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浮华大梦死生孽债终有报,绝音绝
作者:杨惑      更新:2020-06-14 03:32      字数:11918
  第二十章浮华大梦死生孽债终有报,绝音绝色画尽观音可成佛
  因而及果因是果,步步精心步步惊。
  三代痴恋情非异,四国天下举若轻。
  百万荒唐穷毫笔,画尽风月绘多情。
  贪爱成负终成恨,情仇多是由爱生。
  春寒料峭,红色纱帐将整个宫殿装点得多了好些暖意。
  元月元日,是光武帝正式的登基大典,也是帝后的大婚之日。高床软卧之下,洒着不少花生、早、栗子,却被重重棉衾掩住,叫人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爱笙在登基大典之后便换了一身红色礼服,规规矩矩坐在红帐之中,强抑着心跳,静静坐着,等着皇帝坐到自己的身边。
  寝殿的门缓缓被人推开,带来了些许寒风,又随着房门的合上渐渐和室中的温度持衡。
  她从大红的盖头下看到一双缓缓朝自己走近的皂靴,心也随着那朝自己走近的频率时快时慢。
  系着红绸的机杼探到了眼前,轻轻挑起了遮住了她视线的红色盖头。
  她仰起头来,恬然一笑,看向她的夫君。
  杨枫灵清隽俊秀的脸上,平和得一如往日:“让你久等了,方才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抱着英华的曹若冰——她真是人如其名,冷若冰霜。”
  爱笙不解为何杨枫灵会和她说这些,只是仍旧笑得恬静:“皇上应付群臣应是累了,臣妾去给你倒杯醒酒茶。”
  她站起身来,正要到桌旁去,却被枫灵拽住了手腕:“还未喝合卺酒,喝什么茶呢?”爱笙被她柔柔拽入怀中,两颊立时飞起了两片红晕:“陛下……”
  枫灵怀袖里滑出一片梅花来,递到了爱笙面前:“这是秦英华给朕的新婚贺礼,她号英华,英华郡主,这名字好听么?”
  梅花香气沁入肺腑,爱笙浅浅一笑:“皇上取的名字,自然好听。”
  枫灵一笑,把头埋入她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脉脉檀香,凝神静气:“我记得你的身体……我知道,我触碰过你的身体。”爱笙抿起了唇,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朦胧的神色,低声唤道:“枫灵……你是不是累了,要歇息?”
  枫灵却仍是一副迷醉模样:“爱笙啊……世上只有三个人知道英华的字是我取的,惜琴,圣清,还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她缓缓睁开眼,眸子中的光芒不再柔和,而是冷冷的淡漠,“难道说,那时间,你不是在智彦,而是在洛阳?”
  爱笙一惊,便要从她怀中挣开,却被枫灵死死压住,动弹不得。
  枫灵把唇瓣凑到她颈间轻轻磨蹭,靡哑动听的声音入耳,温柔而平和:“有件事我原本是不知道的,现在我知道了,原来,忘尘观的规矩是,七绝弟子以名为姓,以姓为名。玄衿告诉朕他的俗家名字是方礼,但其实,他是叫李方——燕侯的幼子,你的亲舅舅,他是七绝弟子,学尽了忘尘观的秘术……爱笙,你说你不善于易容,你们甥舅两人装作不认识……你舅舅也未免太绝情了些……呵……”
  爱笙身子发颤:“枫灵,我舅舅只是觉得这事没必要相告而已。”
  “真的没必要么……真的么?”枫灵哑然失笑,“就算是他三番两次为我算命,算出我是真命天子,就算你易容成了我的模样杀了苏诘也没必要么?!”
  她声气不高,听到爱笙耳中,便好似惊雷,错愕地盯着她,想要挣脱,却被扇了一个耳光之后重重推开,倒在木质的地面上。
  枫灵冷冷一笑,俯下.身子,亲昵地在她唇边辗转轻吻,喃喃道:“现在你得到我了,你满意了么?你满意了么?”爱笙心头一荡,张开了双眼,看向枫灵,却被她的眼神骇住了——她从未见过,杨枫灵有过这般残忍的眼神,即便她还是杨彻的时候,目光中多的也是淡漠,而非这般残忍。
  “呵呵,哈哈,不对,不对,你怎么会满意,啧,我自作多情了——”枫灵阴阳怪气地将爱笙的手拉向背后,循着她的唇角吻至耳边,凑着耳廓低声道,“你一直想得到的,不是我,对不对?”
