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和赵华锋分开后，吴思敏立刻挡了一辆出租车回到住处，然而打开房门，眼前却是她意想不到的情景。
  壁柜的门敞开着，里边已经没有了马文朝的衣物，原本和小黑皮箱一起，摆在墙角的背包也不见了，显然，马文朝已经离开了。床单显得有些凌乱，那只暗红色的热水袋就丢在巨大的双人床中央，稍显凸起的肚子里还装有水，像凝结的血块。
  吴思敏记得从酒店搬出来的那天，是马文朝收拾的行李，之前自己用过热水袋，那天他因为收拾的匆忙，没有把里边的水倒出来，就收进了背包里。吴思敏慢慢在床边坐下，怀抱着已经变成凉水袋的热水袋，想象马文朝怒气冲冲地回来，打开壁柜把自己的衣物都扔在床上，然后从墙角拿过来背包，把里边的热水袋掏出来丢在床上，再装进自己的衣物，摔门而去的样子。
  吴思敏想啊想的，眼泪默默地流淌半天，她却毫无察觉，还记得他一大清早起来去为自己排队挂号的那一天，自己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他不在身边，就慌乱的像丢了魂似的。
  她憎恨被丢下的感觉。
  吴思敏拨通马文朝的电话，小心翼翼地喊，“老公。老公？”
  “嗯。”
  “你在哪呢？”
  “我搬回酒店了。”
  吴思敏捂紧听筒，轻轻地吸了吸发酸的鼻子，又问，“还有原来的房间吗？”
  “不是，1015。”
  “嗯，那我现在就过去吧。”
  “嗯。”
  整理好自己的行李，四下打量着这个只住过两晚的“家”，吴思敏想着应该再给赵华锋打个电话。虽然，如果可以重来一遍，自己情愿从未遇见过他，但是人与人之间，总得留下个说得过去的面子，况且房子的钥匙还在自己手里，需要向他交代一下。
  吴思敏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马文朝拿的那一套钥匙，她知道马文朝是不会粗心到把钥匙带走的，但是又不敢打电话问马文朝把钥匙放哪了，最后好不容易才在沙发的脚腿边找到。这当然不是马文朝为了逗哄着自己玩，才故意藏起来的，尽管他之前做过这样的事，钥匙应该是从茶几上顺着惯性滑到沙发下边的，由此可见，马文朝丢弃它时是多么的愤怒。
  “三哥，我们要走了，今晚的火车，来不及向你辞行了。这一次多亏了你的帮忙，结果还给你惹这些麻烦，实在不好意思。你看钥匙该怎么办，交给邻居保管可以吗？好的，就放在门口的垫子下边。三哥，那我们走了，再见。”
  敲开酒店房间的门，吴思敏看见马文朝阴沉的脸，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帮自己拎皮箱，只是转身回到房间里，坐在床上，灌下一口啤酒，抽上一口烟。电视的声音很大，很吵，地毯上横七竖八的丢了一地啤酒瓶子，看来他已经喝的不少了。
  吴思敏默默地把啤酒瓶贴着墙根摆好。
  “老公……对不起。”
  马文朝“噌”地一下站起来，指着自己的胸口大吼着，“我也是男人！我也有自己的尊严！他姓赵的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来嘲讽我？你又凭什么喊他三哥，他是你哥吗？就是因为我喜欢你，我不在乎丢不丢工作，我也不在乎有没有孩子，可是我凭什么偷偷摸摸，我有什么可见不得人的？我不敢陪你逛街，不敢陪你看电影，我连想你的时候都不敢随便打个电话给你，难道我喜欢你错了吗？我究竟算什么？小白脸？情夫？”
  仿佛一件精美的瓷器，忽然被打碎了，破碎的渣滓深深地扎进心里，于是心也跟着碎了。吴思敏哭着扑进马文朝怀里，拼命地摇着头。
  “别说了！你别说了！”
  像是积蓄已久的火山，终于喷发，滚烫的泪珠飞溅，漫天尘嚣中携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
  “小敏……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为了你，让我把命搭上都成……”
  马文朝几乎是泣不成声地说，而后他胡乱地擦了一把脸，深深地吸进几口气。
  “可是……你身边有人，心里也有人，我在你那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有时候我自己想想，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我，或者……你究竟是喜欢我这个人，还是……仅仅爱上一种被人疼的感觉？”
  吴思敏没有答案。
  她很想为了这份爱，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献上自己，从灵魂到身体。于是她洗了澡，穿着黑色半透明的睡衣，微微有些波浪的黑发披散下来，带着水润光泽，眼神中波光荡漾，没有涂口红，粉嫩的嘴唇轻启，便露出洁白贝齿。
  “老公……”
