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草草地结束饭局，吴思敏帮着马文朝，把赵华锋扶上出租车，看着车尾灯一闪，消失在远方。马文朝要再挡一辆车，吴思敏幽幽地说，“陪我走走吧。”
  夜幕中的北京城到处华灯异彩，清爽舒适的凉风把人们诱拐到大街上，于是，夜晚有异于白天的另外一种热闹。然而，处在如此热闹氛围中的吴思敏，显得那么孤寂，即使有马文朝陪在身边，依旧形单影只。
  从认出赵华锋的那一刻起，吴思敏就想起董鹏，甚至告诉马文朝的，也是“董鹏的三哥”，而非“我的同学”，因此，对赵华锋也不禁多了几分熟悉的感觉。
  她知道赵华锋之所以热情的帮助自己，也是因为顾念着和董鹏的情谊，直到刚才，令人尴尬的局面出现之前，一切还都那么自然而然。
  其实，既然与赵华锋之间联系的纽带是董鹏，那么在饭局这样“坐下来说说话”的场合，说起董鹏也是必然的。曾经，吴思敏语气平静地，将关于董鹏的事告诉马文朝的时候，以为自己已经可以面对那道无形的闸门，打开它，去正视那些，或甜蜜，或痛苦的回忆，之后慢慢忘记，不留痕迹。怎知当赵华锋埋怨她，没有去为董鹏送葬的时候，还是触动到她纤弱敏感的神经，使她失去了控制。
  “老公，对不起。”
  马文朝懵懂地问，“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啊？”
  吴思敏没有说话，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心里想着，要是没有遇到赵华锋该多好。
  “你……还爱着他？”
  爱？自己还真说不清楚。人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了，无论爱还是不爱，又能怎么样？或许自己苦恼的只是，为什么总也没办法忘记。
  吴思敏慢慢地摇了摇头，马文朝终于笑了起来。
  “我觉得也是。”
  马文朝等着落后两步的吴思敏走上来，揽住她的肩膀，又说“初恋总是不容易被人忘记的，何况他又走的那么突然，不管是背叛还是死亡，都没有给你留下缓冲的时间，等于印象定格。其实，我觉得……他真的很自私，如果没有勇气活下去，至少应该放了你。”
  马文朝内心越是翻滚，却越表现的沉静，他不敢说太多中伤董鹏的坏话，尽管他已经恨不得，让董鹏在自己手里，再死一次。这样的恨并非仅仅是嫉妒，更多的是因为，看到吴思敏所承受的痛苦。
  “试想一下。假设他没有死，假设你们已经结婚了，你能够容忍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吗？又或者能够和一个……瘾君子……在一起吗？那样的话，说不定现在，他早就把你给卖了，又或者早就开始向赵华锋，还有别的什么哥们那里，四处借钱、骗钱充当毒资了。要真这样，赵华锋今天还会说他像侠客吗？人在时间里是会变的，死亡通常就是人生最后，也最重的一笔，它注定要刻在某些还活着的人心里，这……就成了刻骨铭心。原来……很多人追求的，只是一种痛。”
  马文朝放开了吴思敏的肩，停下脚步，为自己点燃一支烟，充满怜惜却又无能为力地看着她。
  “小敏，你现在是被自己的记忆束缚了，就像耶稣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能够拯救你的不是上帝，不是我，甚至也不是他，而只能是你自己……能够代表心情的，恰恰是最怕翻起的，如果有一天我也跳楼的话，会不会变成你心里不可提及，也无法忘记的记忆？”
  吴思敏快速捂住马文朝的嘴，看着他水泽明亮的眼睛，似是担心真的会失去他一般，紧紧抱着，然后把脸埋在他的胸前，无声地哭泣起来。
  过了一会，只听到马文朝在耳朵边说，“不许乱哭，不然打屁股！”
  吴思敏在他胸前狠狠地砸了一拳，就真的破涕为笑了。
  吴思敏的心情刚刚好转一点，听到手包里发出嗡嗡的响声，这是那天因为嫌肖建军吵的烦，所以把手机铃声改成震动，没有调回来的缘故。
  吴思敏以为是赵华锋打的电话，不知道他还要说什么，为自己酒后失言而道歉吗？不过站在他的角度上来说，似乎他并没有说错什么，但是自己实在不想，也不知道和他说些什么，该怎么着搪塞过去？
  吴思敏磨磨蹭蹭地打开手包，拿出电话一看，却发现是自己家里的电话号码，难道肖建军又要和自己吵架吗？吴思敏这样想着，但是又怕错过女儿的电话，所以还是战战兢兢地按下接听键。
  “妈妈，你是不是不要肖潇了？”
  果然是女儿的电话。听到肖潇严厉的质问声，吴思敏心里就像放下了一块石头似的，感到轻松且无比喜悦。