  “不,不是的,陛下,臣妾、我爱着你……所以我想要你……我想照顾你,我想和你白头偕老……”爱笙喉咙发紧,言语断续,身体本就绵软,加上杨枫灵似是无心的逗弄,愈发无力。
  枫灵冷笑一声,扳过爱笙的脸,抵着爱笙额头,残酷话语间又带上一丝悯然:“你爱的不是杨枫灵,而是母亲信中所说的二殿下,血咒奏效后会恢复男儿身的二皇子,杨,彻——对不对!?”
  爱笙骇然盯着枫灵满眼的狂乱,不知所措,只是连连否认:“不,不是的,不是的……”
  “其实我早该知道,我早该知道,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女子,不过相识数日,平淡相交,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喜欢我……”枫灵眼神蓦地转柔,难得地带了满面笑容,却诡异得叫人胆寒。
  “不、不,我是真的,真的爱你……”爱笙连连摇头,眼睛湿润了,鼻间泛起了酸意,嘴唇也抖了起来,“不,枫灵,我爱你……”
  “呵呵,爱……梓童,皇后,爱笙——爱笙啊爱笙,人说爱之欲其生,为何你爱我,却是几次三番要我死?”枫灵满目伤情,温热的手掌撩入爱笙宽大的衣襟,解开了她的衣裳,从爱笙肩头滑落腰间,抚向平坦的小腹,唇亦在她颈间周旋游走,将热气喷在爱笙耳后,“好,好,好,你要我,你爱我,你要我的爱,好,我全都给你……”
  ——毫无怜爱的贯穿带来的是生不如死的疼痛,爱笙不再说话,咬紧牙关捏紧了拳,任泪水肆意流淌,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两声痛吟。
  “从前,一直有一两个关节想不通,爱笙,现在我想通了。”杨枫灵低低笑着,伸手拽着爱笙的长发,让她直视自己的脸。
  “你从一开始就听任我在这局棋里越走越深,你明示我,暗示我,诱导我,纵容我——你想要天下,可是父皇已经放弃了。所以你让玄衿给我算卦,你告诉齐公贤我是女子,你告诉齐恒我父亲的所在使其被捉,你告诉窦胜凯我是女子,让我为南国追杀并间接……害死了父亲……”枫灵声气一哽,却硬撑着继续说道,“你乔装易容,你杀了苏诘,你让我和惜琴生了嫌隙,你逼我复国,你迫使父皇倾力相助。在智彦,叔公现身,你知道血咒生效需要先死后生,所以你泄露我行踪,引齐恒杀我,你甚是锉薄了送我的金丝甲用料,让我一箭穿心——”说着说着,枫灵俯下身去,含住了爱笙紧紧抿起的唇,强硬地伸舌破开她牙关探入她口腔。
  她早该想到,知道她和惜琴的羁绊,又最了解自己的人,只能是爱笙。
  “……”爱笙被她堵住了嘴,反驳和否认都被塞在了嗓子里。她哭不出声,只能任泪水汩汩如泉滑落。
  “你哭了,嗯?”枫灵轻声一笑,“你要我的爱不是么?我不是在爱你?你哭什么?”