  当马文朝难以遏制，不顾一切地冲进来的时候，她禁不住一声嘤咛。
  “怎么了小敏，又疼了吗？”
  她摇头，娇羞地轻笑。
  “傻瓜，不是。”
  尔后又挽着他的脖子，探起头，在他耳边轻轻地说，“老公，小敏是你的……”
  5
  晨曦洇透窗帘，浸润在房间里，看着身边熟睡中的马文朝，他的唇角依然挂着孩子一样的微笑。吴思敏小心翼翼地起身，带着黑色的小皮箱，轻轻退出房间，关上门，她要乘上飞机，去看海。
  这个季节，即使是北方，也不可能看到雪花落进大海的样子，但是吴思敏就是想去那里看一看。这么做，自然已不是因为怀恋董鹏，或许，只是想要实现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小梦想。因为在家里的时候，她就想着和马文朝来北京，是一次放飞，只是后来觉得，那只不过是从一个樊笼跳进另一个樊笼。
  是的，现在，放飞才刚刚开始。
  如果董鹏没有死，他会爱自己一生一世吗？如果真的是那样，和他生活在一起，接下来的日子能够幸福吗？
  肖建军不答应离婚，真的是像他说的那样，舍不得肖潇，也还爱着自己吗？或者只是害怕后院起火，耽误了他坐上副局长的位子？如果是这样的话，将来还会有局长、厅长，是不是自己也还要跟着做局长夫人、厅长夫人？
  马文朝真的可以，即使没有性，也要一辈子和自己在一起吗？现在在一起才两个多月，他就可以吼自己，说那么狠的话，推倒自己，把自己一个人丢下。而且他还会打人，当初打了老胡，他还向自己炫耀来着……
  一辈子，那会是多么漫长啊？
  爱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爱能付出多少，又能承受多少；爱是比生命短，还是比生命更加悠长。所有这些关于爱的问题，似乎都没有答案，唯一应该知道的是，所有爱的激情，最后都将归于平淡的生活，或融合，或淹没……
  站在海边的礁石上，望着广阔无垠的海洋，吴思敏忽然觉得，其实所有的女人都是雪花，一旦离开云朵，来到这个世界，就会为了爱不顾一切地坠落。无论她有多么冰冷，或者随风飘扬，最终，也只能落下，这是性格，也是命运。或许马文朝说的也对，那是一种渴望被人疼的感觉，然而有谁，才能够融化在海的胸怀里？
  打开手机，想给肖潇打一个电话，想起肖建军现在一定会在她身边，还是算了吧。然而吴思敏刚刚合上手机，它还是及时地响了起来，看看来电号码，是马文朝。
  马文朝急切地问，“你在哪呢？”
  “海边。”
  马文朝不耐烦地问，“什么海边呀？我找了一上午都找不到人，你的手机怎么也关机了？”
  “飞机上不让开电话。”
  马文朝纳闷地问，“飞机？海边？你到底在哪呢？”
  “我在可以看见雪花落进大海的海边。”
  马文朝终于沉默了，隔了一会才又怅然若失地问，“是不是……我在你的心里，连个死人都不如？”
  吴思敏不愿意解释，轻轻合上电话，她不想和一个人吵了很多年，然后再换成另外一个人，继续吵。
  6
  在海边遇到一个旅行团，那位小姑娘导游和自己一见如故，直说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像姐姐这样有女人味的女人。还非要邀请自己，参加他们晚上在海边举行的篝火晚会，说是姐姐一出场，肯定能把他们全看傻了。
  女人爱听赞美是天性，吴思敏也不例外，美滋滋地在房间打扮自己，把小皮箱里所有的衣服都拿出来铺在床上，照着镜子一件接着一件地试，却拿不定主意，究竟该穿哪一件才好。
  看着镜子里依然婀娜的身体，轻轻抚摩着，指尖沿着曼妙的弧线划过。
  这就是男人渴望的吗？
  它可以生出罪恶，也可以生出疾病，它究竟需要承受多少痛苦与折磨，才能在时光中渐渐老去。那些爱着它，得到过它的人，有谁，懂得它的灵魂。吴思敏后退了两步，最终躺倒在床上，闭起双眼，把自己蜷缩起来。
  “敏儿，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纯洁的姑娘。”
  “我就是你的解放军叔叔，保护你是我的天职！”
  “我只是要告诉你，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女人！”
  耳边每响起一句话，都禁不住一阵颤栗，像一条柔软的毛毛虫，褪去一层又一层的皮，最终只能用自己吐出的丝线，将自己彻底包裹起来。吴思敏似乎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在漆黑的夜色里，遥远的天际尽头，挂着一道光彩夺目的彩虹，于是自己便向着那道彩虹一直飞，一直飞……
  吴思敏睁开眼睛，轻轻叹了一口气。去做手术吧。也许，只要不再做女人，一切，就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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