  “啊？怎么会呢？你怎么这么说啊？”
  “那你干吗不接我的电话？我都打了好几遍了。”
  肖潇继续抱怨着，吴思敏仿佛已经看到了她撅起小嘴的模样。
  “真的啊？刚才妈妈有事，所以没听到电话响。别生气，对不起啦。”
  “那你说，你今天想我了没？”
  “想，想了！妈妈今天一整天都在想你呢！恨不得现在就能亲亲你。”
  肖潇终于宽大为怀地说，“这还差不多。”
  接着，忽然又撒起娇来。
  “妈妈，肖潇也好想你呀，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啊？你今天好点了吗？有没有按时打针吃药？肖潇就快过生日了，你是不是都不记得了？”
  听着女儿一连串的问题，既关心，也不乏提醒，吴思敏的心也跟着，有感动，还有自责。
  “小傻瓜，妈妈怎么会忘了你的生日呢？等妈妈把事情忙完，马上就回去陪你。你告诉妈妈，过生日想要什么礼物啊？妈妈买回去给你，好不好？”
  “我要芭比娃娃，还要美人兔，还有很多很多好吃的，还要……嗯……”
  肖潇想了想，突然大喊一声。
  “妈妈！”
  “什么？”
  “我最想要的是妈妈！”
  肖潇慷慨激昂，铿锵有力地解释完毕，之后又念叨着，“妈妈，你可一定要回来陪肖潇过生日啊。爸爸说等我过生日的时候，他就带咱们俩去动物园，他还说……只做你和肖潇两个人的解放军叔叔。”
  和女儿讲完电话，吴思敏又陷入深深的思绪之中。
  决定嫁给肖建军的前一刻，吴思敏曾审视着那个将要成为自己丈夫的男子，那时的肖建军又高又瘦，白白净净的，看上去多少有些弱不经风的感觉。
  吴思敏有意捉弄，说自己小的时候特别想嫁给军人，因为解放军叔叔都是高大威猛的，足够有能力保护自己。肖建军一听，慌忙整理好自己的工商制服，向吴思敏敬了一个礼。
  “我就是你的解放军叔叔，保护你，是我的天职！”
  后来他们就有了肖潇。
  因为两地分居的缘故，肖潇会说话之后，就整天念叨。
  “爸爸，爸爸，要找爸爸。”
  虽然她对肖建军并没有多少印象。
  有一次，肖建军去省城看望他们母女，肖潇藏在吴思敏怀里，瞧着穿制服的肖建军，忽然怯怯地问，“爸爸是解放军叔叔吗？”
  肖建军把女儿抢过来抱在怀里，望着吴思敏，意味深长地说，“爸爸是肖潇和妈妈两个人的解放军叔叔。”
  2
  天刚刚放亮，在巨大的落地窗帘的遮掩下，房间里还是一片昏暗，马文朝醒过来，迷瞪了一下，然后猛然睁大眼睛，今天是小敏去医院的日子。他看了看身边还在熟睡的吴思敏，慢慢把胳膊抽出来，起身走进卫生间。
  收拾好以前的病历、化验单，还有银行卡、现金，马文朝思想了好几遍，尽量不让自己遗落下什么。今天这个日子，既让人充满期盼，又让人有些害怕，虽然之前，他曾一次次的劝慰吴思敏，还故意满不在乎地说，“有病治病，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他心里实在太渴望上天能够还给吴思敏健康了，这份渴望使他不得不谨小慎微。
  凝望着熟睡中的吴思敏，马文朝甚至想，如果能代替她的话，就是让自己得病，那也该多好啊，随后脑子里忽然又蹦出“男女有别”这么个词，才意识到自己是过于紧张了，不由得笑出声来。
  吴思敏被笑声吵醒，看见马文朝坐在床边一脸坏笑地盯着自己，发起小性子，骂了声“讨厌！”，然后悻悻地翻过身。
  马文朝在吴思敏的屁股上一下接一下地拍着。
  “醒醒，醒醒，起床了。”
  “干吗？”
  “忘了？今天还要去医院呢。”
  吴思敏心头一沉，慢慢睁开眼睛，想着，终于来了。
  其实有了挂号单，只要按照预约的时间去就可以了，不用再像挂号那样蜂拥而至，越早越好，但是在马文朝不断的催促下，他们还是早早地来到医院。
  虽说吴思敏对这一次看病，并没有抱什么希望，但是事到眼前，还是会有一丝期待与紧张，幸好自从进了医院，马文朝就一直握着自己的手，甚至去护理台交挂号单的时候，也是拉着自己一起去的。
  赵教授体态丰腴，面目慈祥，看上去也就五十来岁的样子，从十几岁学医开始，到现在已经积累了四十多年的经验。她不可能记得自己看过多少个病人，也不大会对那些病人来时的痛苦模样和治愈后的欢喜心情产生感触。在她眼里，只有那些各种各样的疾病，消灭它们，便是唯一的愿望。
  可是今天走进诊疗室的这位女子，使赵教授不自觉地多看了两眼。
  她有美丽的容貌，高贵的气质，还有最为独特的眼神。她的眼神中，似乎包含着紧张，拘谨，羞涩和忍受的痛苦，与一丝希望之火。然而她又将这一切，都内敛凝结起来，于是她的眼神变成了淡淡忧伤，看了，会让人莫名其妙地心疼。