  痛感和刺激夹杂,身体亦随着她的动作而动,爱笙不说话,合上了眼,不忍再看枫灵的眼神,指甲抓着身下的阁板。疼痛渐渐消弭,为另一种**蚀骨的感触所代替,她的呼吸随着枫灵的动作起伏,渐渐发僵。
  枫灵却在她即将释放的关头,收了手。爱笙倒抽了口气,双目依然紧闭,不敢睁开。枫灵撑着身体箍住爱笙的双臂,俯视着身下的爱笙,眼神倨傲,面容冷漠。
  她冷笑着开口:“呵,血咒没有如你所预料的那般奏效,杨彻仍是女儿身,你失望了吧,嗯?但不管怎么说,杨彻如你所愿,杀伐决断,攻城略地,拿下了天下。”
  爱笙不敢说话,不敢动作,生怕哪一个错误的表情都会引起枫灵进一步的联想控诉。可她越是这般,枫灵说得便越是暴怒,越是阴阳怪气:
  “但是,她不好控制,对吧。你控制不住乖张暴戾的杨彻。你需要一个好控制的皇帝,比如说,杨枫灵。墨爱笙啊墨爱笙,难道你的心,真就如此难以餍足?”枫灵嘲讽一笑,低下头,吮吸爱笙白皙细嫩的脖颈,那上面已然是津津然的汗水,她的唇逡巡着寻到了爱笙的唇,在唇瓣上轻轻啮咬,“这个时候,你觉得,该让杨枫灵回来了,所以,你打起了惜琴的主意——”
  唇上传来了剧烈的疼痛。
  爱笙睁开了眼,对上了枫灵空洞的眼眸——终其一生,她也无法忘记这个眼神。不是残忍,不是冷淡,不是绝望,是,空。仿佛被剥离了灵魂,抽离了所有良心和感情。
  真真正正的心如死灰。
  “你故意救出了她们,你故意告诉她们我不是我,你暗示惜琴,只有她的死可以完成法阵召回我的命魂……呵,呵……惜琴……”空洞的双眸里扑簌簌地落下泪来,好像黑夜的天空下起了雨。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才一意要将怜筝嫁出去。
  “枫灵……我从来没,从来没有打算伤害你……”爱笙被那咸涩的雨迷了眼,艰难开口,却不防咸涩的泪落入口中。
  枫灵捏起爱笙的下巴,把一颗小小的药丸塞进了她的嘴。爱笙一惊,想把药丸吐出来,却又被枫灵堵住了嘴,被她迫着吞下了药丸。
  “难道你是觉得你伤我伤得还不够深么,爱笙?”枫灵在爱笙颈间辗转轻吮,如痴如醉,如疯如狂,“我甚至在想,我哥哥杨德是否也是因你而死……只可惜,断了线索……”
  “你给我吃了什么?”爱笙颤抖着问出了口。
  枫灵没有回答,撕碎了被单,把爱笙的手反剪着绑了起来,自己起身穿上了衣服,系好了衣带。
  爱笙只觉得身体愈来愈热,头脑中忽然有了答案。
  “合欢散,”枫灵冷冷道,“我给你吃的是合欢散。”
  “陛下……枫灵,你若恨我,为何不直接杀了我?”爱笙身体燥热,眼角却蓄起了泪。
  枫灵躬身轻抚爱笙脸颊,素来平静的脸上满是凄然和绝望,还有,疯狂——“爱笙,杀了你,多简单。”
  便是杀了千次万次,也换不回一条性命。
  杨枫灵不肯收手,她毫无怜惜之情,她挑逗,亲吻,抚摸,却始终不肯给予释放。
  如此漫长的一夜,不知道如何才是尽头。
  太阳终于从东方缓缓升起,透过窗棂映在枫灵单薄的中衣上,映出了不透光的身体轮廓,杨枫灵跪在爱笙面前,面色苍白,没有表情。爱笙气色灰败,她的衣衫被撕碎扔在一旁,身上剩下的只是破碎的绸缎和满身的暗红痕迹。她侧着头,呆板地躺在地上,仿佛被抽空了生命,只剩了一具毫无意义的躯壳。
  胸口的玉笙颓然滑了出来,在日光的照射下愈显莹润通透,晃着了枫灵的眼睛。
  枫灵一愣,伸出手去,想去触碰那本是触手生温的和田暖玉。爱笙却好像回了魂一般猛地一缩身子,双手擎着玉笙,努力向一旁躲去,口中喃喃道:“求求你,至少,把它留给我。”
  本就已经破碎的衣衫禁不住她的动作,她几乎完全□□地蜷成一团,瑟瑟发抖。
  枫灵呆呆看着她,目光散漫,满心茫然,什么都不想,只是茫然。她这才想起,这些年,她连发呆的工夫都被剥夺了。许久,她终于用双手撑着自己站起来,从本该供皇帝皇后缠绵的婚床上拾起大红的喜被,她一步一步走近爱笙,走向那个因哭到抽噎而不断抖着的几乎□□的身子旁,轻轻把她裹好,抱了起来。
  爱笙忽的从喜被中挣扎出双臂,抱住枫灵,辩解一般哭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我只是……”她被枫灵控诉了一夜,终于找到了申辩的机会,却因抽噎得厉害,已经说不完整什么句子了——“我错了一路,但大错特错的,是算到最后,却真的爱上了杨枫灵。”
  枫灵心中震动,她颤抖着嘴唇,俯下身,轻轻吻了吻爱笙的额头:“我知道……”她的泪水夺眶而出,落在了爱笙额头、眼角,落在了嘴边。
  “对不起……”
  说到底,一切的缘由和罪孽,都是要由她来承受。
  便好似苏若枫还未曾做什么,就被盖上了红颜祸水的帽子。她不杀伯仁,伯仁却终究为她而死。
  她忽地想起昨夜她和曹若冰分别时轻声问的那句:
  “一死一生一欠债,是早为人所设计,还是他一不小心,一语成谶?”
