮杀不停,似乎不知道疲劳和饥饿,元军的军兵更是把连续作战当成家常便饭,因长年的征战磨练,元军练就了惊人的忍耐力与持久力,常常是一人轮骑三四匹马而精神不衰,如有必要三日夜不离鞍不闭眼,也不在话下,更何况这区区的一昼夜?此时的宋军除了死伤的,更多的人是投降,百姓除了蹈海溺死的,更多的便是滞留于海滩上,张弘范见战局已定,便命军兵一边清理战场,处置战俘,一处开始搜检这些百姓,若不是宋军的官兵便要立即用船渡回大陆,以防饥民生变或是传播疫病,此时却有手下的军兵来报,在海中打捞起两具尸体,一个身穿官服,一个则是穿了黄袍的幼童,料想便是昨日投海的二人。
  两具尸体被放置在张弘范旗舰的甲板上,张弘范便命归降的士兵前来辨认,那些军兵一见便道穿官服的是陆丞相,而穿黄袍的幼童,除了大宋皇帝还能是谁?张弘范闻听,不由得踌躇满志,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文天祥听说打捞上来皇帝与陆秀夫的尸体,便急勿勿的从舱中走了上来,昨日他因见陆秀夫负了皇帝投海,急火攻心,便晕了过去,张弘范的亲兵们将他唤醒后,张弘范怕文天祥再受刺激,便命人把他送入船舱中休息,文天祥虽到了船中却也是一夜未睡,连坐也不肯坐,在船舱中踱了一夜的步。
  文天祥见了陆秀夫与皇帝的尸身并排放置在甲板上,不由悲从中来,皇帝继位不久,自己无缘相见,今日初见却已是人鬼殊途了!文天祥想到此,再也忍不住,跪伏在甲板上大哭起来,此时的张弘范却是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从一旁的军兵手中拿过一柄长矛,高声命令道:“放下小船,载我登岸!”
  小船载着张弘范停靠在离岸还有三丈有余的临时码头上,张弘范也不用跳板,用长矛一撑竟纵出四丈有余,稳稳落在搭建码头的粗木上,然后便直奔海边一处最高最陡峭的山崖走去,待走到崖下便向上纵身一跃,抓住了飘荡在半空中的一根老藤,把长矛挟在肋下,双手并用,眨眼间便爬上了十余丈,然后便用左手握藤,右手持矛,身子一边下滑,一边在石壁上写起字来,矛尖与石壁相碰呲呲的冒着火星,石壁上如火龙游戏般留下一行大字,待全部写完,张弘范离地面已不足两丈,他便不再借助老藤,把左手一松就落回到地上,丝毫不显笨拙,此时张弘范的身上披挂重甲,又提了长矛,能如此轻松的爬上滑下,必是心中极度兴奋,潜能大发之故,文天祥远远的站在船上,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十二个划成白痕的大字“镇国大将军张弘范灭宋于此”文天祥心想:在战场上斩头沥血的张弘范竟与怕蛇如见鬼的张弘范是同一个人!
  张弘范踩了跳板上了小船回到旗舰上,将手中的长矛丢给一边的军兵道:“让军中工匠把那十二个字深深的凿刻,再用红漆细细的填平,我要让这些字千年不朽,万古长存!”这时文天祥早已擦净了眼中的泪水,他怒不可遏的质问张弘范道:“张大将军,今日杀了十余万人,还要勒碑刻铭,以为荣乎?”张弘范却似没看到文天祥的满脸怒容,毫不为所动,平淡的说道:“家父曾云,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必做大事,这大事原是不分什么好坏善恶的,唯事做得大,方能流传久远,人生一世可留一名足矣!况且这好事坏事,也非一成不变,狼群袭杀羊群,对羊群是坏事,对狼是好事,对草儿也是好事,今日之事对宋军自是坏事,对我大元军兵也非全是好事,我手下人也不少伤亡的,现在还有人因手指被剁掉在痛苦呻吟,丞相没有听见吗?当初文丞相若愿写一封劝降的书信,或许就没有今日的事了!再说这十几万百姓又不是张某驱入海中的,是他们自家糊涂,有人说我大元军队所过之处动辄屠城,无恶不做,哪有此事?若将一城之人全都屠杀,岂不让我大元失了交粮纳税的子民?又要费力掩埋焚烧,否则便会传染瘟疫,单凭这一件便不可能处处屠城,屠城之举皆是大元立国之初,为杀一儆百而为,屠一城而使万国望风归顺,难道不比一城一城的攻杀战死强的多?可怜这些百姓不明真相,却稀里糊涂的丢了性命!昔日宋太祖,谋取周世宗的基业,也未见中原百姓有人殉节,说到最后,就是因我大元起于漠北,非汉人朝廷!”
  张弘范说的一番话也非全无道理,文天祥只是听着张弘范张口闭口的“我大元”,十分反感,便问道:“你毕竟是汉人,自灭了汉人的朝廷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勒碑刻石?昔日窦宪勒碑燕然,传为千古美谈,你今日自灭了故族之国,不以为讳,反而要大大的张扬?”
  张弘范听了叹气道:“文丞相,恐怕你心中的夷夏之分太重了,我大元从未有此种说法,朝中重臣、蒙古人、汉人、色目人、契丹人全有,张弘范既为大元的臣子,替大元朝廷征讨敌国,混一天下乃是职守本分,并无什么蒙古朝廷、汉人朝廷之分,若非文丞相提起,弘范倒是忘了,那燕然山乃是大元的发祥之地,被汉将勒铭,今日这崖山虽非宋室重地,却是宋国被灭之处,被张弘范勒铭记功,当真是天道轮回,此地必能因这一战而留名千古!”
  文天祥冷冷一笑道:“你道此地会因这场大战千古留名或许不错,只是说什么无种族之分,我却不信,既无种族之分,元廷为何将民分四等?分成什么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何不统称为民?汉人、南人全要蒙古人、色目人监管,这便是元廷治民的办法?你朝中固有汉人拜相封侯者,然元帝何时真对你们放心?前者李壇之乱,怕是刘秉忠、史天泽这样的汉人重臣也受了些猜忌吧?元帝只是用汝等之能,未必与诸位真交心!”
  文天祥听说的这一番话,本是张弘范这样的汉臣颇为忌讳的话,听到文天祥这样讲,张弘范只得道:“治国治家皆有亲疏远近,宣圣也曾教人等爱,若我大元皇帝真对天下人一视同仁,对自家的亲族近支无半点眷顾,谁还肯尽心竭力的辅佐?特权殊遇原是待人的常道,便是再过千万年,一国一家也要分出个亲疏远近来!”
  张弘范坚持如此说话,文天祥也不屑与他争辩,只道:“你今日如此行事,总有些倒行逆施,此话不错吧?”
  张弘范听了此话,沉默片刻才点头道:“虽是倒行逆施,只为日暮途穷!”
  日暮途穷?此话却是什么意思?文天祥实在是不解。此时又有一名军兵来报道:“禀大将军,又捞到一具溺亡尸体,看那衣冠穿戴却似敌军的主将!”
  张弘范听了,哦了一声道:“抬过来我看!”
  从海水中打捞上来的尸身被抬了过来,与陆秀夫和大宋皇帝的尸身并列在一处,张弘范一眼便看出那是自己的堂弟张世杰,虽是二十年不见,但他的相貌却和当年相差无几,只是须发多有苍白,看着竟比自己更显苍老,看着同族的兄弟落到这般下场,张弘范的心中亦是有些难过,不忍再看,便对手下人道:“把这三具尸身就近好生安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