  曹若冰声音清冷,吐字干脆:
  “是宿命。”
  她为惜琴死,又为惜琴生,终究还是欠了惜琴一条命。这就是宿命?
  东方的太阳升到了半空中。
  瑞脑香气缓缓在空气中流淌,在金兽之中升起阵阵轻烟。
  枫灵踏入御书房,看到在榻上打坐的须眉俱白、形容枯槁的老人时,嘴唇嚅动了一下——“叔公。”
  青衣面前摆着一盘棋,白棋大龙被杀,只剩下一口气,满盘黑白之间,再也找不见可收的官子——“皇上,贫道青衣?”
  枫灵一叹,到他对面落座:“叔公——道长,朕一生坎坷,终究是你造成的。你明明知道,却一直逃避,对我母亲的骗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你到底是什么意图?”
  “我曾经尝试更改,改变你母亲的命,却终于什么都改变不了……”青衣目光一黯,“人终究逃不过宿命安排。”
  “借口……”枫灵声音悲戚,自带了几分责怪,“母亲也好,叔公也好,张着一双慧眼看得清古往今来,却为何不肯提点晚辈?”
  青衣哈哈大笑,讥讽道:“不要怪我,你的命运会如此,到底都是你自己造成的。我且问你,你是谁?”
  枫灵张口答道:“朕是——”不自觉的帝王自称,叫她忽的一愣。
  青衣把茶壶放在一旁,嘿然笑道:“你是幽州太守之女,你是齐窦两家的驸马,你是北国的丞相,你是蜀国郡马,你是民朝遗脉,你是万盛荣光的光武帝——你站在哪边便融于哪边,可你究竟是谁?”
  枫灵答道:“这些都是我,只是我不同的角色而已……”
  “那么,”青衣悄然凑前,白色的胡子戏谑地微微翘了起来,“你是想活在角色里,还是想做自己?若是每在一个命运关口我现身出现,不要你假死,不要你考状元,不要你顾着什么公主的名节,不要你将自己看成两国的维系,不要你顾虑恁多,不要你救智彦,不要你救父亲,不要你因愧对曹若冰而复国——你可甘愿!”
  枫灵心中一震,却只能苦笑:“人皆受命于天,晚辈飘零经年,几番辗转,皆出于无奈,实在是任不了性,纵不了情。”她终究还是会照着今生的路,再走下去。
  青衣捻须大笑:“天之所赋为命,物之所受为性。痴儿,你还是好好想想,你究竟是谁?”
  “我……我是……”枫灵眼皮微抬,“我是杨枫灵。”
  青衣摇了摇头:“愚笨,若这么说,你还是杨彻呢!”
  枫灵实在想不通:“那叔公来说,我究竟是谁?”
  青衣重新端起了茶壶,松松落下一子,堵上了白色大龙的一口气,将数十个子悉数提了起来,悠哉道:“你就是你,你谁都不是。”
  枫灵心头一亮,思量片刻,凄然笑道:“是也是也,我便是我,这一身血肉,一条性命……偏偏自诩天命加诸自身,逼我向前——却忘了,天德不可为首也,乾道博大,本就是鄙薄争强好胜的……错,错,错,我真是错得一塌糊涂!”
  “天之所赋为命,物之所受为性,”青衣重复了一遍,“你本不信命,却甘愿认命,随波逐流。你既从了命,却始终不肯从性,所以,到头来,你自己的性命,却沦为了别人的棋子——怪不得我,怪不得你母亲,甚至怪不得爱笙,要怪,也就只能怪你自己了。”
  枫灵惨笑起身,恭敬地向青衣深施一礼:“多谢叔公提点,孙儿明白些了。”她缓缓后退,心里空落落地,打算离开。
  “叔公,”她忽的想起了什么来,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叔公,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青衣似是猜到她心中所想,指尖摩挲着紫砂侧壶,了然道:“无论什么样的问题,我也只有那一个答复。”
  枫灵疑惑:“莫不是那一句‘世上万物皆有情,何苦执着阴阳间’?”
  青衣点了点头,笑道:“你如此聪慧,又何必要问?”
  枫灵不得已苦笑:“但我不知,我究竟应该是男是女,又应该爱男爱女。”
  “阴阳交合,不过是繁衍的天道,若论情字,何必介意太多?”话一说完,青衣心中一顿,想起了什么,眉头拧起,深思了起来
  枫灵叹息摇头:“怎能不介意?若我是个男子,便不会一开始便有那么多纠葛,也不会矛盾徘徊,不会轻易沦为棋子,也不会,不会,不会失去那么多至爱亲朋……”
  “哈哈哈,哈哈哈,人生苦短,所谓缘分,最长也不过一生一世,即便没有这些波折,你以为,你们在一起的时日,能有多长呢?罢罢罢,便是伦理相悖,惊世骇俗,又有何妨?从心去吧!”青衣仰头大笑,笑着笑着,眼前有些朦胧,眼前倏然飘过的,是许许多多的故人。
  弱冠之年,自己青衫独立,器宇轩昂,却不防佳人惊鸿照影,落在心头,萦绕了半生,让自己半辈子奔忙。
  中年颓唐,虽是剑啸江湖,却总是落魄诗酒,便是行侠仗义,快意恩仇,也难得开心颜。
  发花鬓白,世事冷眼旁观,不去插手,不去阻挠,任由自然,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忽的气息一滞,隐约瞧见了熊熊烈火之中,有人衣衫撕破,半卧着朗声长笑,唤着他的名字——“杨景伦……杨景伦……”
  青衣凝神看了许久,温和笑骂道:“业障业障,你怎的仍是如此执迷——”
  话音未落,他身子忽的一僵,面上的笑容渐渐松弛,变作了一片安宁。
  日头西斜,赶不上匆匆的脚步,龙袍下摆晃动着,摇进了宝恒殿,枫灵屏退了看守的侍卫,轻轻走到背手直立在窗口的杨纪政身畔,轻声道:“父皇,叔公去了。”
  杨纪政周身一震,缓缓转过身来:“枫灵……”
  枫灵微微一笑,退出了宝恒宫,踏着干净的青石板路,登上宫廷四角高高的角楼,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红色的同心结,喟然长叹。
  一个叹息,便叹去了春夏秋冬。
  光武三年春末,光武帝哀悯战乱流离,故休养生息,天下初治。
  朝堂之上,左右二相就科举改制之事吵得不可开交,光武帝本还是笑着看着两人,忽然之间,面容大变。
  她仍是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左右二相的神情,知道他们仍然在吵个不停,可是,渐渐地,听不清楚了。
  她狠狠拍了一下身前的御案,豁然起身:“退朝!”她心下一沉,无论是拍桌子的声音,还是自己的那一声吼,自己都没有听见。
  始终是一片静寂。
  而左右二相却停止了争吵,百官跪倒,山呼万岁,退了下去。
  枫灵茫然地坐回龙椅上,感觉,也混沌了起来。
  承乾殿外,跪了一地的御医。
  “朕彻底聋了是么?”枫灵的声音有些低,却依旧平和。
  御医惶恐道:“陛下经络未损伤,这,这莫名的失聪,小的也不知道。”
  不许诊脉,只能望闻问,但仅是这样,也看不出什么来。
  枫灵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并不着急,忽地肩头一沉,偏头一看,一只雪白的鸽子落在自己肩上。
  枫灵一愣,解下了鸽子脚踝处的纸条。她眸光敛起,喃喃道:“反噬,呵,反噬……”她繁复低喃,忽而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废物!”爱笙推开太医,不信地摇头,满目伤怀,“怎么会,怎么会,该被报应的,是我……”
  “不是他们的错,你开罪他们也没用,”虽是听不见,枫灵也知道爱笙在骂什么,她躬身抱住周身瘫软的爱笙,轻轻凑近她耳畔:“好了,是时候了,你想要的,我都给你,我都给你。”
  “枫灵……我最想要的,是……是……”爱笙泣不成声,却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她都听不见了。
  宝恒宫中,早已不是原先那般沉郁颓败的模样。
  退位诏书赫然摆在眼前时,杨纪政一怔,默默将那诏书撕了个粉碎:“吾儿已成定鼎之势,定然也是中兴之君,这又是……”他说着,便觉得面颊上湿润,竟有泪水落了出来。
  枫灵听不到他的话,一时也是无话可说,只无声笑笑:“父皇,大民总不能让一个聋子来做皇帝。”
  杨纪政仍是摇头:“五年……五年……二十五年……怎么会如此……怎会如此……”他心头大恸,退了两退,坐在椅子上,不住地喘息着。
  “人有五脏,又有五感,当初我脏器俱损,都一一复愈,自然要从五感上来加以平衡,”枫灵一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果然是天道。”她得了多大的运气,便要经受多大的索还。
  杨枫灵站起身,背过了手:“父皇若不愿复位,便帮衬着爱笙处理政事吧——光武帝怎样不重要,天下人,总归还要过天下人的生活。”从失聪到现在短短半个月之间,她的视线已经模糊,不得不靠着双手来认清前路。
  她在写好退位诏书之前便已换好了一身雪白长衫,宝恒宫外,一个灰色的人影跪在她面前,正是田谦。
  他倔强地仰起头来,看向枫灵,递给了她一张纸。
  枫灵努力把纸凑到眼前,仔细辨认上面粗犷豪放的字体,忽地笑了:“师兄,那,我们走吧……”
  她摸索着爬上田谦备好的马车,田谦的妻子——莲儿已经在车内等着她了。
  田谦跳上马车,向着田许爱笙两人一拱手,勒紧了手里的缰绳,驾着马车向宫门去了。
  她,竟然就这样离开了。爱笙身子一软,险些跌倒,被田许撑住。
  田许强抑泪水,托着爱笙肩膊,哀伤道:“我一直在你身后,等着你回头……可你实在走得太远……”
  爱笙什么都听不清,只剩了扑在他怀中哭泣,远去的马车轧在绵绵漫漫的宫道上,走过干净的青石板,带不起什么烟尘,却仿佛轧在人的心头,出了宫,再也不见。
  光武三年,光武帝杨彻病重,于深宫休养,由太上皇杨纪政监国,皇后墨爱笙代政,掌玺天下。
  洛阳白马寺,一场暮春之雨伴着年轻帝王隐居深宫的消息同来,青衫女子背着药箱在寺前立了一刻,转过身继续赶路,却在转身之际碰到了一个眼熟的人。
  女子一怔:“你当初带着她离开,把她安置在哪里了?”
  “惜琴已经吃了很多苦,我不想,让她再吃更多苦。”头戴斗笠的年轻男子垂下了头,脸上半明半暗,看不清表情,却看得出脸上的烧伤,杜府的那场大火烧毁了他半张脸,也吞没了他痴情的妻子,“三魂七魄都已经齐全,她却忘了一些东西。”
  遗忘,是种逃避,却也是最好的伤药。
  楚韶灵已因当初施下血咒释然辞世,而知道女儿殒命之后,窦胜凯也是一病不起,不过半年工夫,便殁了。窦氏宗族虽还在,却不得仕宦,处境堪忧。
  对她来说,忘记,是好事。
  女子摇了摇头,关切道:“小沐——不,杨德,你自己如何归宿?”
  皮肤黝黑的男子轻轻摘下头上的斗笠,露出了烧着戒疤的头顶来:“贫僧已经真的受戒,法号,觉谬。”
  女子心头一震,退了几步,她呆愣许久,方才站直了身子,双手合十,庄重行礼:
  “阿弥陀佛——”
  她深深施礼,目送着那青年僧人动作微跛地远去,松了松肩上的药箱,继续向着白云山去了。
  她没有注意到经过自己直向东去的素色马车,自然,马车上的人,也看不到她。
  总是这般,只差一步;但又总是这般,绕了个圈子,还会重逢。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天然时令不随人事变更。
  枫灵隐居在金陵城,秦淮河畔,转眼,已是两年光景。两年多的时间里,她接连断绝了四感,六识之中,只剩下了意识和身识。
  近来,终于,连身识也渐渐迟钝了……莲儿在她手心写下的字,她总是要猜上几遍,莲儿似乎是怕了,总是用针扎自己,生怕自己忽然就没了感觉,从此沉进自己的世界里……只剩了冥想。
  “若是我连意识都没了,是不是就像院子里养的牛羊,每日里只要吃莲儿喂的饭,让莲儿帮我洗澡穿衣,气死田谦,什么都不必想?”每次感受到莲儿在她手心写字越写越湿润的时候,她便会开着这样的玩笑,逗莲儿开心。
  她并不绝望,她不想死,她从未像如今这般,有着如此强烈的生念。她听不见,看不见,嗅不见,却可以每日在小院中在藤椅中躺着感受日光的变化,和莲儿在她手心写字与她交谈的温度。
  还可以触到手腕上红色的同心结。
  她看不到风景,看不到人,脑海中却生动地演绎着天下大事。她每日书写、绘画,将自己的命令传入京畿。
  她仍是这天下的君王,她是光武帝杨彻,是杨枫灵,是她自己的主宰。
  “莲儿,又不是夏天,为何每日让我喝这么多水?”她正在写方略,又被莲儿递来的汤碗打断了思路,顿时觉得有些不悦。
  近半年多来,莲儿总是哄着自己喝下温热的汤汁。
  柔软的手指拉过她的手,在她手心里轻轻写下:杨姐姐要听话。
  枫灵嗤地一笑,乖乖把那一大碗沉甸甸的汤汁灌入喉咙中,忽地皱起了眉头:“好苦……”
  话一出口,她自己也是一愣。
  柔软的手指速速在她手心写下:你尝得到了?
  枫灵怔了怔:“是……好苦……”
  苦,苦涩的味道渗到了心里,苦得好似莲子。
  莲子心中苦。
  柔软的手指将一块桂花糖塞了嘴里,甘甜的滋味在刹那间充盈了口腔,在舌头上的每一处突起绽出了最甜蜜的味道。
  甜,好甜,甜到最后,却有了些许酸涩。
  她的手微微颤抖着,顺着那柔软的手指摸到了那人的整只手,整个手腕,整个胳膊,肩膀,脖子,脸。
  她颤颤巍巍地抚摸那精致光滑的五官,鼻子里蓦地钻进了一丝隐隐约约的如水馨香——“你不是莲儿,你是怜儿,怜——怜筝……”
  她鼻子一酸,一串泪珠掉了下来,落入口中,咸涩的味道,好久不曾尝见。
  怜筝在白云山的白云观中度过了两年光阴,潜心研习老师贺仲留给自己的医书——医道既是一理,天以道罚,我便以医赎。
  枫灵的反噬让她断绝六识,让她隐隐约约想起了若干年前,在白云山上,老师惊喜发现的绝识草。
  万物相生相克,便是天命如此,一切,也都有解。
  金石汤药仍是不可免,调理了一个寒冬,终于将眼识、鼻识、听识,舌识悉数恢复。
  重新感受到了三千世界的枫灵冲到秦淮河畔,跪伏于地,放任神识,从整个大千世界攫取一切她失去了三年的东西。
  但她恢复光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怜筝,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是怜筝,闻到的第一缕气息,是怜筝。
  “怜筝,你果然是观音。”枫灵叹息着,仍是四处张望,如若新生,一切都是那么新鲜。
  怜筝把她转来转去的脖子固定好,拔下了她脖子处的金针:“你还未好转时,我便想说,你画了好多观音。”她抬起头,环顾四周。
  枫灵的书房里,挂了满满的观音像:“真不知,你双目失明,是怎么画出来的。”
  枫灵道:“画画不需要眼睛,需要的是心。”
  怜筝叹道:“你画了各式各样的观音,笑的,温柔的,慈悲的,只可惜,画尽观音难成佛……”
  枫灵站起身,帮着怜筝把器具收好:“世上有过那么多人,千万,万万,亿万,有几人能够成佛呢?怜筝,带我出去走走。”
  春雨绵绵里,茶亭里唱曲的少女柔声细语地唱着江南小调,声声入耳,便如同喝下一碗热羹汤般熨帖舒适。
  怜筝见枫灵听得入神,柔声问道:“想不想听我唱曲儿?”
  “想。”枫灵笑着点了点头。失聪三年不闻声,她怎能不想?
  怜筝到了那歌女旁边,从怀中掏出银钱来,与她低语了几句。那歌女起来福了福身,将怀中琵琶交给了怜筝。
  怜筝抱着琵琶落座,拨弄着弦子向枫灵一笑:“客官,坐呀。”
  枫灵初是一愣,随即便是忍俊不禁。她习惯性地去摸索椅子在的地方,又忽的想起,自己已经恢复了光明,不需这般,遂赧然一笑,施施然落座。
  这小动作落在怜筝眼里,叫她忽的鼻头一酸,旋即又挂起了一脸笑意,转轴拨弦,清了清嗓,开口唱了起来。
  枫灵正襟端坐,脊背挺直,目光柔和如水,全然投在了怜筝的脸上,不曾挪动半分,生怕自己重又堕入暗无天日的境地,再也看不见眼前的模样。
  但她却终于看不清那张脸了——满眶的泪水渐渐模糊了眼前的模样,现出了另一番光景。
  一曲江南小调唱罢,枫灵拊掌称赞。怜筝起身,偏过头向着她盈盈一拜,将琵琶还给了那歌女,缓缓走回枫灵身畔。
  两人在金陵的青石板上默默走着,枫灵放任自己的神识,听,看,嗅,尝,触,整个人沉浸在这全新的,陌生而熟悉的大千世界中,目眩神迷。
  不知不觉,两人走到一处观音寺,不约而同地向着寺中走去。
  寺中寂寥无人,观音像前,燃着长明灯火。“人会断绝六识,失聪失明,这灯为何长明?”枫灵叹道。
  怜筝道:“心明则明,和外感无关。”
  两人拜过观音之后,枫灵不经意一瞥,瞧见那长明灯中的油只剩了个底:“长明灯风吹不灭,得以长明,若是油枯竭了,便想明也明不了了。油尽了,还要奄奄一息做何,灭了吧。”她轻轻俯下身子,扶着灯罩,吹熄了长明灯。
  怜筝看她断绝六识时都不曾绝望,此时却如此感慨模样不由得觉得好笑:“天雷无油亦有火,你还年轻,何必说这种丧气话。”
  枫灵眨了眨眼:“年轻吗?怜筝,我,是不是很老了?”
  怜筝摇了摇头:“没有,还很漂亮。”
  枫灵自嘲道:“别安慰我,过去的短短时光好似百年般漫长。我都三年没照过镜子了,恐怕已经不知道难看成什么样子了。”
  “明明是在盛年,却一副暮年姿态,心老了,就是再年轻,模样也会老。”
  枫灵温和笑道:“你说得是,是我不该伤春悲秋,我应该打起精神来。”
  怜筝也是一笑:“春寒料峭,我们回去吧。”
  枫灵点了点头:“嗯,回去吧。”
  两人并肩前行,回到了两人居住的院落——如今,只有她两人居住。按着怜筝的说法,她来之后,便将田谦和莲儿“赶”了出去:“你这个大包袱让人家两口子三年都没能抱娃娃呢——”
  枫灵听闻,只得干笑。
  回到居所时,枫灵仰头望天,忽地愣住,满天繁星,盈盈闪动,竟是如此动人。她看得痴了,在院子中站了许久,才醒过神来,一步步向着自己的卧房走去。
  房中一片晦暗,隐隐约约,有些动静。
  枫灵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在黑暗中无需摸索也能自如行走,立时便感受到了有人靠近。她心生警惕,感受到身后的黑暗中有人拔出了火折子,带来了一片光亮。
  她嗅到了熟悉的如水馨香,放松了戒备,脚步迟滞转动,怔怔侧过了身。
  “枫灵,是我。”摇曳的烛火映出了怜筝的容颜。
  良辰美景,如花美眷,是迟了三年——不,是迟了十年。未至迟暮,红颜依旧,还不算太晚。
  渐渐靠拢的佳人唇角微微弯起,盈盈勾出了一个笑来。霎时间,眼前明媚无暇,和煦暖风迎面而来,直吹到了心田。
  若说当年的怜筝是一块琉璃,单纯明净,光彩夺目,清脆冰凉,如今的怜筝便好似一块暖玉,晶莹通透,触手生温,整个人都笼着一层莹润的温柔光泽。
  在这料峭寒凉的春夜里,这光泽笼上心头,叫整个人都觉得了温暖。
  上天待她们不薄,至少,有了重新开始的机会。
  【第二十章·反噬·完】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配乐:流水浮灯
  稍稍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